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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二十二)走出混沌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02 09:08:10      字数:5522

二十二、走出混沌

凤山中学座落在凤河镇的东面,无名山下。这里原是一片荒凉的墓地,五三年掘墓迁坟辟为校址,建成学校——一片在当时的条件下算是档次较高的瓦房。
方云汉走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正是阴历的八月份,天气还十分炎热。这一天,对于仿佛在云雾中度过的小学阶段来说,好像是久梦初醒的那一时刻,他忽然省悟到顽童时代的荒谬,感觉到中学时代的光明;又仿佛从一个混沌的山谷里走了出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也像久病初愈的人,觉得一身轻松。是的,他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学生了。从此,他将改掉自己的一切毛病,成为一位不再受歧视的好学生。
今天天气格外晴朗,尽管天热,但方云汉却感到精神特别爽快。一路上,他和黄蔚、李晓军、高捷、方云水几个好朋友边走边谈。他们是在金蝉小学候齐的。
“我感觉我们原来就像麻雀一样,待在屋檐下啾啾啾地叫;今天呢,一下子就成了雄鹰,在广阔的蓝天上飞起来。我太高兴了。”黄蔚望着蔚蓝的天空眉飞色舞地说,那里确有一群鸟儿在飞翔。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坐在漂亮的教室里听课,老师讲课真好。后来我又考上大学了。大学的老师都是些学者和科学家,额头高高的,明净的脸上留着整齐的连鬓胡,像用墨画上的一样。”高捷说,她仰首望着前方,额上亮晶晶的。
“额头高高的?”方云汉仿佛在看一位陌生人一样,好奇而仔细地看了高捷好一会儿说,“都像你的额头那么大吧?你知道,这样的人脑袋很聪明。高捷,你真命好,你爸爸妈妈给了你这么个聪明的脑袋。”
“说不定你真能成为科学家呢,高捷。”李晓军说。
高捷抿着嘴笑了笑。
“咱每人都订订计划吧。中学生了,不能再稀里糊涂了。”黄蔚说,“我们总算还不错,顺利地考上中学了。多亏我们的陈老师教得好,抓得紧;要是刘晴光一直教我们,我们不落榜才怪呢。”
方云水幸灾乐祸地说:“真是恶有恶报,张志苓没考上,少了一个拨弄是非的人。”
“人家王怀吉、尤小河家里那么穷,耽误那么多课都考上了。”方云汉说。
“听说王怀吉的学费和书钱都是他妈妈给他借的,他家里饭都吃不上。”方云汉说。
“他太可怜了。”黄蔚道,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容立刻飞走了。
“说也奇怪。陶秋花天天上课照小镜子,酸不溜秋的,说话还从鼻子里出音,她也成了中学生,真是不可琢磨。”方云水模仿着陶秋花的声调和情态,用袖子掩着鼻子说。
从金蝉寺到凤山中学有十几里地,他们一路上谈天说地,很快就到了。
进了大门,见男男女女的新生在报到,他们便从贴在墙上的花名册上找到自己所在的班级。方云汉、黄蔚、方云水、陶秋花和王怀吉分到四班,李晓军、高捷在三班,尤小河分到一班。这使方云汉稍感不快,因为,虽然李晓军比他小一点,但李晓军比他稳重老练,处事谨慎,又乐于助人,跟他在一起,任何人都会有一种安全感的,把他俩分在两个班级,就像把一对亲兄弟分开一样。所幸黄蔚也跟云汉一班,她是个热情的人,而且喜欢写诗,他对她印象不坏。只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陶秋花也分到这个班里,叫他很不痛快;虽然她长着细长的身材,端庄的五官,笑得也很妩媚,可方云汉总是感到她太轻浮,太做作,一身俗气;要是高捷也在这班里该多好呀!
他们分别到接待人员(那多是些往届的学生)那里登了记,又到总务处窗口交了费,然后向自己所在的教室走去。
刚转过实验室的东山墙,他们便听到有人喊道:“方云汉,黄蔚!”是一个妇女的声音,还拔着尖儿,这是凤北方言的一个特征。本来这尖儿从女子的喉咙里发出来应该是非常悦耳的,可此时方云汉听到的却并非如此,倒像针尖儿一样扎耳朵,叫他痛苦。
他本能地抬头望去,见前面通往厕所的一条甬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刘晴光!”方云汉低声对黄蔚和方云水说,像警告他们遇到险情似的。
“我看见了,是她!”黄蔚也低声说。
“不怕!”方云水鼓鼓勇气说。
他们大胆地迎上去。
“刘老师!”三人齐声说。
刘晴光并没有像原来那么可怕,她脸上挂着稀罕的微笑。她的肚子也瘪下去了,这使方云汉想笑,因为他联想到她原来的大肚子。但是他还是极力忍住了,没笑出来。
“今年我们金蝉小学考得不错呀,像你们这样的学生也考上了。来到中学,可得遵守纪律,好好学习喽。”刘老师关心地说,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但不知为什么,方云汉老觉得这种笑就像她说话的声音中带的尖儿一样,叫人难受。对于她的好心,方云汉觉得那是恶意。真小看人,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就考不上中学,只有陶秋花那样的人才能考上?
方云汉和黄蔚敷衍了几句,便穿过那条甬道。
“你没听说过吗?”方云汉问黄蔚。
“什么事?”黄蔚说。
“刘晴光她男人就在这个中学里,是个当官的,叫……叫什么来?噢,好像姓胡。”
“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我们只要没错,有什么可怕的!”黄蔚不耐烦地说。
初一四班的教室在学校的西南角。他们从东门进去,把带的生活用品放在讲台侧。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新同学。方云汉只觉得那些人面孔都很陌生,有点不舒服。有的面孔就像张德;有的举动和表情像往届的学生,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交头接耳,主动跟别人攀谈;还有的打着呼哨,悠然地面对着新来的鸟儿们。
陶秋花比他们报到早。她像一位老熟客一样跟几个漂亮的男同学戏闹着,毫不拘束,满脸都是轻薄的笑容。
方云汉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便和黄蔚、方云水分别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先生,你是从哪里来的?”一位面部扁平、肤色如铜、目光如炬的同学转过身子,晃动着屁股下的课凳,模仿着电影里的反面角色,怪声怪气地问方云汉道。
方云汉一阵厌恶,不屑于回答,将头转到别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位细高个儿长白脸的同学凑了过来,像见到老朋友似地笑着问方云汉和方云水姓啥名谁,家住哪里。他俩也都觉得那人面善,一一作了回答。那人又向他俩介绍说,他是本县西南角靠近江苏的孟家崖村,名叫孟富,因当地没有中学,不得不跑七十多里路到这里来上学。
方云汉对孟富颇有好感,虽然他感觉到他的心眼儿多一点,但他断定他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教室里的座位空的已经不多了。方云汉被噪音聒得耳朵疼。看看黄蔚,她好像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伏在课桌上看一本小画册。不多久,从门口走进一个中年人来。那人中等身材,穿一身蓝夹克,身子粗壮,四肢发达,但背微驼。一头乌黑而茂密的头发将本来就不大的额头覆盖住了;头发下面是一双阴沉的眼睛;一张阔大的嘴不太规则地镶在扁平的鼻子下面。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那人上了讲台,用两只大而黑的手扶住讲桌,阴沉的目光扫过教室的角角落落,然后张开大嘴讲话。

“同学们,今天是你们进入中学的第一天。”那人讲话时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你们都按时到校了,很好。我向你们介绍一下,我叫赵一志,”他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琅琊师范毕业的,给你们当班主任兼任政治课教师。我现在宣布几条纪律。”他照着中学生守则读了很长时间,最后强调:“学生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必须守规矩,守纪律,不能各行其是,做一些越规的事。我是班主任,全班同学必须听我的……要是有个别同学太狂妄,那我就不客气了。咱是丑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
虽然,赵一志极力用个别文诌诌的词语掩盖自己语言上的缺陷,但还是叫人很容易地看出他的表达能力不是很强。他语无伦次地讲了半天,其实也不过是叫同学们都做小绵羊,都老老实实地蹲在他设置的框子里,不听话的就严肃处理。
最后,赵一志宣布先叫那位目光如炬的同学代理班长职务。他的名字叫吴思金,家住县城附近的白家庄。
会后,男同学随赵一志老师来到宿舍。这时王怀吉也抱着一领破席子跟着来了。
男生宿舍是学校西北角的三间矮而窄的瓦房,那是已毕业的学生住过的地方,整整一个暑假没有人住。赵一志投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两扇破旧的木门,一股刺鼻的霉味儿便扑面而来,冲进鼻孔,使人晕眩。屋里靠北墙垒了个长地铺,地铺边沿用一些碎砖砌起来,善于联想的方云汉怀疑那砖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地铺上铺着一些又潮又湿的烂草。地铺和南墙之间的地方是渗出水珠的湿地面,有一只蛤蟆在墙角爬着,瞪着鼓鼓的红眼睛。方云汉想:“这屋里肯定有不少虫子,要不然蛤蟆会饿死的。”
果然,当他掀开一块砖来看的时候,两只黄褐色的大蚰蜒在那里蠕动。方云汉想,这肯定是夫妻俩了,屋里有这样两只毒虫,还不知要繁殖多少只呢。他急忙用脚狠狠地踩死了那一对蚰蜒。
“你们自己找个地方把席子铺上去吧。”赵一志冷冷地说。
同学们犹豫片刻,便各寻自己认为较为理想的位置铺上从家里带来的席子。
“不是说中学的宿舍里都有双人床吗?”方云汉一面解捆席子的草绳,一面嘟哝道。
“你说什么,这位同学?”赵一志警惕地说,急忙来到方云汉的面前。
方云汉害怕了,只说没说什么。
赵一志笑道:“我听见了,你是嫌没有床吧?
方云汉默认。
“刚来到这里就讲条件,可见你不是个吃苦的学生,在家里娇生惯养,稍不称心,就牢骚满腹。”赵一志说,他用阴沉的目光盯着方云汉。他的声音是男低音,方云汉听起来觉得就像是一把很重的锤子在捶自己的心似的。
“我不是……我……”方云汉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
“你‘不是’什么?老师说的不对吗?”
“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见赵老师紧紧地逼上来,方云汉便鼓了鼓勇气说,“我觉得睡地铺太脏。”
“现在的学生就是怕脏怕累。”赵一志没好气地说。
这时候,已铺好席子的孟富走过来说:“算了吧,有个地方住就很好了,咱是学生。”一面从方云汉手里夺过席子,铺在靠近自己的地方。方云汉不再作声,但心里一直像有个疙瘩似的。他闷闷不乐,来校路上的那股高兴劲儿,此时已灰飞烟灭了。老师那阴沉的目光、尖刻的话语,教室里代理班长吴思金的怪声怪气,宿舍里的蛤蟆和蚰蜒,仅仅这些,就足以令他失望。这不是他心中的凤山中学,这仿佛是他误入的一个不祥之地。
而中午吃饭时的所见,更叫他心灵黯淡。那些从十几里、几十里、近百里的异乡他土跑来求学的人,用棍子挑来的,除了简陋之至的吃饭和睡眠工具以外,还有那粗劣到狗都不肯吃的饭食。不错,有一些同学吃的还要好一些,像吴思金,他的父亲是什么局的局长,他可以拿他父亲给他的粮票和钱去伙房买一部分饭菜;有的——例如山岭地里来的学生,因为地瓜长得好一些,当地加工煎饼的工艺也好,所以他们捎的煎饼薄而好吃,他们可以香甜地吃饭;而从平原地带来的学生则不然,他们的煎饼大多用极少的粮食,掺上大量的糠、玉米瓤、树皮做成,其色黑而青,其味恶劣,非饿极者不能下咽。瘦得像小干鸡一样的王怀吉边吃边掉泪。问他,他说煎饼发苦。方云汉尝了一小块,果然味苦而酸,于是几欲呕吐。
在这些穷学生里面,方云汉的生活还算可以,因为他的爷爷和奶奶竭其所有,尽可能地让他吃得好一点。他的煎饼不像东乡的那么好看好吃,但勉强可食。他没有辣酱,却有腌萝卜和葱蒜。加之他食欲特强,故只要有饭吃,他就满足了。
午饭后去教室的路上,他遇到了黄蔚。黄蔚说女生宿舍尚有双人床,但屋里又潮又湿,床上都长了霉。但是她不以为然,仿佛这恶劣的生活条件可以给她以写诗的灵感似的。
下午打扫卫生。紧张的劳动冲掉了方云汉的不悦。然而夜晚是那样地难熬。饕蚊从墙西的地里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嗡嗡地唱着歌,像是特地来祝贺这些新生金榜题名似的;又像一群饿鬼,不讲道理地向他们讨血喝。同学们没有蚊帐,只得对它们慷慨施予了。但那滋味却不好受,于是满屋子响起劈劈啪啪的拍打声。一些蚊子死在他们的巴掌之下,又有一群冲锋陷阵,不怕牺牲。还有机灵的跳蚤和笨拙的臭虫也都为生存而残酷地吸食这些穷孩子的血肉。终于,疲劳使同学们失去了知觉,一任这些喝血鬼横行霸道。
下半夜,疲劳的同学们在这又潮又湿、虫豸横行的地铺上做着酣甜的梦。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像梦魇似的。方云汉和好多同学都醒了过来,见王怀吉惊魂未定地坐在他的破席上搔头皮。
“怎么回事?”方云汉点上煤油灯问他。
“像是有只老鼠跑到我的怀里来了,好大的一只老鼠。”王怀吉说,一面用眼睛在铺上搜寻。
“要真有老鼠,怕咱的干粮也得让一点给它。”方云汉说。
好多同学光着屁股下了铺,到土坯台子上去看自己的煎饼。
“啊呀,我的煎饼叫老鼠咬了,你们看!”一位瘦骨嶙峋的小同学说,一面拿起被咬掉的一块煎饼叫大家看。
“我的笼布都叫老鼠咬碎了呢。”另一个说,气愤地骂着这些害人虫。
“你们咋呼个?违反宿舍纪律!”班长吴思金发话了。
同学们不再说话,但很难再入睡。特别是方云汉,他除了和这些害人虫进行斗争以外,脑子里还时时闪现出那两只黄褐色的蚰蜒,尽管它们已被踩死,但他老是想象着它们有一个旺盛的家族。他还由那两只蛤蟆联想到蛇,因为他听奶奶说过蛇吃蛤蟆,它们会把蛇吸引过来的。
这些想象折磨着他,直到天亮,他才疲乏地睡去,连起床铃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还是孟富把他叫醒的。
然而孟富和方云水也都睡过了头。当他们和其他晚起的同学一起来到操场的时候,上操的队伍已经开始跑步了。他们寻找机会偷偷地溜进本班队伍。
但这岂能躲过班主任赵一志的眼睛?即使能躲过他,也躲不过班长吴思金。于是方云汉刚入校便碰上了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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