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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彤.一条未走的路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6-25 10:14:35      字数:4131

  我叫管彤,年幼时候我时常在夜里感到指甲生长的起落感。它们像一群被安排好的生长,经常在夜里无声无息地发生。
  我不明白像我母亲一般的大人们为什么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和走不完的路,他们像是被巨大的神圣所管制的生物,每天做周而复始的事情,走固定的道路。
  屋后面是父亲徒手用慈竹编制的栅栏,鸡鸭成群在灌木丛里觅食。植物生长茂盛,香椿树在春天发芽,能够在空气中嗅闻到幽香气息。
  我盼望星星里开满粉色花朵,栅栏里的鸡鸭会在半夜里逃出来去往固定地点,因为它们在白天里总是不停地在地上寻找食物,也许在夜晚它们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大人们不会理会我的想法,他们只是摸着我的头,无聊地说上一句“不要老是一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
  我不会与他们有过多的交谈,我感到孤独和寂寞。
  买小鸡养的时候,我向我的母亲提出一个要求,我说我要单独养一只小鸡,属于我自己的小鸡。
  她瞪着我,说,管彤,我拜托你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话语,这些鸡已经让我很烦了。你闭嘴。
  因此,我时常一个人玩耍,在落满梧桐叶子的院子里,看叶子背面朝上,叶背上凸起的纹路像人体内的蓝色动脉。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没有血液,这样干枯发黄的生命在我的心底泛起隐隐疼痛。只是疼痛,不知道缘由。
  祖母在院子里种李子树、桃树、杏树,春天里,它们照常不误地开花。大树大树的花朵,像要把整个春日里慵懒的阳光都震碎。
  不知道为何,我与祖母之间的感情要比父母之间深厚许多。也许那不是一种深厚,只是一层身体和情感上的致密关联,我们取得更多趋向思维边缘的途径,然后可以得到相互理解。
  我的祖母,她和我的母亲不同。在大人的世界里,也许她就不是一个正经人。
  她信奉神灵,幼年时候她带我去荒山里的坟墓旁边烧冥币。她穿斜襟盘扣的棉布上衣加丝绸裤子。上衣上有红白相间的细碎花朵,裤子是黑色的,两条细腿在宽大的丝缎里行走,像在风里跳舞的黑色燕子。
  坟墓周围是荒草和灌木丛,彼岸花和牡荆树在九月里盛开。殷红似手掌伸向天空的彼岸之花只有一根茎秆,我清楚的估摸到它的孤独和寂寞,就像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耍时候一样。我感到死亡和孤独是人生而就有的东西,它们无声流淌在血液里,但是它们成为大人们躲避的禁忌。
  他们只会不停工作和计算,偶尔三五几个围坐起来,用游戏消耗掉无聊的时间。我会疑惑地盯着一个人看很久,我想要获得猜测他的途径和能力。我的母亲不允许我这样盯着别人看,她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我就是改不过来,因为疑惑使我不能自持,不知道该怎样与自己相处,就会企图从他人身上得到方法和途径。
  祖母在中元节的时候会烧一锅香喷菜肴,放好碗筷,等故去的先人回来吃晚饭。然后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烧冥币,等纸币全部燃成灰烬。她就跪在碎石上作揖叩首,喉咙里发出微弱寂寞的声音。
  她告诉我半夜里不要出去,因为鬼魂会在漫山遍野乱窜。它们都是孤苦无依的魂灵,不能被打扰。
  十二岁的时候,喜欢弗罗斯特的诗歌。但这种兴趣就像我幼年时候所看到的落木叶子,使我感到疼痛。尤其喜欢他的《一条未走的路》。
  那个时候我恍惚感受到对一个物体的喜欢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才是符合公平的逻辑定律。哪怕你不付出任何实际行动,但是你的心已经行走在这条路上,那是灵魂处在漂泊的路上。你必须忍受贫穷或者孤独的份量,付出感情,然后取得收获。
  斯年是个成绩优异的男孩,住在我们附近。从我家门前的石阶下去就能到达他的家,他的家里有成片的果园,夏天成熟。我们爬到桃树上摘桃子,学大人们用衣袖擦干净就送进嘴里。不会在乎果皮上生长的赃物和细菌。
  我四处游荡,拿镰刀把别人家里的油菜花的花絮砍断。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孩。斯年的祖母更不喜欢看到我和他走在一起。她看到我的时候,不会和我说过多的话,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给她打招呼,她只是依礼回复,喊一声我的名字。
  我感到她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人,只是我的母亲会依照血缘的关系给予我衣食住行的保障和疼爱,在适当的时候还试图掌控我的一切进程。在这一层上,她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血缘亲情的禁锢,也许很少有人会给予我关爱。我是孤独寂寞的少女,走在一条黑暗阴冷的长廊里,期盼看到遥远星空里的微光。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夏日里炎热的午后,母亲和父亲躺在凉席上睡觉。木窗外吹热风,由于家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风吹进来是凉的。他们沉闷的呼吸声在静谧诡异的午后此起彼伏,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着一样。
  我悄悄跑出家门,光脚穿凉鞋,走下石阶,感到头顶上翠绿的掌形叶片在风里哗啦啦的闪烁,是一种巨大又旺盛的生命力。还有地面上蒸腾滚烫的热汽。可以清楚的听到心脏加快跳动的声音。这是年少时候奇妙短暂的幻觉。
  我翻过斯年家里院门的围墙,翠绿高大的柚子树上结满青黄沉重的果实,它们像婴儿一样抵着我的脑袋。我在他的窗门前喊他的名字,斯年,斯年,来,我们去山里捉虫。
  他跟我上山,都是灌木和野草生长的小路,慈竹生长茂盛,笋子上有食笋虫,看到这样的昆虫使我感到欣喜。就像小女孩盼望得到美丽漂亮的蓬蓬裙子一样。
  斯年的祖母告诉他,陈斯年,我再告诉你一次,不要和那个女孩混在一起。你要好好读书,她的母亲都拿她没办法。她不是个正经的好女孩。
  他的祖母拒绝我进入他们家里,夏天的雨后,我站在他家院门外喊他。他的祖母出来冷眼看我,说,外面泥浆满地,小女孩别光着脚丫子在外面跑。斯年不在家里,去他外祖母家里了。
  我看一眼自己的脚趾,被细碎石头划伤的口子,还有泥土钻进来。感到无数只小蚂蚁在脚趾上爬行。那时候我看到天空里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像彩带漂浮在空中。
  我一个人去小商店里,用祖母给我的零花钱买冰淇淋。坐在河堤上看彩虹,很久以后我听到他在身后喊我的名字,管彤,管彤,我在这里。
  他从浓密的牡荆花树下冒出来,坐在我的身旁。
  他说,你为什么不穿鞋子就在外面跑?
  我说,我想让石头把我的脚趾弄伤,可能会流血,我想知道疼痛的感觉。
  他用荷叶去河里打水来给我洗脚,我感到一个来自陌生人的关怀,没有任何物质和血缘的支架。它出自于一种内心暗示,然后用肢体付诸行动。
  我把吃剩的冰淇淋给他,他微笑着说,好甜,奶奶不允许我吃这样的食物,但我觉得很好吃。
  他的话让我很高兴。我说,以后我吃的时候都来喊你,你一定要出来才行,不然我会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它在日光下很快就会融化,你得快点来才行。
  那个时候,我企图从他身上得到爱,一种没有定义的爱,它不是爱情、友情,更不是亲情。它只是寂寞里的陪伴。
  童年孤僻的孩子都需要一个好的伙伴,他会陪你走出困境,获得改造和新生。在这里面,没有爱情欲望里的占有,只是强行进入后的相对自由,彼此坦然,然后给予关怀和爱。
  他会用手来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为什么你的头发这么浓密黑亮?
  我说,祖母给我洗头,洗头的时候用芝麻叶泡水。它们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把我的头发拿到他的鼻尖上去,它们有淡淡的香味。他把它们捏在手里嗅闻,像孩子闻到香喷饭菜一样。
  我们睡在石滩上看天空里的彩虹,河面上漂浮大朵莲花和蜻蜓。蜻蜓的颜色有很多种,红色、黄色、蓝色、黑色。蓝色的像精灵,红色的像黄昏里的桑葚。
  他把眼睛闭上,然后背诵刚刚在学堂里学会的古诗《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柔软稚嫩的童音,像河里静静流淌的水一样,缓慢安静。头顶上的彩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只剩下大片云层在风里行走。
  学校的走廊里只要一到下课时间,打闹声就无法停止。各个年级的孩子在过道里穿梭来往,他们的眼睛明亮,有很长的睫毛,光滑的皮肤,那是少年的味道,天真童稚的味道。他们会微笑,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秋千、梭梭板、花朵、蝴蝶、汗水。对,那是我们的童年。
  我们喜欢上自然科学课,喜欢老师带领我们去市里做实验。乘坐遥远的公车去繁华的都市闹区,坐在八边形课桌前,教室里贴了爱因斯坦和阿基米德的头像,我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有长得如此奇怪的人,但他们是那么令人着迷和独特。我们探索月球上的环形山是如何形成的,通电螺线管的南北极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生变化。世界在我们眼中变得那么奇怪,我们对它充满期待。
  回去的路上天气炎热,空气里飘来栀子花的香味,香樟树的叶子从窗户外落进来。大风胡乱吹起道路两旁的落叶。我们坐在一起,都困得快要睡着了。太阳却还是一直那么火辣,我们要一起回家喝好喝的可乐汽水。
  学校里的女孩都喜欢成绩优异的男孩,她们买糖给斯年,在他离开教室回来之后就能发现课桌里塞满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和彩色信纸。她们写的情书都是情意缠绵的流行歌曲里的歌词。他从来不阅读信纸,不会在意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是平静自持的少年,他渴望明亮温暖的前程,这与爱情无关。
  他把课桌里的棒棒糖塞进棉布口袋里,回家的路上拿给我吃。
  我说,这是不劳而获的糖果,斯年,你真棒,她们会一直这样喜欢你,而你不用付诸任何行动。
  他只是摇头,不说话。
  很久,他说,管彤,我并未感到满足。
  我说,其实你不是自由的,斯年,你并不爱你自己。
  他说,我就是这样,我需要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考上名牌大学,结婚生子,继续工作和生活。命运被规定成为既定的轨道,我是安于宿命的男子。
  我说,不,不是,你从来没有权利做出选择,一如你的祖母不允许你外出玩耍,她认为会耽误你的前程。斯年,我不知道你是否厌恶我这样的女孩,我总是给人带来麻烦,让你的祖母不断地骂你。
  他说,管彤,我并未觉得厌恶,只是觉得你应该停止你内心如兽一般的渴望,这样的欲望会不断地灼伤你和其他人,包括我。你不知道你只是在不断的伤害自己以及他人,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
  我说,我只是在走一条未走的路,人迹更少的路。我习惯被人们遗忘,习惯穿行充满无数微光的黑夜,有孤独和寂寞的咆哮,如原始森林里的野兽一样。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获得对生命的体验,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需要真实,不要需索。我认为这没有错,我没有任何想要伤害别人的动机,也许是我的能量太大,没有遇到与自己力量相持的人,所以我会不断地给别人带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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