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蟹黄汤包之一

　　
　　周伯同回到家，因为班车抛锚脱班，进门时天已黑了。唐玉珍劈头劈脸就是一顿牢骚：“有事出门总该说一声，好几个人找你贴膏药都扑了个空！”
　　“难怪都说：老夫老妻，一步不离；半天不见，牵心挂肺！”周伯同“上访”差不多“大功告成”，骨头发轻嘴上揩油的老毛病难免要犯上一犯，“别人贴得成膏药贴不成膏药你何苦这么着急？只要夜里我这一百多斤的大膏药贴得你快活——管那些闲事做甚的！”嘴上活泛够了，这才将尹主任找麻烦自己去县城找了女婿，又有毛局长出面摆平等情节对妻子大致地说了一遍！至于退赔一百五十元以及有损自身光辉形象的情节自然略去不提，最后不带丝毫虚情假意地朝妻子道，“你不要怪我事先不告诉你，我是怕你晓得了心里不好受才瞒着你的，你可不能怪我哟！”
　　唐玉珍是个拎得清的，自然晓得这是丈夫疼爱自己，感动还来不及呢，怎的会反过来责怪他？虽然晚饭已经弄停当了，还是又多做了两个对他胃口的下酒菜——经常温柔贤惠一下，给丈夫点甜头，是懂得滋润夫妻间长久恩爱者的灵丹妙药。
　　晚饭过后，小儿子小女儿自有各自的天地，周伯同因是由于麻烦缠身冷落了妻子不少日子了，所以并不打算外出串门散心，洗洗漱漱就欲上床给妻子好好贴一贴他那一百多斤的“大膏药”。却不料唐玉珍猛地想起了一件事道：“嘿！你看我这记性，黄昏前头祝老师来找你的，说是有要紧事商量，让你回来后去他家一趟！”
　　周伯同一听，赶紧穿戴整齐又凑近妻子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惹得唐玉珍一声娇嗔：“没正经的东西！”抬头一看，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周伯同一阵风似地来到祝志平家，祝志平见他来了亲手泡了杯茶端给他道：“这还是去年我的一个老朋友送的太湖洞庭山‘碧螺春’——幸亏我那个锡茶叶罐在‘文革’期间不曾被当做‘四旧’砸了，否则……你品品看！”
　　“我的问题摆平了！”周伯同见祝志平去找了他，认定祝老师一直关心着他的事，心中十分的感动，一落座便赶紧报喜，又端起祝老师递过来的茶品了品道，“好茶，好茶，这锡茶叶罐装茶叶就是好。”将今天去县城的详细经过对祝老师说了一遍，最后感激道，“幸亏听了你的话做了检讨又上缴了一百五十元钱，否则的话，就算毛副局长帮我说话，我也没有这么的硬气！”
　　祝志平听罢道：“这样就好，我们为人处世，只要不远离了道理，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的。”祝志平喝了一口茶，话锋一转道，“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章老师生病了，你可晓得？”
　　周伯同点着头反问道：“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他到底是怎的了？”
　　“这人哪，怎么说呢？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都是那蟹黄汤包惹的祸……”祝志平似乎从来都未曾这么无奈过，苦笑着只是摇头道，“真个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了！”
　　原来，石桥街特有一种招牌点心叫做“蟹黄汤包”。说到包子类，扬州三丁、南翔小笼、天津狗不理等都是大名鼎鼎誉满南北！而石桥街的“蟹黄汤包”却因地理位置、人文观念的因素，一直只是在本地身价不菲。
　　要说这“蟹黄汤包”，顾名思义和“汤”定有关联！先丢开包子皮不谈，包子馅须取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宰杀干净加猪腿纯精肉文火细炖，另外再精选新鲜优质猪皮用独特的方法焯洗后入锅慢煨。火候一到，鸡去骨，与皮肉一起剁绞成泥再入汤熬煮，充分溶解后，熄火使之冷却成胶冻，绞碎碎了加入大闸蟹的脂膏黄肉及葱姜等作料待用。再说汤包皮子，普通的八四面粉（每百斤小麦出八十四斤面粉）那是用不得的，从前都是去上海买来所谓的“洋白面”——“高筋粉”才行！后来地方上面粉厂工艺进步有了七五面粉（每百斤小麦出七十五斤面粉）虽不尽如人意，但还勉强凑合！面粉不发酵揉成面团，用特制的双根擀面棍擀成薄如纸张的汤包皮子，这一馅一皮再包捏成小巧玲珑褶纹精致的“汤包”。当这汤包蒸笼热气腾腾端到食客面前，揭开笼盖，但见一笼六只脂凝玉琢般的汤包半透明的皮子内蟹黄在沸腾的汤汁里翻滚腾挪，煞是好看！老食客熟练地一手端碟——一碟内姜丝新嫩爽口开胃，醋汁暗红酸香扑鼻……另一只手伸出拇、食、中三指巧运力，将汤包提移于碟内，就姜醋，开小口，轻啜慢吸，汤汁尽，食皮肉，细嚼缓咽，鲜、香、美……敢傲视天上人间！老食客将之精练地归纳为四句十二字：巧巧提，慢慢移，轻啜汤，细食皮。突出巧、慢、轻、细四大要诀！否则高温的汤汁，柔薄的皮子，将令食客要么面对皮破汤漏的尴尬，要么遭遇舌敝唇焦的不堪，更不用说大快朵颐尽享美味了！
　　只可惜自从“三年自然灾害”开始，有二十余年历史的石桥街“蟹黄汤包”便绝了踪影！直至那一天章松璟和祝志平帮周伯同的膏药取名为“周济膏药”后，周伯同为表示感谢，一个星期后在“石桥大队饭店”宴请他们二位，席间王团长给他们上了自己的拿手点心“筒炉饼”，赞誉间祝志平突发感叹：“可惜我们石桥街一绝蟹黄汤包吃不到了，好遗憾！”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散席后，林广郎经理把王团长和曹喇叭叫到一边，讨教起了“蟹黄汤包”的详情细节……
　　王团长对“蟹黄汤包”不曾有过什么接触，他家从前的点心店是没有制作这种高档点心的条件的，也舍不得花这个钱去饭店酒楼潇洒潇洒奢侈奢侈，所以对蟹黄汤包的了解仅仅皮毛而已！
　　倒是曹喇叭，跑腿帮闲出身，在石桥街当年最有名气的两个饭店“醉仙楼”和“味美居”常进常出什么事都做，虽然也花不起这个铜钱银子买一笼蟹黄汤包饱饱口福，不过偶尔也有阔绰大方的食客见他殷勤，便多要个一笼半笼的赏给他解解馋。再有逢着前堂撤下来的空笼有一个两个客人吃剩下来的——这蟹黄汤包一冷过后既不好吃还不好打包，因为曹喇叭不是店里伙计，用不着害怕坏了店里规矩，便交由他“打扫”了。所以曹喇叭不但是蟹黄汤包的权威级食客，而且帮忙凑手见识多，包个汤包揉个面，擀个皮子熬个汤什么的都能马马虎虎玩得转。有了这点基础，林广郎经理雄心勃勃：让蟹黄汤包重现石桥街舍我其谁？立即着手订立推出蟹黄汤包的计划——由王团长领衔，曹喇叭配合，并提供大致的汤馅配方，经王团长调制而定准！按照曹喇叭的记忆请能工巧匠编制小蒸笼和小擀面棍，白案上调出两个机灵的伙计跟着他操练擀皮子的工夫。林广郎则亲自出马打通当时最高档的面粉“富强粉”的货源……一切按计划施行，谁也不敢马虎！林广郎在管理上推诚相见，张弛有度，有诺必践，奖罚分明，把饭店调理得令行禁止雷厉风行。转眼间重阳节近，菊黄蟹肥——蟹黄汤包正当时令！
　　林广郎见一切准备就绪，决定重阳节这天隆重推出蟹黄汤包。农历九月初八这天，林广郎去饭店的路上不经意间看到有人在贴电影海报，不由得责怪自己横算竖算还是算漏了一样，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那么酒香香在大路口岂不是更好？这蟹黄汤包美是美，可是在热闹处贴上几张图文并茂的招贴画宣传宣传，让更多的人晓得这件美事，自然就美上加美！对！此事请表哥祝志平——舍他其谁？
　　时钟敲过四点不久，祝志平应邀自带文房四宝飘然而至。背后还跟着章松璟——林广郎去找祝志平时章松璟就注意到了，向祝志平问清林广郎来意，料定此去定有收获！恰巧他下午也有闲空，便跟着一道来了。
　　林广郎见他二位一到，赶紧让进雅座，酒菜蟹黄汤包侍候！因他要和唐支书商量蟹黄汤包上市头一天邀请有关方面人士品尝捧场，关照了曹喇叭用心招待，便忙自己的去了。
　　要说这曹喇叭自从进了饭店在林广郎定的规矩下确实上路多了，然而有道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他那张嘴如其名的喇叭嘴，要是熬得住不喇叭喇叭，他也就不叫曹喇叭了！尽管祝老师是他所敬畏的人，可是虽然他一开头拼命地克制自己不敢乱开口，却经不住祝老师连连称赞“这蟹黄汤包比以前的更加崭……”骨头一轻便现了原形，口无遮拦道：“不是我吹牛皮，我们这个蟹黄汤包比从前甚的味美居甚的醉仙楼的都崭到不止十倍！这皮子比纸张还薄，这姜丝比发丝还细！这蟹膏蟹黄香得来扇耳光都不丢嘴，这汤馅鲜得眉毛头发直往下落！”
　　“这苍蝇多得来直往喇叭洞里钻！”曹喇叭只顾嘴上活泛，哪还管牛皮吹得有没有不恭敬之处，祝志平晓得曹喇叭天生这种货色并非存心话带轻薄自是不与他计较，只是章松璟——别人不招惹他，让他找着漏洞时他也会说抬杠就抬起杠来的，这曹喇叭一开口就不三不四，尤其还触着了他的软肋——他头上的头发本已所剩无几，曹喇叭居然还让他“眉毛头发往下落”，这岂不是明目张胆在吊他的心火么？所以言语间也就不怎么客气：“你就不能用你的喇叭嘴把这种讨厌鬼吹出去？省得喳呱喳呱地在耳朵边闹得人心烦！”
　　“把苍蝇用嘴吹出去？”这曹喇叭吹兴正浓，既没有留意章松璟的脸色，也未曾用心听章松璟的话音，自顾自地吹势不减道，“不容易，不容易！不过凭我手头上的工夫，活捉几只苍蝇那倒是轻飘飘稳笃笃的！”
　　“空手活捉苍蝇？就凭你？”章松璟见曹喇叭越吹越离谱，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当你是‘草上飞’呀？还轻飘飘？舌头轻飘飘还差不多！吹牛皮也不看看对象——恬不知耻！”
　　“你说我吹牛？笑话！还甜脱牙齿？你甚的时候看见我喜欢吃糖的？况且我也不蛀牙！”曹喇叭吃不透“恬不知耻”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章松璟说他贪甜食坏了牙齿呢！不过这倒无关紧要，倒是章松璟说他吹牛皮他真个急了，俗话说，娼妓不提杀鸡，阿Q还忌讳“光”啊“亮”的咧！曹喇叭自然晓得自己这“喇叭”的大号从何而来，有人指着他鼻子说他吹牛皮能不急么？一时忘了规矩，猴急道：“有种的，你跟我打个赌！”
　　“猫儿会抓狗会咬，老鼠打洞毛驴叫——这些东西怕一怕也还气得过，你这种货色有甚的值得怕的？”章松璟的酒量本就一般，三杯下肚自控力自然差了点，曹喇叭发出打赌的挑战他岂甘示弱！怪眼一翻道，“打甚的赌你先说来听听！”章松璟生怕曹喇叭玩出什么阴招，中他的圈套上他的当，得把赌情摸清了再讲！章松璟摆出个目光如炬的架势，“你这种货色也敢在章某面前玩激将法？”
　　这曹喇叭有个常人不及的好处：只要不伤及他的物质利益，有的时候面子并不计较！章松璟说得不大中听他只当不曾听见，依然笑嘻嘻道：“就以空手捉活苍蝇打赌，我要是捉不到的话：钻台子下学三声狗叫，我要是捉到的话，那你怎么办？不过没关系，你只要承认没种，这个赌就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