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作品名称:挣扎——我的回忆录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8-14 19:36:12 字数:4579
51、长哭当歌
1995年,我们夫妻俩年龄都进入四十五岁“暗九”,民间所谓的铁门坎,难得跨越,不幸的是被民间说道说中,我们的长子陈品因病英年早逝。下面是我在报刊上发表的几年她的文章。
你耐不住母腹的困扰和羁袢,没有等到十月怀胎期满,于1973年农历七巧月匆忙降临人世。出生时候,哇哇一声长啼,像一曲悠扬的喇叭调,划破了贫寒之家的冷清。啼罢,滴溜溜转动一双小眼睛,迫不及待要看人世很新鲜的万般气象。
当时还很年轻的父母,见你生得健壮,灵醒,极其慎重地给你取名叫做“品”——巴望你长成好人品,愿你具有好性品,更希望你长大是成品,是精品。
从你的幼儿时期,直到小学毕业,品都喜欢玩“枪”——泥巴捏的,废纸叠的,塑料制作的,木头削制的,都是爱不释手。还喜欢穿黄色衣服,戴黄色帽子。做完功课,尤其喜欢用一节篾片或者半截铁丝把黄色布帽子绷成平顶圆盘式样,绷起一个少年的美好欲望——不仅想当兵,而且想当大军官。
可是,中学一毕业,品你说啥都不愿意再念书了,无奈做父母的身份地位有限,所以社会活动能量也有限,给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当年让16岁花季的你,到县城外一家化工厂当了工人。品,你的父亲是个历经磨难的人,只相信吃得苦便能成人的道理,也带有一份对你不愿意读书的惩罚意念,嘱咐厂长把你安排在最辛苦的岗位上——清扫干燥塔。
干燥塔是用来给肚倍烘烤脱水的机械装置,外烤内蒸温度高啊,上封下闭不透气,搅和的各种化学原料气味十分难闻,可蒸烤热闭头昏脑胀汗流浃背你都认了,没有怨言。从春干到夏,从夏干到秋,钻进塔前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累得软塌塌趴出来时,就变成了各种粉末粘和的大药丸子。结果皮肤感染,浑身都起了脓泡疮,流鲜血,淌败水。父母心里辣辣疼啊,只能被地里抹眼泪,生怕你对工作半途而废落不到好印象。
亏是品你能够吃苦,且以小小的文墨才华,把你调进了厂办公室干文秘工作。厂长的报告、书记的讲话、工会主席的总结从你稚嫩的脑袋瓜里一沓沓涌出来。工人听了,说是厂领导水平提高了;县里领导看材料,说是该厂精神文明建设政治思想工作加强了。
不料,品你正在奋发进取之时,一个夜半你替补厂干部值夜班,为同情被一名男青工以匕首相逼一名女青工与之恋爱成亲,无意中树了一个情敌,最后你也栽倒在那名准姑娘——的手里。从此你的声名日下,你才发现人世的纷繁与驳杂,人心的叵测与险恶。你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品,做父母的害怕你自暴自弃,尽量发挥了很有限的社交能力,为你调动工作,改变你的生活环境,把你弄进城内一家汽车配件厂家。做父亲的扛着石头不换肩膀,依然很迂腐地拜托厂长把你安排在最苦的岗位上。
那个最磨练你的脾气和性子的是“钻塔”,你站的是一台老掉牙的车床,熟练工和老师傅上阵,出来的也多半是废品,废品量大了,才能挑选出很少的合格品,一个月拿得到三几十元钱工资,是专门用来惩罚调皮捣蛋工人的床子。可品你咬紧牙关站了一年,粉末黏糊了你的双眼,铁屑扎得你没有多少好皮肤了,三九天还要用凉水冲洗车床,你的手冻得发红发青发紫。在厂上,你不叫苦;回到家了,把双手伸给父母看,没有别的意思,证明你很扎实工作,在好生做人做工。
终于有领导动了恻隐之心,把你安排在龙头车间当核算员,这比钻塔轻松了百倍,许多青工很眼馋,还有许多人当面奉承你最胜任核算工作背后却变着法子挤兑你,给厂财务科汇报说你的账目有问题,财务科一查,叹息道,还是这个核算员的账目做得整齐认真,钱来账往最是清楚明白。
当品你决计放弃轻松再干重活的时候,你却不幸染上了重症肝炎!厂上破格花大钱,父母竭力卖家产,想把你的病治疗好转。太和医院肝炎病科主治医生说,品你那病在中国人口中是十万分之一,而治疗好的希望是万分之二,可惜万分之二的希望中国还没有能力治疗。所以就来了晴天霹雳,品你于桂花飘香时节撒手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
真可谓黄泉路上无老少,黄叶未凋青叶落!
品儿,算来你在人世只鲜活了二十二个春秋零一个月,来去何匆匆?!父母悲痛欲绝之时,在收殓你入棺之后,却无意中听到你们厂上的领导在品你:品是棵好苗子,千把人的厂啊,写个材料,做个笔录,少不得的人;品很聪明,能歌会唱好书法,象棋围棋都精通;办个墙报专栏什么的题头尾花排版格式都像那么一回事情;车间的活动多亏了品,篮球赛呀拔河赛呀交谊舞啊学习讨论思想交流开展的都很活跃;品这样的核算员啥事情啥时候都放得了心。生产计划的落实,原材料的出库,机械的折旧,成本的摊销,质量的把关,工资奖金的核算都绝少出纰漏;是啊,连团费都收支得一丝不苟呢……
这是对一名英年早逝的极其普通的青年的盖棺论定。品啊,你啥时候担任的车间团支书呢?惟恐众人的评论是在说给你的伤心的父母亲人听的,是专门起慰藉作用的;待给品儿你拾掇屉子里面的遗物时,方发现任你为团支书的文件,模范青年团员的证书,以及你撰写的1995年上半年的团支部的工作总结和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很遗憾的是你的计划却未能付诸实施;你的人生计划都不再可能实施啊!
品,你是耐用但未经久的好成品啊。
在你辞别人世满“七期”之际,作为你的父母,且降心旌之旗,致哀——
52、难出哀伤
品儿夭亡,作父母的真是割心割肝般痛楚,忽然间觉得自己个头矮下去了,头,低下去了抬不起来,生怕平素有意见的同事看笑话,
歌也不唱了,琴也不拉了,剑也不练了,拳也不打了,饭作好了,总还是等着品儿下班回来一起吃……后来,却是觉醒品儿再也回不来了,就朝县城东郊堵河对面山上品儿的墓地跑。开始是一天必须去一次,后来是三天一次,再后来是一周一次,往后一月一次。2005年举家迁居十堰以后,年把两年才能去看望一次。可丧子忧伤,淡漠不了。
有人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我不赞同,我认为是麻药,因为时间长了,精神疲倦了,思念的神经末梢麻醉了。一旦静下心来,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写写怀念品儿的文章聊以自慰。比方,下面一篇很伤感的《眷念阳光》:
我的长子品儿(1973年年初秋)一出世,整整啼哭百日。其间,我这个还很年轻的父亲,终于发现唯一能“哄”他不哭,逗引他喜欢的,便是抱着他步出阴暗破旧的房宅,让他看天上的太阳。一让他看太阳,他就喜欢得在我怀里一蹭一蹭地蹦跳,咧开小嘴巴欢笑——呵呵,孩子喜欢太阳!
品儿孩提时,下河捉鱼摸虾扳螃蟹,上树捕雀逮蝉网蜻蜓,太阳再大,从不戴草帽;上小学,念中学,酷暑三伏,还是不戴草帽。作父母的我们自然很心疼他,生怕他晒黑了皮肤晒脱了皮层,劝慰他呵护他,终不见他把草帽戴上。你要责备他,他就说他特别喜欢晒太阳,长大身体强壮些。
品儿成人后身体果然很强壮。中学毕业,厌学不升学,就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依旧很喜欢在太阳地干活;下班回家,喜欢在阳台上就着太阳吃饭,喝茶,看小说,练习书法,拍家常……
未曾料到,身体很强壮的品儿,于1995年农历7月半间,却突染重症肝炎!尽管他已经重病在身,尽管七月的太阳还很强烈,还是执拗地要躺在医院迎着窗子照晒的床位。
品儿在十堰太和医院救治半个月,医生说他那病中国目前还没有办法整治——听到这样的话,做父母的我们强忍着揪心的苦痛,很无奈地搭车返回县城。途中,太阳很明亮,品儿依偎在我的怀抱里;山回路转,车子哪边能就太阳,他就要求我朝哪边挪动。
回到县城,明知道县医院少名医缺名药,仍然要照住。许是回到家乡心情稍好的缘故,品儿的病情似有好转,想吃东西了,想与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交谈聊天。回县城的第七天早晨,品儿见医院空场处阳光灿烂,央求我扶持着他出病房晒太阳。我怕他受累,他却坚持要出去,说,让我多看几眼太阳也是好的。便依了他。我把他扶持到花坛边,也只坐了三、五分钟,品儿就坚持不住了,只好再打转病房。
更不曾料及,这一次却是刚满22岁的品儿在人世最后一次晒太阳、看太阳!两日后便撒手到阴惨惨的另一个世界去了……
品儿在短暂的生存岁月里热爱太阳,爱太阳的光明,爱太阳的热烈,爱太阳的无私,爱太阳的真切,爱太阳的灿烂,爱太阳的超越——可是,入殓品儿的那天下午和夜晚,不但没有太阳,而且先是乌云翻滚,后是惊雷滚动,继而大雨裹挟着冰雹砸向品儿的灵堂!
老天爷啊,品儿是那么热爱太阳,你怎么就吝啬起来,竟然不给一丝阳光?
啊,我想过来了,兴许是太阳你也哀怨品儿的英年早逝,才释放了那么多泪水……
在中年丧子的极大悲痛中。我思索着品儿短暂一生的喜爱,咬牙忍泪,亲自踏勘,把品儿的墓地选在了县城东方堵河桥头的山顶上。那里无有任何遮拦,只要是晴明天气,从清晨日出,一直可以晒到日暮——让品儿尽情享受阳光的沐浴……
53、老娘捎鞋
自从我呱呱出世,到知天命之年,一直是穿老娘所做的布鞋。布鞋,“铺陈”加叠铺陈,再用线绳穿纳之方法是一陈不变的。但鞋帮子的样式变换了三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中期,是剪子口式样;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是方口式样,七十年代至今,是在原来的方口上连缀了一块松紧布——有人叫做“瓦块”式。
老娘的头发很黑很厚、牙齿很整齐时,那鞋底子很白,针脚纳得像邮票上的齿孔,拿在手上掰一掰,像铁壳一样硬扎,竟然不容易掰弯曲的。是老娘的精气神尤其是心意的坚实凝结。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被县里“特招”,偕妻携子进城在文化部门供职。当年工资很低,两个孩子上学,每天来回趟地跑路,穿鞋很费。穿买的鞋,经济拮据,供不应求。老娘总是适时从故乡小镇托付人捎来系在一起的四双布鞋——我一双,妻一双,两个孩子各一双。
对于老娘所做的布鞋,首先不稀罕的是妻,一则因为婆媳情感不和,二则嫌老娘的布鞋做工不精。后是两个孩子成人以后参加了工作,年轻人赶时髦,爱讲究,喜欢穿皮鞋。嫌布鞋式样的老气,过时。老娘对儿媳妇的不稀罕,无言以对,默认了自己人老手脚笨拙把鞋子做不精巧,但对我和她的两个孙子的嫌弃布鞋,却颇有微词:“穿皮鞋有啥好?价钱又贵又‘板’脚。穿布鞋,便宜,轻巧,离汗,养脚,不烂脚丫子……”
老娘说的是实情,也很在理,可我的妻子一如既往不穿老娘给做的布鞋,赖面子不过,收下,又转赠别人。我和两个儿子也只是在夜晚洗脚以后、上床以前穿一下。此情,老娘也知道,也明白,但还是照做不误,乐此不疲。而且,亲自送进城或者是托付人带进城来的布鞋还多出了一双,是给她大孙媳妇做的。欣喜的是,她大孙媳妇不反感,无论式样如何,质地怎样,总是微笑着收下,并且还要说一声“谢谢奶奶”。老娘便很高兴,很快慰。把布鞋做得越发起劲——她,能供给三代人的布鞋穿呢!
不幸我的长子于1995年农历八月因暴病夭折,长子媳妇也听人挑唆,性急地于春节前离开了我家。这些变故,老娘也是知道的。可春节时候还是亲自带来了五双布鞋。
我捧着多出的一双男布鞋一双女布鞋,心里好难过,眼泪扑簌簌滚落……老娘啊,老娘,您是糊涂了,还是已经健忘了?!
不啊,老娘一辈子没有多大能耐资助儿孙,坚持不懈的,就是做布鞋,她认为只有做布鞋最能说明她对儿孙的真心真情。
老娘过七十寿辰时候,我赶回故乡小镇,为老娘祝寿。特别向老娘指出,娘您精神不行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可不要再做布鞋了。可是,她却固执地说:“鞋底子又整好了,只要我没有死,还给你们做……”
看来,老娘在归天上山之前,布鞋还会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