春种夏播
作品名称:天灯 作者:湖北武戈 发布时间:2016-09-01 13:30:15 字数:3482
年过罢了,春花也开了。
不光是迎春花,野地里,树梢上也都露出了春的气息。那绿绿的嫩芽,纷纷地钻出土壤,挂上树梢,人也变得扬气起来了。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靠山村却发生了一件让人唏嘘不已,而且催人泪下的故事!
被陈历凤朝思夜想了四十多年的丈夫桂诗礼,竟然从台湾回到了陶罐坪,而且还在统战部门地陪同下,到靠山村看望了她。
四十多年前,陈历凤刚刚跟心爱的丈夫桂诗礼举行完婚礼,丈夫就被国民党部队抓去当了壮丁,一去四十多年没音讯。究竟是战死了,还是逃到别个地方去了,陈历凤一概不知,桂家的人也不知道。陈历凤等啊等,盼啊盼,全国都解放了,还没有丈夫的任何消息。那期间,陈历凤的公婆和小姑子都动员她改嫁,陈历凤却誓死不同意。她一直在婆家守了二十多年,把小姑子嫁出去了,也把公婆送老归山了,这才草草地把自己嫁给了靠山村的单身汉子章大林。
陈历凤虽然嫁给了章大林,心里却还是禁不住常常想起毫无音讯的新婚丈夫桂诗礼。跟章大林也没有什么性爱可言,一切都只是履行公事,尽义务一样,没有任何的乐趣。尽管如此,陈历凤还是为章家生育了一儿一女,并且把儿女抚养成人,完成了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使命。
陈历凤原打算就这样同章大林过完后半生,下定决心不再想桂诗礼的时候,桂诗礼却从台湾回来探亲了。原来,当年桂诗礼被国民党抓去后,直接投入到徐蚌会战,结果败得一塌糊涂。他随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最后退到福建金门,被解放军的炮火逼到台湾岛上去了。
桂诗礼在台湾的四十多年,也是朝思暮想着自己那已经过门拜堂,只是尚未圆房的新婚妻子陈历凤。他也想回到大陆,回到家乡,跟妻子团圆,却被阻隔在海峡的那一面。后来,因为政治局势问题,他也就不敢再想着回家的事情了,无奈之下,娶了一个团长的女儿,在那边熬过了四十多年的痛苦岁月。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台湾和大陆的局势才有所缓解,台湾方面允许一部分老兵回大陆探亲,桂诗礼得到消息后,第一批申请到回大陆探亲的名额。
见到陈历凤,桂诗礼百感交集,陈历凤更是痛哭不止,他们都痛恨那场不得人心的内战。那场内战,造成了多少骨肉分离,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桂诗礼嘱咐章大林,要好好地照顾陈历凤,也嘱咐陈历凤要善待章大林。三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拥抱在一起,哭了个昏天黑地。听到这个故事的靠山村人,也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陈历凤的故事尽管感人,却没影响到靠山村的春耕生产。那个时候的农业生产,还是由政府掌控着,干部们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若有不听安排,不听指挥的村民,乡村干部就会围着你要罚款的。
那年春天,政府号召推广玉米营养钵栽培技术,要求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00个营养钵,做不到的,就要受到罚款处理,态度恶劣的村民,还会被押着游村示众的。到靠山村来督办营养钵的,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行政干部,据说是从村上才提拔起来的干部,很多人都叫他老李,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老李在开会动员时,照着文件念政府的政策,他因为不认识营养钵的“钵”字,就采取了老办法,识字不识字,识个半拉子就行了。他看那个“钵”字有点像体育的“体”字,就大声地跟群众讲:“政府为了推广科学技术,提高苞谷单产,决定在全镇范围内大力推广苞谷营养体栽培技术,要求每家每户至少要做够3000个营养体,对于完不成任务的农户,要给予经济处罚。”靠山村的村民也不知道什么叫营养体,就大着胆子问:“老李同志,啥子叫营养体呀,那是用啥家伙做的唦?”老李就说:“这个营养体究竟是个啥样子,我也没有看见人家做过,据说是用一种营养体制体器做出来的。噢,说到制体器,镇上说了,农户每买一个制体器,政府补助十五块钱。”
老李的会是开完了,靠山村的村民还是不知道营养体是个啥东西,也不晓得咋个做法,只有等农技站的人来了后再问。他们等了个球二蛋三,还是没有等到农技站来人。有些村民懒球等得了,就背粪上地,准备开播点苞谷。牛朝贵看到大家都在背粪整地,也催着老熊把猪圈的粪掘出来晾晒一下,然后背到地里,他也要开播点苞谷了。
“牛主任,难道不做营养体了?”老熊小心地问牛朝贵。
牛朝贵气不打一处来:“老子都不晓得营养体是啥样个东西,做他妈个球呀,拿啥子做唦。”
老熊一面背粪上地,一面想着营养体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营养体是个啥样子玩意儿。想不出来就干脆不想,管球他的。反正也不会罚牛主任的款。
半个月后,镇上组织了一批干部,到靠山村来检查营养钵制作进度,跑了半个村都没有看到一个营养钵,却发现村民都在播种玉米了。带队的领导问老李,靠山村做的营养钵呢?老李说不出来,脸都急红了。
老李后来才知道,那个玩意不叫营养体,而是叫营养钵,是用一种跟煤球机一样的工具做出来的粪疙瘩子,中间有一个寸把深的窝窝。这个粪疙瘩做好以后,整整齐齐地排在池子里,然后把玉米种子放进那个窝窝里,上面覆盖一层细土面子,喷上水,盖上农膜,等到苗子出齐以后,再挑到地里去栽。
等到老李弄明白营养钵的问题时,季节早已经过了,农民该种的已经种完了。老李为此挨了镇长一顿臭骂,差点让他卷铺盖滚蛋。
苞谷种罢后,紧接着又要育谷芽子,那两年正兴着两段育秧,村民们自己都学会了,不需要干部来指导。牛朝贵让老熊背了几背篓黄土倒地场院里,先和泥巴做池子,又用筛子筛了一些细土铺在池子里,竹绷子,塑料薄膜都准备得好好的。只等谷种浸泡出芽后,就往池子里下。
两段育秧很麻烦,但是增产,老百姓倒也有信心。不到半个月,有些农户就已经开始往母子田寄插了。寄插跟直接插是不一样的,寄插的时候,栽的只有一寸远一棵,密密地栽,寄插秧发兜后,就开始往大田移栽。靠山村的水田面积是全镇最多的,仅这一项农活,靠山村就忙了个把月。
寄插秧刚插完,麦子又黄了。靠山村的农民是割完菜籽割小麦,割完小麦又插秧,秋季还要收割稻谷和其它五谷杂粮。直到把麦子种下去了,才能消停一下。
村民们过日子有他的基本套路,干部们也有他们的工作安排。农民忙着插秧的时候,他们便组织工作队下去抓计划生育;农民收割小麦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征收三提五统和农业税特产税。那年月,收费名目多得数不清,几十顶大盖帽向一顶草帽子要钱,你没钱给,他就牵猪拉羊铲粮食,整得农民上吐下泻的。
记得我从仙河调回陶罐坪的第二年,镇上把我安排到曹家河去催公粮收提留。曹家河是高山村,麦子黄得相对晚一些,进度自然赶不上大坝河。开会碰头的时候,镇长何大毛问我:“老向同志,曹家河的公粮完成了多少,提留款和农业税收起来多少了?”我说都还没有动。何大毛问是什么原因,我说是高山村麦子黄得晚,所以进度慢。他一听就躁了:“放屁,山越高,不是离太阳越近吗?怎么会黄得晚些呢?肯定是你的工作不努力,找借口。”其它镇干部也帮我证明,说那边的麦子的确没有黄,都还是青郁郁的。何大毛又追问三提五统和农特两税的征收进度,我说是进度不咋样,老百姓粮食没卖,手中没得钱交。何大毛不相信,又说我工作不努力。我就跟他说,我天天带着村干部沿家沿户地收,可是进度不大。那天,我们转到一家农户的门口,那家人只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我们让她交三提五统,她说没得钱,拿啥子交,我看到她家猪圈里有一头百十来斤重的猪,就吓唬她说,如果不交钱,就把那头猪拉去卖了,抵扣三提五统。何大毛听到这里,就说,对呀,对呀,牵她的猪,卖了抵农业税。我接着说,那个女人一听说我要卖她的猪,当时就慌了,抱着我的腿哭开了:“领导,这头猪卖不得呀,它可是正长啊!”我的故事刚一讲完,入会的干部便哄堂大笑!
何大毛没有明白大家笑啥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等他想通了的时候,早已经散会了。
那年夏天,靠山村和其它村一样,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干旱,寄插在母田里的秧苗,已经长了两尺深了,天上却不下一滴雨,河沟里也没有一滴水,最后都旱死在母子田里。市电视台的记者们,听说靠山村是旱灾最严重的村,就扛着摄像机到靠山村来采访受灾情况。
那个记者是由镇党委副书记胡明喜陪同来到靠山村的。当时,大多数村民已经将大田改种了玉米和黄豆,少数几个村民还在收拾枯黄的母田秧苗。我二嫂也在用锄子挖着板结的母田,电视记者把镜头连忙对准她拍了起来。二嫂抬头一看,吓得飞跑,一边跑还一边骂:“你们这些当官儿的真没良心,我们这儿都干旱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还用枪打我们。”她是把那架摄像机当作枪了。胡副书记连忙解释说,那不是枪,那是摄像机,是上面的领导想把我们这里的灾情拍下来反映上去,争取上面给一些救灾资金的。我二嫂这才胆战心惊的回到母田中,继续挖着那一块板结的母田。
二嫂后来当我说起这件事时,把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