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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彤.雾里的世界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8-05 08:23:33      字数:4493

  高考之后,她去找他。
  她说,斯年,我们可以有一场属于我们的旅行吗?
  他问她,我们去什么地方?
  她说,去峨眉山。
  他有些犹豫,他说要先回家告诉家里人。
  她说,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要在天黑前赶过去住进旅馆。太晚了会麻烦。
  他最终答应她马上出发。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要在朋友家里住两天。
  他说,我们可能需要买一些洗漱用品。
  她说,已经买好了,我放在车站。
  原来她早有计划。她一直没有告诉他。
  路上下了小雨。在大巴车上,她是十七岁的少女,他是十七岁的少年。深夜里的暴雨会为他们迎来一个漫长炎热的暑假,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她和他都没有说话。好像搭乘一辆没有终点的列车,他感到一生也只有这段路途这么长,而终点确遥遥无期。
  他知道他所有的付出会带给他丰硕的回报,他会考上名流大学,去往山那边的沿海城市,听到来自大海的声音,那里有他碎裂在蓝色海洋里的梦。如果可以,他会将它们拾起,拼接完整。
  而她也知道他和她将会去往不同的地方。他们要各自负担属于自己生命的份量,并且毫无怨言,要各自承担。
  大雨来了。车子停在山下,出来看到满山葱郁的树林,绿色森林像汪洋大海一样在风里泛起绿波。雨水顺着蜿蜒公路流下来,鞋子很快被打湿。
  她说,这段路需要我们走过去。我们的旅馆在镜湖山庄的一个小酒店里。
  他点头,左手提了洗漱要用的东西,右手打伞。
  大雨从高处流下来,顺着蜿蜒公路而下,水流像无数股小溪一般。路上有被大车碾压死了的青蛙,整个水沟里都是环毛蚓和鼻涕虫,是那种一看就使人反胃的生物,身上沾满粘稠的液体。
  到的时候是傍晚七点,天还没有黑完。他们各自去了自己的房间。那天夜里,她坐在床上,听了一整夜的雨声。世界像要融化的焦糖一般,雨水把泥沙带入河流,经过田野。汇入大海的只有水滴,我们最终是不是就像大海和陆地这样遥遥相望,我还会记得是在下雨天我们彼此相遇,走过一段路途,却不知自己的归期何在。
  他们居住的陈旧农家小酒店,店家每天都提供新鲜饭食。有时候是粉蒸肉,有时候是红烧鱼。最使人难忘的是从山上采回来的宽大肥硕韭菜,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韭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萱草。就像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粗的蚯蚓一样。她知道这里是一个土地肥沃的地方,因为夏季里充沛的雨水带来肥沃的土壤,使这里的动植物繁茂丰盛。
  院子里种了秋海棠和和虎耳草。虎耳草只在沈从文的《边城》里读过,那也是一个夏季多雨的地方,生活是丰实淳厚的节奏。因此她觉得虎耳草应该只生存在那种水草丰茂、阳光和雨水都很充沛的地方。
  这座天下闻名的山峦里,每日都使人感到空气中有充足的水份,干燥的皮肤逐渐变得莹润,闪着樱花一样粉白光亮的色泽。他们在午后去附近山上的茶园里散步,新鲜茶树在暴雨之后发出嫩绿细芽,午后的阳光在晶莹剔透的雨滴里散射出透亮的光。绿色凤蝶拖着长长尾翼在田园里流连忘返。豆娘双双交尾,在半空里飞一阵子停一阵子。红眼蝉趴在茶树叶上吮吸甘甜的汁液。成群蜜蜂从土墙下的蜂巢里飞出来,一路顺着花香采集花蜜,后足被细小的花粉粒附着。天空没有彩虹,太阳透过云层,是格外的蓝,因为太过高远而发出的蓝色,它那样遥远。
  她说,这里也有这样拖着长长尾巴的蝴蝶。我是这样喜欢它们,它们是这样绿,绿得发光。它们是这样美,美得仿佛不存在一样。我真的好想等以后老到走不动的时候就来这里,来看看这里的蝴蝶和蜜蜂,看它们如何辛勤工作,又如何死去。可是这后面的路还是那么长,我总是在想象着以后自己要做些什么事情,确没有时间来体会当下。
  他说,我们终究是要为自己做一些打算。那是没有错的。
  是阿。很多人都在为今后打算着。而我们要的那个今后到底是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这样美好的片刻当下。斯年,很多人因为看不清这一切而错过许多已经消逝的片刻,他们总以为远方有诗意的天空和田野,但是那个远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推远。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感到自己存在过。
  傍晚,他们走在两侧树林茂密的公路上,高大树林挡住了大部分落日的光。树林阴翳,像沉醉的老墙。红嘴蓝鹊优雅地从这边树林飞向那边树林,传来婉转清脆的叫声。空气里弥漫植物的芳香。她用网兜迅疾地捉到一只绿色长尾蜥蜴,它的尾巴有筷子的大半那么长,身躯细长。如果她出手太晚,它就会飞快逃脱。她只是捉来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将它放了回去。她看到它从她手中逃脱是如此迅疾,像闪电一般很快就不见踪影。
  院子后面有许多小店兜售工艺品和药材,还有毛绒玩具。当地人摘取树叶用烧碱煮沸,然后用牙刷刷去多余叶肉,露出清晰的叶脉。用染料染色,做成叶脉书签。里面嵌入各种蝴蝶标本。有凤蝶、眼蝶、虎斑蝶、枯叶蝶。她看到有一种巨大无比的蝴蝶,当地人叫它霸王蝶,它有鸟那么大,看到的时候有些吓人。她看到它的触角像美人的眉毛一样,不是棒状的,因此她觉得它应该是一种蛾类。
  卖书签的人说这种蛾子从茧里出来不过两三天就能长到很大。一场大雨之后又会全部死亡。
  她问,那枯叶蝶呢?什么时候才有。
  要等到秋天,大概在九月到十月,漫山遍野都是枯叶蝶。你们要是来看枯叶蝶,并不是现在。现在很难找到。你们晚上的时候可以出来看萤火虫,这里一到夏天就会有很多萤火虫,在夜晚发出绿色亮光,美丽极了。
  她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家乡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光亮。慢悠悠的虫子在黑夜里飞舞,不慌不忙,无所畏惧。它们的光像一个绿色心脏一样,沉醉在黑夜里。
  晚饭后,他们去河边慢慢等待这些黑夜里的小精灵。像等待一场盛大的宴会。
  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刚刚洗了的头发还在滴水。岸边丰茂的水草在夜风里招摇。
  她问他,我们会看到流萤漫天飞舞的样子吗?
  他说,会的。
  但是我似乎感到并不真实。
  夜色渐渐弥漫了整座山岭。青蛙藏在石缝里发出“呱呱呱”的叫声。她看到有零星泛着绿光的动物在草丛里闪烁,是在河的对岸。
  他提了房东给的马灯,赤脚跨过河流。
  她看到他在对岸的草丛里行走,就在一转眼的功夫,无数泛着绿光的萤火虫飞舞起来。弥漫河流旁的半边天空。她顺着他走过的路过去,卷起裤脚,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背脊上,夜晚的凉风吹来,突然使人感到寒冷。她顺着他手里的灯光走过去,流萤像音符一样飞舞在他们身边。
  她突然跳了起来,因为太过高兴而流下了眼泪。她喜极而泣,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渐渐平息下来,说,真的太美了,我以为这只是梦境。它离我太过遥远。
  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看它们慢慢飞舞,只要你不怕冷。
  嗯。我可以。
  他们坐在黑夜里,看这些小精灵编织成的梦境。看到疲倦,然后睡去,再次醒来,黑夜依旧这样缓慢冗长。日子仿佛回到小时候,温暖而迟缓。
  眼前的荧光,一幕又一幕地出现,掩映头顶整个天空。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水晶球里的仙子,拥有永不磨灭的光。
  她说,也许明天我们会看到这里的日出,那又是新的一天,它是多么的美丽!斯年,为什么我们总是要不断地出发?我们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他已经靠在她身上睡着,听不见她讲话。
  那天早上,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太阳已经完全越过远方的山峦。早晨的空气却依旧清新,所有植物都在努力生长和呼吸,生命力是如此旺盛,有势不可挡的气流。
  她说,我时常在想如果自己的心以迅疾的速度衰老下去。然后我可以走到时间的前面,看到不一样的光。我们会分离,我们会有各自的生活,我是这样厌恶渐渐长大使自己有所承担的感觉。然后直到有一天,我们在生活里面沉沦,变得毫无怨言。仅仅是为了一个不知名的理由,我们要改变那么多,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我们活得是如此荒废和不知所终。
  他说,你一直都是走在我前面的,我对自己的克制在你面前溃不成军。我看到自己的虚伪和矛盾,但我依然只能装作没有看到一样。管彤,我们只有不停地行走、工作和学习,才会去度过时间。
  我知道。斯年,我和你终究会走上不一样的路。是什么让我们分别了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复杂的理由那么多,我只看到宿命和信念,而我们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宿命和信念。斯年,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些事,你不会去做,而我一意为之。我们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当我们更老一些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去看望你和你的孩子们。分别之后我会想象我们再次相见时候的模样,我们会相对无言吗?还是我们会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在他心里,她依旧是那个天真执拗的孩子,从来没有改变。
  接下来的一天又下了雨。她一直坐在旅馆里看外面的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外面的桫椤,这种生长在恐龙时代的植物一直延续至今,像是一种长远和永恒的象征。绣球开出红色和蓝色的花朵,她记得在书里看过是因为生长在不同酸碱度的土壤中,所以会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
  去金顶的时候是六月,山脚下吹了很大的风,把脸刮得生疼。气温剧烈下降,他们一共用了三百元租了两件红色大棉衣,每人用一元钱买了一根斑竹做的登山棍。整座山林被浓雾弥漫,古老的桢楠粗壮高大,冷杉和灌木上凝结了密密麻麻的水雾,伸手一摇,就如同碎裂的珍珠一样散落下来。路边依旧有许多兜售工艺品的小店,还有下山的俄罗斯女人满脸笑意,年轻女孩邀请她们合影,站在一起比出剪刀手的样子。她们脸上的那种笑容,仿佛一瞬间就已经消失在她面前。
  快到达山顶的时候,路边有小店卖各种热食。酸辣粉、土豆、玉米棒子、香肠、腊肉。她看着他,像大多数女孩一样露出甜美的笑容。
  她说,我们去买些热的食物吃吧。
  他们要了两个玉米棒子和两个土豆,土豆剥皮就着辣椒粉末一起吃,边走边吃,身体开始感到暖和。
  他说,雾越来越大,我们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我们不要离得太远就行了,不然会看不到对方。
  到金顶的时候,只能看到脚下的路。
  她坐在栏杆上,说,斯年,就像这样,我们只能看到此刻。回头的路已经看不清了,而前面的依旧看不清。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脚下的路。
  我们往前走吧。
  她从栏杆上迅疾地跳下来。
  远处可以看到隐约的突兀出来的建筑。像一只庞然大物一样出现在眼前,金黄的宫殿外面有香烛燃烧。他们进去看到各种佛像和书写的经语,在功德箱里捐了零钱。
  出来的时候,她站在冷杉树下要他帮她拍照。
  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她的头发在风里凌乱飞舞。他看到她脸上的悲伤和眼睛里的阴郁。
  她说,我们像不像在仙境里?这个时候我们看不到身边任何人,看不到他们的悲伤、快乐和愤怒。我只看到自己和你。它是多么纯粹阿!
  这里的雾会持续很久。也许我们会再次错过日出。
  没关系。我希望看到日出,但它始终太过短暂。我好像更喜欢这样的大雾,我们看不清任何陌生人的脸。没有人和我们有关系,大雾掩盖了一切。
  她的头发已经湿了大半,露出甜美的笑容,头发把脸遮住了,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她再次坐到栏杆上去,闭上眼睛,感觉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下来。她在不知不觉地流泪,没有悲伤和快乐,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有绿色蝴蝶坠落下去,飞不出洞口,在洞里横冲直撞。那个时候,她背对着他,看到大雾渐渐把他们吞灭,然后消失。
  像极了深海里的鱼群,头也不回地往前逡巡。在此停留下来,面对各自的归程,一往无前,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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