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陈父引女儿和小孟凡来到大厅，先是颇有涵养地让小孟凡坐在沙发上，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口中仍念念有词，“你可得把话给我讲明白喽，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听得出来，心中气郁难平。
　　“好，好，我这就跟您说。可我有言在先，您可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哟。”陈曦微一边劝说父亲，一边从小孟凡身边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小罐的果汁，递给小孟凡一罐，自己留一罐，自己这罐打开便喝了一大口。
　　小孟凡把果汁拿在手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时木然，只管呆呆地望着陈曦微。
　　“别这么看着我，想喝就喝，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没事的。”陈曦微冲着小孟凡微笑说。
　　小孟凡看了看陈曦微，又看了看尚在气头上的陈父，口渴难耐的他还是没敢喝下果汁，而是恭恭敬敬地将果汁捧到陈父面前，“爷爷您喝。”
　　陈曦微见此情景，心头大喜，觉得这孩子果然孝顺，值得收养。却又不禁大笑起来，全然失了女子本该有的矜持之态。
　　“笑什么嘛。”小孟凡略显尴尬地说。这边陈父不接果汁，那边妈妈居然还嘲笑自己，着实纠结无奈。
　　“我笑你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到家，拍马蹄子上喽。”陈曦微笑声虽敛，但嘴角仍挂着笑意。
　　“什么意思？我又哪里拍马屁了，真是的。”小孟凡更感迷茫。
　　“你呀，爷爷从来不喝果汁，只喝茶，没看我都不给他拿嘛。再说了，桌子上不是有茶杯嘛，那就是爷爷的。”
　　“敢情是这么回事。”小孟凡讪讪一笑，看了看笑意盈盈的陈曦微，又看了看面容僵硬严峻的陈父，尴尬非常，捧着果汁的双手只好畏畏缩缩地缩了回来。
　　“对了爸，妈呢？”陈曦微问。
　　“你妈今天上班。”陈父冷冷地说。
　　“上班，不应该呀，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是会计，领导让什么时候上班就得什么时候上班。再说了，这不快到月末了嘛，你妈他们公司还有三天就发工资了，无论总账还是细账，都得你妈去算。”
　　“难怪我妈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呢，看来这里面的门道还不少嘞。”
　　“你别那么多废话！这孩子的事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
　　“好，行，省着您总疑神疑鬼的，像我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似的。”陈曦微又喝了一口果汁。
　　“我知道你不可能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我相信你，谁让你是我闺女呢。不过呢，你说的话很让我意外，更让我诧异，所以我必须得弄清楚。”陈父冷静地看着女儿，随即又瞥了小孟凡一眼，说：“瞧你嘴唇发白，定是渴坏了，把果汁喝了吧。额头渗出这么多汗，我有这么可怕吗？”
　　“哎哟，还有谁比您更可怕呀。”陈曦微揶揄说。
　　“你把嘴给我闭上！我没问你，多说什么。”
　　陈曦微只好闭口不语。其实打从心眼里，陈曦微是惧怕父亲的，父亲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严父。相对的，母亲则是名副其实的慈母，所以她想等母亲回来，再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不想母亲今天竟然加班，差不多得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到家，这可愁坏了陈曦微。
　　“小子，我问你话呢，别光顾着喝果汁。作为小孩子，那东西喝多不好。”陈父以命令加规劝的口吻说。
　　小孟凡忙将喝剩一少半的果汁放到桌上，觳觫地望着面前这个离自己非常近，坐姿如钟、面色肃穆，不满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吓得连一个字都不敢讲。
　　“我在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回答我？”陈父显得很生气。
　　“我……我没喝过果汁。”小孟凡哆哆嗦嗦地说。
　　“你没喝过果汁？”
　　“啊，我没喝过果汁。你们家的果汁……果汁很好喝。”
　　听着小孟凡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陈父颇为苦恼，于是转向陈曦微，“我说，这小子你是从哪儿捡来的？”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捡来的’呀。”陈曦微白了父亲一眼，说。
　　“不是捡来的，那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说爸，您可是出了名的热心肠，怎么今天讲话这么冷漠呢？”
　　“因为你惹我生气了。”
　　“好吧好吧，我全都告诉您，这样行不？”于是，陈曦微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小孟凡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讲给父亲听，最后还意味深长地多说了一句，“就这么一个小孩子，换作是您，您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孤苦伶仃苟活于世？”
　　陈父不想坐在离自己身边不到一米的小男孩其境遇竟如此坎坷多舛，不禁喟叹一声，然后说：“要说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既然你都知道，却为何还要跟我撒谎？”
　　“我没跟您撒谎呀。”陈曦微狡辩说。
　　“还说没有？还什么‘孙子’，先斩后奏也没这么快呀。”
　　“啐！您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我说话难听？还不是你先拿我开涮的？”
　　“好了好了，咱爷俩就别再计较这些了。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愿不愿意收留他？”
　　“愿意怎么样？不愿意又怎么样？”
　　“您要是愿意的话，那么我就让他住在您这儿，这么一来他将来上学也方便，毕竟这儿离本市最好的学校还挺近的，而且从小学到高中都有，也省着我操心。您要是不愿意呢，我也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一起过喽。”
　　“还好，你并没有威胁我。”
　　“我哪儿敢呀。再说了，威胁您又有什么用，您要是真心不喜欢他，住在您这儿我还不放心呢。”
　　“不放心什么？怕我害死他？”
　　陈曦微一听这话，有门儿，忙追问说：“这么说，您同意啦？”脸上也堆起了笑容，酒靥也更加甜美迷人了。
　　“打住！少借风烧火，我可不吃这一套。”陈父还是颇为冷静地制止了女儿的痴想。
　　“哎，敢情讲了这么多，您压根就不同意。”陈曦微悒悒不欢地说。
　　“我没法同意，这小子我又不熟。”
　　“呆时间长不就熟了嘛。”
　　“胡说八道！你这是什么逻辑。”
　　“得了，咱们爷俩还是暂且停止争斗吧，等妈回来的，看样子也只有我妈能说服您了。”说着，陈曦微又从冰箱拿出两罐果汁，与之前一样，一罐递给小孟凡，一罐自己留着。
　　“我够了，我第一罐还没喝完呢。”小孟凡接过第二罐果汁，讪讪地说。
　　“喝呗，反正呆着也没意思。”陈曦微说话间将第一罐饮尽，启开第二罐，又猛喝了一大口。
　　“爷爷说了，果汁喝多不好。”小孟凡劝道。
　　“哎哟，你小子可真吃里扒外，爷爷不管你，你居然听爷爷的。我管你，你竟然还说我。”陈曦微心中不免有气。
　　“爷爷是老师，我……我当然得听他的呀。”
　　陈曦微似乎发觉了一个问题，小孟凡自从来到这里，总感觉异常拘谨，有时候甚至连讲话都吞吞吐吐的。然而陈曦微却十分清楚，他并不是个腼腆寡言的人，当跟自己和赵小天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挺活泼开朗的，看这情况，定是被父亲吓的。
　　陈曦微并不晓得父亲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她所熟悉的父亲也不是个冷酷傲戾的人，只有在教子育人的时候才会彰显出那么一副严师本该有的威势，其余时间一贯以佛自诩，笑口常开、嬉笑怒骂。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事先并没有跟他商量，令他恼羞成怒了？
　　想到这里，陈曦微赶紧坐下，依偎在父亲身旁，并不停地为父亲按摩双肩。
　　“你这是在干什么？”陈父淡淡地说。
　　“孝敬您呀。”陈曦微嘴上说着，手上却没有停。
　　“孝敬我？”
　　“是啊。”
　　“孝敬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怎么，您一辈子不同意，难道我就一辈子不孝敬您？”
　　陈父顿感一诧，扭头凝视女儿许久。
　　“喂，干嘛这么看着我？您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以前您就总是这么看着我，结果我可没少挨您的打。”陈曦微忙说，但恐惧之意却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调侃。
　　“以前我打你，是因为你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受了教训之后自然就会懂得很多。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而且出脱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我又怎么好下狠手呢。”说着，陈父情不自禁将女儿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又说，“不至于还生我的气吧。”
　　“没有。”
　　“真的？”
　　“真的。”
　　“这就好，这就好。”
　　“我又怎么会是衣冠枭獍呢，真是的。我说过，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您始终是我的父亲。”
　　“别胡说八道的！这话要是让你妈听到了，不消说你还得挨打。”陈父愠色斥责。
　　“是啊，妈妈素来不生气，可一旦生起气来，我就得遭殃。”陈曦微搂着父亲的肩膀，看上去倒还挺怀念旧日的时光，哪怕是挨打的日子，也是值得怀念的。
　　“你遭殃？我才遭殃呢！你妈一生气，就让我打你，她只管在一边看着，打不疼你她还要跟我生气。打疼了你呢，她又要心疼，结果呢，还是得跟我生气，说我下手太重了。哎，无论怎么样，我里外不是人，她呢，把我当打手，你呢，哭着喊着把我当成了不折不扣的恶魔。”陈父不觉一吐压抑心中多年的苦水。
　　“活该，谁让你不知轻重啦。”陈曦微笑着说。
　　“我不知轻重？我看呐，怪就怪你小时候太淘气了，比男孩子还淘，不然又怎么会惹你妈生气呢。现在可倒好，有了小天这个丈夫之后，你也不淘了，也变得乖巧了许多。”陈父慨然地说。
　　“叫你说的，女儿也是会长大的嘛。”
　　“依我看，你还是挺淘气的，毕竟本性难移嘛。不过呢，受气的已经不是我和你妈了，而是变成了小天。”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其实呢，我倒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长大，一直是从前的你，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