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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二 灾星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1-09 17:20:03      字数:5496

二灾星
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应该算是方云汉的奶奶了,这是村里人对宋氏的评论。
的确如此,方云汉自幼没有享受到母爱,却充分享受了祖母之爱。当他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便遭到了父母的厌弃。那天早上,周月英刚刚从分娩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并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想看一看她的儿子,因为她在朦胧中听到接生婆说她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却还没有看一看他。但是,当她真地看到那个小生命的时候,她吓昏了。那是一个孩子吗?她简直不敢相信。别的不说,单凭那张带皱纹的变了形的脸,那萎缩的小身子和细得可怕的四肢,就可以下结论说:那是一个畸形儿,或者更严重一点说,那是一个怪胎。周月英厌恶极了,伤心极了,因为这与他想象中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完全不同。她簌簌地掉着泪,叹息着对守在床旁的丈夫说:
“这都是命呀,什么事都叫咱摊上了。像这样一个怪东西,早死了还好;要是活下来,那就是咱没完没了的罪呀,唉……”
“先别这么说,初生的婴儿比驴丑,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方本善一边吧嗒着小烟袋,一边安慰着他的妻子。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嘀咕: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这哪里是个人,简直是一块能动的肉!
周月英的泪水继续流出眼眶,顺着两颊往下滴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似乎听到了他父母的对话,使劲地拧着眉头,表示不满。他的小手也在动,似乎想抬起来抓住他的母亲,乞求她的爱怜。接着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那哭声之大,与他那柔弱的小身躯极不相称,震得夫妻俩耳膜疼痛,仿佛是对侮辱他的父母的抗议。
周月英没有理会那小生命,过了一会儿,婴儿也就停止了哭叫。
“我不是恨这个孩子,我恨老天爷太狠心。你想,这孩子要是长大了还是这副模样,那不是咱的灾难吗?咱当爹妈的倒好说,可是外人拿他怎么样?不用别人,光前头张三爷两口儿也把咱笑话倒了,他们一辈子只会笑话人。”周月英抹着眼泪说。
“那怎么办呢?”一向并没有多少主见的方本善问道,他果然相信了妻子的预测。
这时候,婆婆用“盖顶”送来一碗小米稀饭和几根油条。
“吃吧,月英。本善,你把她扶起来,吃了就有奶了。”宋氏说,她脸上带着微笑,皱纹也减少了一些。
方本善接过饭来,放在床头的箱盖上。
周月英没有动,继续在流泪。
“你怎么啦,月英?坐月子,又是个孙子,这不是喜事吗?”宋氏说,她不理解地收敛了笑容。
方本善说:“这不,月英嫌孩子丑呢。我劝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劝住,你劝一劝她吧。”
“这又何苦呢?刚生下来的孩子没处看,你能说他长大了也是这个模样吗?”宋氏像虾一样伛着背,抚摸着婴儿的那张多皱的脸劝道。当她看见她的儿媳苦笑了一下之后,便高兴地转身出了门。
周月英不再那么痛苦了,她希望这婴儿的发展会像婆婆说的那样。可是过了十几天,婴儿并没有多大变化,而且白天黑夜没命地哭,嗓子都哑了。方本善不得不请来本村的一位土医生。这土医生看了看婴儿,皱起眉头说:“这孩子好像是营养不良,你看他脸上身上哪来的肉?胳膊和腿也没见这么细的。”方本善问可有什么法子医治,医生摇了摇头。方本善夫妻俩失望地叹起气来。周月英的眼泪又来了,她恨不得这小生命赶快断了气,省得将来麻烦。
然而这孩子不但不死,还天天哭着讨吃的。周月英不得不把奶头塞给他,他也没命地吮吸着。周月英甚至为此生了气,便数落孩子说:“你活得也太不要脸了,这么丑。你要是赖着活下去,就叫你赖生吧。”
然而赖生迟迟不死,而且听其哭号还蛮有力气,这使周月英不知所措。于是她支使丈夫方本善到古槐村请来神婆子。那女人的形象可以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面的女巫。她身上披着块红葡萄酒色的布,一张爬满丑恶的皱纹的脸上,转动着一双明亮、狡猾而贪婪的小眼睛。她施展魔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给孩子接连下了几天的神。她下神的目的不知是希望孩子死,还是希望他变得健康起来,大概只要骗了钱,也就算达到目的了。
然而孩子既没有死,也没有健康的表现,周月英为此极为恼火,说神婆子骗人。神婆子没有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伏在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说:“啊呀,这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灾星呀,灾星不除,家无宁日。”方本善问有何证据,神婆子说:“你看他右边眉毛里有三颗黑痣。”方本善问:“这主什么?”神婆子说:“主乱。”方本善和周月英一时吓得面色如土,恨不得让这块有生命的物质立刻烟消云散。可是站在一旁的宋氏却火了:“你这神婆子说的好没道理,顺嘴胡诌,骗钱骗财。你长着对什么眼睛,刚下生的孩子,你能看清他眉毛里的黑痣?我这孙子要是不像你说的,日后中了秀才当了官,你又怎么说呢?”
神婆子没再说什么,拿了钱,做个揖,偷笑着走了。
如果说周月英本来对这孩子就没有什么爱怜之心的话,那么此后的一些日子,她简直对他厌恶之至了,恨不得让他快快离开这世界,也就是说,她希望早一点卸下这个包袱,好轻松轻松。
经过反复商量,夫妻俩暗中做出了决定。
腊月的一个晚上,九点左右,村人大都入睡了,方本善夫妻却久久不能入寐。那块尚有生命的物质,不断地从孔洞里发出凄厉的哭声,他那细小的四肢在本能地伸缩着,一张可怕的小脸几乎被泪水淹没了。窗外寒风呼啸,不断地从门缝里伸进冰冷的手,好像要把这小小的生命攫去似的。
“你去吧,不下狠心不行了!”周月英低声对丈夫说。微弱的豆油灯光照出了她脸上那决断的神情。
方本善有些颤抖,他看了看婴儿那张畸形的小脸,似乎也生出一点怜悯之情,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你还犹豫什么!”妻子命令道,“不用很大的工夫就完了,他也舒服,咱也痛快。”
方本善历来不敢违抗妻子的命令,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迅速地抱起孩子,用早就做好的小花被将那小生命裹了起来,又在外面缠上一根草绳儿。孩子好像感觉到有什么幸福来临,立刻停止了哭号,驯顺地听从大人的安排。
方本善抱起孩子,毅然地出了门。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寒风沿街扫着地上的乱草。方本善觉得身上发冷,上下牙齿不住的碰撞,但这不影响他执行任务的决心。他坚定地迈着步子,横穿东西大街,一直往南走。不远处,左边是一片古墓,柏树阴森森的,林子里传出狐鸣声。他吓得头发直竖。他怀里的那块有生命的物质似乎也害怕了,一声不吭。
方本善觉得两腿酸软,但他终于走到那片古墓的尽头。这时候,本村人称之为“南塘”的莲湖出现了。新年将近,无月,满天的繁星将它们的寒光映在水里。
方本善沿着湖岸向西走去。不远处是一条窄石桥,它将莲湖隔成东西两部分。他颤着双腿过了桥,又沿湖南岸向西走了几百步,便停住了。这里是一片干枯的茅草,还有一株弯腰的老柳树,好像在向上天作揖祈福。它身上有一个很长的黑洞,形状像竖起来的牛眼。听说那洞里住着巨大的蝙蝠精,也有的曾看见有毒蛇出入。此时方本善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只觉得那只“牛眼”仿佛发怒似地瞪着他。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觉得他好像进入了睡眠状态。他用下巴触了一下孩子的脸,感觉到了孩子呼吸的气息。他又借着星光看了看柳树周围那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被狗吃掉的孩子剩下的小花衣裳。这里自古以来是夭折的孩子被丢弃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舍林子”,也是野狗和家狗的筵席。
方本善久久地站在那里,想象着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的小手小脚和小脸。他不住地打着寒颤。如果说,那些孩子因夭折而被丢弃是正常的话,那么,他今天奉妻子之命将要干的事儿,不仅不道德,更为法律所不容,何况他又是支部书记,那就罪加三等了,这当然叫他害怕。
于是他动摇了。他抱着那条正在熟睡的小生命,转身顺来路走去。但是,等他来到石桥的南头,他停下了脚步。他想,要是就这样把孩子抱回家去,怎么向妻子交代呢?交代不了,他将永远地受到妻子的詈骂,不得安生。作为一个惧内者,他可以舍弃任何宝贵的东西,却不能牺牲他与妻子的感情;何况,他怀中所抱的,不过是一个畸形的肉体,留着也没有什么价值,不如叫他赶快离开人世,这样于他于活着的人都是幸事。
这样一想,他的那些顾虑,连同对这孩子些微的同情,一起烟消云散了。他又转过身子,快步回到原处。此时,他只怕孩子醒过来,因为那孩子的哭声要是传到村子里,有好事者跑来问是怎么回事,可就麻烦了。现在他只有横下心来才能完成任务。
其实也很简单,他如果把孩子放在地上,来一只饿狗就能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
于是他蹲下来,从怀里取出孩子。
但是他的一双胳膊抖得特别厉害。此时在他心里,是爱子的天性和反自然的意志力之间的殊死搏斗,是道德与法制观念和犯罪欲望的搏斗。这两种力量的冲突,仿佛沸腾的铁水与寒冷的冰水相碰撞,激起万丈狂澜。他的心像被锯齿划着那样疼痛难忍,让他产生了要呕吐的感觉。他的耳廓里响起了两种声音:“杀死他,这是对他的真爱。”一个声音在轰鸣:“你不能,你不能啊!他是你的骨肉!”另一个声音说。两种声音都在不住地反复着,混响着,令他头脑发胀。
终于,第二种声音渐渐地微弱了,只剩下魔鬼的诱导。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他轻轻地把那尚有生命的肉体放在地上,又在附近拔了几把茅草覆盖在上面,便站起来,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一样,脚步轻松地往回走去。
谁知在他走了几丈远之后,那小生命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哭。方本善的心脏仿佛受了针扎,痉挛了一下。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回过头,蹒跚地回到他的儿子跟前,蹲下来将他抱起,放在怀里拍了拍,婴儿随即停止了哭号。方本善掉泪了,泪水滴到孩子的脸上。他轻轻地拍着婴儿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了。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得不听你妈的话。再说,像你这个样子,就算活下来,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还不如早一点……”他哽咽了。
但是,那魔鬼又发出一阵狞笑:“亏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比不上个女人!你永远办不成大事!不能忍受一时的痛苦,你要痛苦到死!”
方本善又感到羞愧了,怪不得他注定要受妻子的管制,原来他的确比不上一个女人。
仿佛吃了什么仙药,顿时,方本善的心硬了起来,硬得像莲湖里的冰一样。他又把那块有生命的物质放在地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迈起男子汉的大步,离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孩子不知是死去了,还是睡熟了,再没有任何声息;只有时紧时缓的北风还在呜呜咽咽地刮着。
几分钟之后,一只大黄狗带着一只漂亮的母狗跑了过来,看它们那愉悦的样子,好像刚刚交配完毕,想寻点夜餐以满足食欲。但它们很谨慎,先用鼻子对着小花被嗅一嗅,好像生怕那上面有毒似的。不一会儿,又来了两只狗:一只像是日本狼狗的后裔,身上的毛在星光下闪着光;另一只是本地的黑狗—两只狗也好像刚刚做爱过,在满足了性欲之后前来赴宴。但它们也很小心,只在较远的地方就着星光观察那小花被,仿佛要判断一下那里面还有没有美味佳肴。
然而,当这两对狗在分别判断完毕,觉得那是块可吃的肉,准备以它们锋利的爪牙将它撕裂开分而食之的时候,小花被里面发出一声撼天震地的哭喊声,吓得那些畜牲纷纷掉头逃窜。而恰在这时,东面趔趔趄趄地跑过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那男的发出一声坼天裂地的怒斥声:“狗东西,看你们敢作孽!”他像箭一样窜过来,抡起木棍,照那几只狗一阵乱打。那女的也帮着用泥块打。
畜生们见事情不妙,便无心恋食,四散而逃,跑到稍远的地方观察来者的动向。
孩子仿佛觉察到救他的人来了,也就由号哭变成了轻声哭叫。于是那男的拄棍警戒,女的抱起婴儿,抚摩着他那满是泪水的小脸儿,自己也哭了起来:“你受惊吓了,孩子。咱回家了,从这会儿起,你就别离开我们了,一直到长大成人,叫那狠心的一对不得好死!”
那婴儿好像听懂这些话似的,不再哭叫,不一会儿便发出婴儿通常好弄出的那种愉快的啊啊声。
北风停止了呼啸,天上的星星也比刚才明亮些了。两人像重新捡到了丢失的宝贝似的,心情比来时好多了。他们把孩子抱回家。
读者自然会悟出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他们正是孩子的爷爷方世儒和奶奶宋氏。
原来,这老两口儿固守着“婴儿啼哭是干活,不是毛病”的传统认识,对孙子的哭闹一直不介意。而当他们察觉到婴儿的哭声突然停止,并且长时间不再响起的时候,便犯了疑忌。宋氏根据这些日子周月英的举动来推断,他二人肯定把孩子处置了。至于怎么处置的,方世儒老人分析道:“弄不好他们把他送到南塘岸,扔到‘舍林子’里去了。”
“要是那样,孩子还不叫狗吃了?”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说。
“走,咱快点救孩子,再回来跟本善两口子算帐!真是一对畜生!”方世儒一边说,一边抄起顶门棍。老两口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急步来到南塘岸的“舍林子”,救回孙子。
不用说,老两口儿回到家后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顿。宋氏是个善良的人,她在处理这类问题时很有分寸,并没有过分地责怪她的儿媳,只要求她继续抚养婴儿。然而周月英却一口拒绝,说谁抱回来的谁抚养。方世儒气愤不过,但也只是哼了几声算完。他是一个不肯说话的老人,有气尽量闷在肚子里。宋氏赌气说:“好吧,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归我了,可眼前你要给他喂奶。”
“我凭什么给他喂奶,又不是我抱回来的?谁抱回来谁喂!”周月英讲起歪理来。
“可他是你生的呀。”
“我生的是个怪物,我已经把他扔掉了,你们凭什么又捡回来?”
见周月英不讲道理,宋氏也就不再言语了。
从此以后,周月英称之为“赖生”的这一有生命的物体就睡在了奶奶的身边。宋氏千方百计地抚养他,没有奶,她宁愿矮八辈儿到儿媳面前乞求,让她挤一点喂到孩子嘴里。她又打子给赖生吃,又找各种土方医治婴儿的营养不良症。老太太为孙子昼夜操劳,渐渐地瘦了下来,哮喘病也加重了,但她的心并没有白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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