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第十二章

　　今天是1937年12月10号。
　　天还不亮，妈妈还是照常在6点多钟起床，为一家人做饭。因为，7点30左右，我姐和我还有爸爸就得离开家上班和上学。本来姐姐可以坐电车上学，可她执意不坐，是想为仅靠爸爸那点薪水过活的家庭减轻负担，她每天步行来回四次。爸爸要上白班。为了让爸爸多睡一会儿，以免吵醒他用充沛的精力来工作，妈妈就尽量挪动笨重的身子下床。看到爸爸慈祥和善的、被灯光照得润亮睡着的脸，还有我妈揭开铺盖时，看到我爸双手放在那光滑、富有性感而起伏的肚皮上，妈妈就立刻把铺盖给我爸盖上以免他着凉。这时，她感到屋里相当的冷！一股如钻进人身心的冷气浸到了她的后背里。她又用双手按住床一动，不想爸就醒了。
　　“你醒了，小芬。”爸爸还没有睁开眼就问。
　　“俊哲，睡你的。”
　　“这怎么行。你快要生了，不能有任何意外。”爸爸睁开眼，右手从具有红花图纹而略拱些的铺盖里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好帮妈妈，他不想妈妈在临产时，有任何的闪失。于是，立刻坐起，穿衣服，而且较快！这时，他见妈妈要下床，就连衣服纽子都不扣，先把妈妈扶稳；然后才穿上裤子，系紧皮带，非常急地做好这一切，就扶着妈到了灶房。
　　灶房里一片黑黢黢的，再往里走什么东西也看不见，相当的冷，就算你穿得多厚，似乎照样被这冷气钻进心窝里。这时，灶房里非常的静，出现一丝的响动，都听到十分清楚，仿佛这个空间就只有我父母两个，一切都是静止的，静得来只有空荡的黑色一样。
　　爸爸伸手在门旁拉亮了电灯，之后他们就开始做起饭来。
　　妈妈走到灶间，挨近陈旧有些土渣吊在灰墙下的一个炉子旁。一般我们家到冬天都在炉子上做饭，用煤球压火。到时，把炉子下方的风门揭开，再用火钳夹住乌黑的煤球，放在炉子里的余火上
　　，把剩下炭火的灰从炉底勾落，这样，火就燃起来。我妈让爸爸到置于墙上的碗柜下，把饭菜端下来，先把菜和汤温热，由爸爸分别端到外房桌上……做完这一起，还没有天亮。
　　于是，我和姐姐被爸爸叫醒，两个小弟妹，妈让他俩睡。
　　大家在一起吃饭，没有往日的愉快，脸上已经消退往日那美好生活的容颜，连话也少了，几乎都闷着性子匆匆吃饭。饭后，姐姐说她要上学，就情绪低落地取下挂在木墙上的书包，走了。她阴郁地走出去，如看不见她自己的身影一样，仿佛她不回这个家似的。
　　我和爸爸一起走了出来。当然，我十五岁了，对日本鬼子和打仗只限于书本上的知识。比如：打仗，就是两方人在一起打。对于当时日本侵略者是什么样的人完全是茫然不知，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东西，一个脑袋是空白的。要走了，看见我妈深沉担忧和怜爱自己亲人的神态，她站在门边凝视着我和爸爸出门，就好像我们走了不回来似的。我至今都有妈这一印象。
　　走出来时，天大亮了。但是漫长的夜似乎不肯褪去它固执的身影，毫不放松地拖着光明的手。灰蒙蒙的天空，阴云成块，多片狭长的灰云死气沉沉地悬浮在低低的天边。街上不时吹来带着寒气的冷风，还是非常的冷，顿时，使人冷得发抖！
　　这是1937年12月10日的一天，它与往常我们过得平淡日子没有两样：还是一到早晨，在大街上，依然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忙于到江城的各个工厂、公司、码头、商铺等匆匆赶去上班。像往常，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们忙于生计、读书、做工、开始这一天忙碌清苦的生活。之后，这个城里的人们，比如：女人出来拿着篮子到集市买菜；老人坐在自家门边或背靠斜椅惬意享受他们晚年愉悦时光等等。尽管这一两天日本人要打来的消息全城风传，尽管人们非常的忧心坐卧难安，尽管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半信半疑中度过，尽管他们担心，手脚发抖也许明天日本人就要打来，可是，在担忧中，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尽管他们无法搞清日本人不知何时打来，可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是相信日本人会打来的，因为，国民政府从这里西迁到西南四川重庆就能说明这一点。只是谁也无法预知日本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打来。同样，多日来，他们被日本飞机胡乱轰炸江城的事而变得烦恼不安、悲鸣，因为在这些轰炸中，他们中有自己的亲人被炸死炸伤，他们就感到比轰炸更凶的战事跟着就要来了……
　　爸爸牵着我的左手往街上走，他此时的心情如上所说并无二至。他神情平淡，还是少语的爸爸一路没说话。他一般对自己的孩子言语又少，至多一两句。可是，我能感受到他温存慈祥的父爱，就如一个严父外表冷冷的，内心充满温情。
　　在一条岔路口，爸爸对我说：“辰儿，快去上学吧。”
　　“嗯。”
　　爸爸说完，看了下我的衣服，就习惯性地为我轻轻拍了拍，好像我衣服上有点灰似的，然后又怜爱地用手摸摸我的头。看来，他很想把我送到学校，仿佛我才六七岁。就叮嘱道：“路上注意车。别着急，等车过了，你再走。明白吗？”说完，就转身走了。然后我就看到爸爸朝江城（南京）汉中南路走去，那里往南的方向是中华门，我知道再往西南走就是电灯公司。而我就往城北去上学了……
　　在江城中华门外非常远的空旷土堆间，在一道矮土坎边有一顶浅白色帐篷，它是日军临时指挥部。担任进攻江城（南京）中华门的是日军第十五和第五师团。日军用一定兵力准备联合进攻江城（南京）中华门，也用些兵力配合别的日军部队对江城别的城门进行攻击。所以，两个指挥官在一起指挥，主要是中华门意义重大。两个指挥官是：铃木寿夫和小岛一郎。一个是具有日俄战争经验的老将，一个是期盼利用中国军人的肉身如蛆极力往上爬的刚愎自用的少壮将领。他们真是大感荣幸！铃木寿夫说：“小岛，看来我们的对手早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看见了。就是那些支那军队守在城门口外的工事。”小岛嗤之以鼻，笑了笑。
　　铃木正色道：“这是打响进攻江城的第一仗，它的意义很重大。据说中华门是所有城门中建筑最好的，是支那首都最坚固引以为自豪的城门，我们要用更强大的兵力对付，最好一次性拿下它。”
　　小岛说：“据特高课报告，守城门的是支那国军32师一个营，他的营长是多次参加中国北伐富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一个战将，不好对付。”小岛只有这时才头脑冷静。他说，“这人是江城人，叫张俊斌。他是由他哥嫂带大的。”
　　阴险的铃木立刻就有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到时，把他哥一家人抓起来，看他还敢和我们大日本皇军为敌。”
　　“这是后话了。这次看得出来，这个人一定设下重重障碍。你看城门口和城墙上都是支那军人，只要我们一攻，会有不少最优秀的大日本军人伤亡的。要攻破城门，还要想进一步的办法。”
　　“可以派几个月前在淞沪大战中，具有攻城经验的横山毅大队长，他是我们帝国军事大学毕业的非常优秀的指挥官，来对付这个张俊兵。”铃木说，立刻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小岛一郎非常满意，一拍他挂在腰间宽皮带上的武士刀。他原先想到底应该派谁去，才能打好攻城的第一仗，想了多久，都认为有几个不错，就是没有想到横山毅。之后，37岁，个子中等，脸略瘦，看上去非常稳重和所有军官不一样的大队长横山毅被招来。
　　“我们决定让你担任这次进攻江城的主攻。横山大队长，你怎么想的?”小岛一郎含着“企盼”的目光问。
　　不想，横山大队长冷冷地问：“别人呢，我看他们更好。”他的眼神似乎在示意，要挑选比他更好的战将。从内心来说，他宁肯等别人去打头阵。而横山毅的确是日本中下级军官中有良知的人，也就是说他到了不得也而为之时才出手。从内心来说他是不愿意杀戮中国人的，也不愿和中国军人打仗，在这方面他尽量找借口避开。
　　小岛问：“你不想打头阵？”
　　横山毅故意打了一个喷嚏回答：“你们另找他人。”
　　小岛问：“你人不舒服？”
　　横山毅故意显得病病恹恹的样子说：“我从昨天起着凉了。”他还用右手摸了一下他方正的鼻子。
　　“横山君，你请回到帐篷里好好养病。”铃木寿夫脸上开始浮现关怀的笑容，“等我们攻下城后，再来看望你。”说到这里，他立刻盯了下横山毅，试图看看横山毅此时的表情，想从中找出横山毅推脱的含义。
　　横山毅就转身走了，或者是求之不得地走开，好像他急于脱离眼前这两个恶棍似的。
　　这时，铃木寿夫看下表，对手下吩咐道：“把佐藤、松阪一武、山田队长叫来。”
　　“嗨，师团长。”部下回答，就出帐蓬去了。过了会，三个中队长就出现在他俩面前。看着三个渴望建立功勋的、就想大战一场的部下，两师团长因攻城在即而大感“伟大”时刻的来临，更加豪迈！就像是马上检阅站成两排队列士兵的将军一样。小岛振奋地说，他要激励他们——用江城（南京军民的血肉）来铺垫渴望加官进爵野心的部下。
　　“现在是你们为大日本帝国建立功勋的时候，希望你们为攻打江城立下头功。”他话还没说完，三个疯狂的队长一起说：“师团长，为天皇而战，我们愿粉身碎骨。”松阪一武圆脸，鼻子尖，而鼻头发红，是酒糟鼻。他一双单眼皮，一对鲨鱼眼立刻放出升官的光亮来。他凸出的颧骨，有些瘦而润亮的黄脸，腰间上紧系着一根宽皮带。他又单独喊道：“二位将军，让我上，为天皇而死值了！”然后，他又喊了一次，好像不这样，就不能吸引人注意似的。
　　小岛一郎用横蛮、猖狂充满野心的大眼睛扫视他们一眼，要知道包括他和他们都是那样的桀骜不驯。他十分满意，这已经说明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他们会拼死战斗的，这才是帝国的优秀军人。小岛认为，他有理由绝对相信：大日本对中国的征战是无敌的。
　　“小岛阁下，铃木阁下，我们多久进攻?”佐藤问。
　　“等会通知你。”
　　“我们就这样开始么?”松阪问，有些迷糊。
　　“你们要猛打猛冲。我看了一下，你们冲到支那军人的工事前，最多十分钟。到时，再配以大炮等重型武器打乱支那军队的防守阵形，你们就好对付支那军人了。”小岛挺自信地说。
　　铃木寿夫有意鼓动三个中队长：“只要十分钟，你们就这样轻松地大建功勋了。我坚信，你们三个要不了一两天，就会获得樱花勋章。”
　　说到这里，铃木突然虔诚地向三个中队长一鞠躬：“拜托了！”
　　“嗨！”三个日军中队长十分激动而充满光荣地一起回答。
　　然后，小岛一郎告诉他们三个：“中华门工事非常的坚固。”
　　松阪一武抬起手奇怪地往天上一举，酒糟鼻就往天上翘，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把他右手往中华门的有中国军队坚守的工事一摊，狂妄而十分不屑一顾地说：“就那种朽烂工事，还想挡住我的人马？哼！”
　　他还转过来脸，做了个怪相，耸一下肩膀。意思是：这些工事不足挂齿。
　　在他眼里，把中国军队看成是稻草人一样。而从他内心来讲：如果这时喊他冲到机枪等各类枪支的面前，他怕的要命。他是人，是肉体，不是金刚，幸好有送死的。他暗自庆幸自己是一名指挥官，冲锋是士兵的事，而不是他的事
　　他又开始看了一眼外表平静的铃木寿夫。于是铃木坚决说：“你们马上下去，带好自己的士兵，准备进攻。”
　　“嗨，阁下。”佐藤、松阪一武、山田队长双脚有力的往地上一蹬，忠诚地无限勇猛地对自己的上司敬了一个军礼，仿佛他们是开路的，将要注定立功的主似的，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