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17 08:30:24 字数:3232
十三
生产队仅有的那一点点公田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所谓生产队的公田就是那些还没有分到农民手中的田,那是胆小的村干部为自己留的后路,怕一分到底,被秋后算账,别人发展生产是趟着石头过河,他们是看着形势走路,慢一点不要紧,倘若上面刮一阵风下来,有公田,有私田,好见风使舵,为官之道,真是学问之深啊。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天气放晴了,水莲趁自己还在家,帮着父母把昨天从自留地里割下的杂交稻,挑到打谷场上去。牛都在忙着犁队组里的田,打稻谷是指望不上牛了。有的人家就人力拉着石滚子碾压稻谷。
李远山看看天,说:“夏天的天啊就像小孩的脸,说哭就哭,说不定一阵乌云来,就是一阵雨,稻穗子要是淋湿了,一捂就会变质,还是一鼓作气把稻子打掉吧。”
余秀英从邻居家借来一把连枷给水莲,把草帽从自己头上取下来,戴在水莲头上,水莲不喜欢戴帽子,说是不透气,挡风,又热,余秀英说:“戴上吧,老颈把子晒黑了,到学校去,人家笑话。”
水莲拿起连枷同母亲站一排,父亲站在对面,三把连枷一起一落,有节奏地捶打着铺好在打谷场上的稻穗,连枷所经之处,稻子纷纷从稻穗子上脱落,捶一遍,用铁叉翻过来再捶一遍,稻穗子上基本不剩什么稻子了。
一阵乌云过后,天空更加晒热。李水莲上衣湿透,她看看父亲塌湿的背,母亲水洗的脸,尽管自己力不从心,也默不作声了,不让手中的连枷掉了队。
王芳草正好扛着板锨路过,她笑着说:“我大爷和大婶你们两个真有本事,把水莲培养得能文能武啊。”
空气中有太阳烧烤土地的焦糊味。
“哎呀呀,这细皮嫩肉,咋能干这粗活呀。”这时,一个身穿淡蓝色的确良对襟上衣,梳着“二刀毛”发型的中年妇女走进李远山家的打谷场。她一边这样说,一边要来接过水莲手中的连枷。李远山和余秀英停下手中的活,吃惊地,默默地,看着这个十几年不曾来往的妇女,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顶着烈日,把一条枕巾裹着的水莲送到李远山手中,并说,老死不相往来的贾瑶芳,她来了。
水莲没有把连枷给她,一来她不认识她,二来没有得到父母的点头。
贾瑶芳没有说话,她迅速拿起倒在场边的板锨,沿着稻穗铺成的长方形草床,把边上散落在外的整颗稻穗用板锨往里掖了掖,好让连枷过来时能打到它。
“有事吗?”
“没事,就是串串门,听说水莲考上大学了,来给你们道个喜。”
李远山夫妇望着她莫名其妙地跑来做着这一切,不知她来是何意,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来往,孩子都不知道这事,只是偶尔无意中碰上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在水莲读书,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相互之间都没有来往,不会是听说水莲考上大学了,现在要来认亲了吧。猜测归猜测,活还是要继续干完的。
贾瑶芳一直忙到李远山他们把打谷场上的所有稻子都捶打完了,还没走。天快黑了,他们用铁叉把上面的稻草扠走,堆成一个个小小的草堆子,然后把刚打下来的稻子,在场地上堆成山脉形,不能堆太高,湿稻谷会从堆子中间自来热,捂坏了。今晚,李远山要睡在打谷场地看场了。
做活时,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水莲对于贾瑶芳对自己的过分亲热,感到好奇,不自在。
晚上,李远山夫妇留下那妇女在家吃晚饭。母亲余秀英最终撞破了这层窗户纸。虽然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得知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是抱来的,当时母亲却坚定地说是亲生的,这件事随着学业的加重被搁浅,她在心中也默认,不管是否是亲生的,父母就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当水莲得知眼前的妇女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且这话是从母亲口中说出的,她诧异,悲哀,埋怨,母亲,你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你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不想这件事被证实。她冷冷地说:“那又怎样!”
这个妇女与自己长得确实有点像,她看着水莲,脸上的表情像自己的宝贝丢了,被别人捡到了,现在想拿回来,那种恭敬超出了长辈与晚辈之间的谦和,甚至有些卑躬屈膝。
妇人滔滔不绝地说生水莲的事,似乎想通过细节来证明余秀英说自己是亲生母亲这件事是真的,怀孕的时候如何不想吃饭,坐月子时,如何没有饭吃,天是如何热,双胞胎晚上是如何吵闹,吵得人夜夜不能睡,只好坐起来抱着,哄着,所以月子里得的腰痛病到现在身体都有后遗症。
水莲听着,并没有觉得她在说自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贾瑶芳,她来了,来得那样理直气壮,她在李远山夫妇为救水莲,用自己的口粮四处向奶孩子的妇女换回奶水的时候,她没来。
在李远山一家四处筹钱付学费的时候,她没来。
在水莲经历一次次落榜打击的时候,她没来。
而如今,水莲考上大学,即将跳出农门,即将改变命运的时候,她来了,她来的理由感天动地,她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割不断我们的血脉亲情。”
让水莲感兴趣的是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张兰花,只读过小学。
之后几年,水莲在放假回来期间,去过几次贾瑶芳家,并认识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妹妹那时正被动员为她家的那个唯一的弟弟张闯换亲,听说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是小时候放鸭子跟人打架,被小伙伴用弹弓打伤的。张兰花虽不是太情愿,也还是答应了。
1986年,水莲所在的蚌埠医科大学,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有一部分在安庆四康医院实习半年。这期间,水莲恋爱了。两人算是一见钟情,男孩和水莲是同学,又同时分在四康医院实习,男孩叫陈鹏,眉清目秀,心也很细,大多做医生的都被要求要细心。水莲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成长史,讲的更多的是养父,养母。
高中时,她住校,有一次,由于下大雨,她没能回去讨米,但却断了粮,正在焦急的时候,父亲李远山用两个蛇皮袋子装些米,外面裹着塑料薄膜,外加一件雨衣,把米挑到学校时,他已经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他宁愿自己淋着,也不能让米淋湿。
水莲只字未提生父母,只说生母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年夏天,水莲把陈鹏带回了家。陈鹏给养父母带了不少东西,却未登贾瑶芳家的门,这引起贾瑶芳的强烈不满。她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贾瑶芳要把水莲嫁给她娘家在粮站工作的,嫡嫡堂姨侄,寻死觅活叫水莲和那个男孩断绝关系。水莲当然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
恰巧,当年分配工作时,水莲和陈鹏同时分在安庆四康医院,水莲忘不了陈鹏,陈鹏也忘不了水莲,他们中断两个月后又交往了。
贾瑶芳知道后,到四康医院大哭大闹,找领导诉苦——领导说,如今婚姻自由,领导也管不了这事;找水莲同事诉苦——同事避而远之;找陈鹏——陈鹏躲起来。无计可施后,贾瑶芳不知从哪搞来一瓶敌敌畏,一屁股坐在四康医院大门口,不知怎么头发也乱了,估计是她为做戏容自己抓乱的,她用力拍打着地面,梨花带雨地哭诉,尾音拖着很长,音调像是号丧,外人看起来如丧考妣:“你们大家都听着——,四康医院的李水莲——,我十月怀胎把她生下来——,如今,她参加工作,就不认我了——,她当上医生,吃上国家饭,就不认我这农村亲娘了——,我没活头喽——”
贾瑶芳一直在大门口嚎叫近半个小时,没人拉,没人劝,没人管,大家都像看热闹一样围观者,突然,有医生看到李水莲像疯了一样冲出大门,怒目圆睁,同门口那干嚎的妇人说了句什么,拿起她身旁的敌敌畏,拧开瓶盖,像喝汽水一样,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妇人显然被怔住了,起初傻愣着,等她回过神来,连忙去夺水莲手中的瓶子,猪一样嚎叫着:“水莲啊——快来人啊——救命啊——出人命啦——”
水莲从四康医院被抬回小李湾时,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当年她考取大学时一样,奔走相告,人们带着遗憾和惋惜,口口相传:“水莲喝农药了?”“水莲喝农药了!”一拨又一拨的村民像吊丧一样挤在李远山家门口看热闹。
水莲在家躺了一个月,李远山的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全白了,余秀英突然间哑了嗓子。
陈鹏请了半个月的假住在小李湾,他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接过来余秀英递过来的米汤,一勺一勺地喂水莲喝下,余秀英说:“二十年前,就是用小米汤把水莲救活的,今天也一定能用米汤把水莲救活”
陈鹏走的时候,水莲还是在云里雾里,不知自己所踪。
一个月后,水莲果然恢复了元气。余秀英发现水莲有些不对劲,是在她下床后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