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置于死地的罪名
初冬,天灰蒙蒙的,空中飘着稀薄的雪花。小北风冷叟叟的。被编成十几个大队的省级机关干部,打着红旗,唱着“语录歌”,浩浩荡荡地开往盘锦。沟帮子,这个辽西小镇,这几天格外热闹红火。为来垦区边劳动边进行斗批改的队伍打前站的人员,头几天就在这里扎下了营。车站上挂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斗私批修,认真搞好斗批改”的红色条幅。墙壁上涂写《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空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站前广场上停放着一排排披红挂彩编着号码的卡车,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一些人似在为迎送与安排斗批改大军的到来,而忙碌着,张罗着。傍晌,满载省直干部的列车开进了沟帮子车站,站内顿时沸腾起来,人声嘈杂,人头攒动。高音喇叭的歌声停止了,传出了播音员声音:“现在播放省直机关斗批改革命领导小组通知:各大队注意,请整理好各自连队,就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午餐后稍事休息,1点30分,按照领导小组事先指定的地点和车辆,准时带队出发,晚上一定要到达目的地”。命令下了,一阵骚动过后,人们稍稍平静下来。车站内,广场上,到处是吃饭的人群。我所在的连队,在胡朋连长的带领下,在广场的一角,或站或坐地吃着开赴盘锦的第一顿饭。
12大队驻地是胡家公社刘家大队。我们F连住在靠近大队的孙家窝堡,全屯有近40户人家,清一色的土平房。一家挨一家,没有间隔。据说由于这里是九河下哨的一马平川地。冬春两季风特别大,这种建筑有利于防风防寒。每家房前屋后,大都没有围墙,偶而可见已颓废残破的干打垒墙头,把两家或几家隔开。我们就分别住在一些农户家。F连是由3个工作性质相同的单位组成的。来盘锦的有30多人,其中有所谓已经被揪出来的“革命对象”3名,他们分别被戴上了“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坏分子”和“国民党兰衣社特务”等政治帽子,当然还有些暂没揪出来的“后补对象”,尚待在进一步的斗批改中揭出。而今虽还没有触动,但人们的心里似乎都有所揣摸。连部食堂设在前趟街一趟5间平房,我们住一半,房东住一半。房东姓高是关内河北来的动迁户,人很朴实。房东大嫂四十五六岁,却有着10个孩子。奇妙的是老大到老七,全是男孩,老八到老疙瘩,全是女孩。虽然家境条件并不算好,但这10个孩子都发育的很结实和活泼。我所在的3排住在后趟街,也是5间平房,我们占一半。房东姓孙,是个高个粗壮的汉子,他少言寡语,很少和我们搭言。房东大嫂40多岁,人很敞亮,乐意言谈和交往。他们只有1个儿子,十七、八岁。对于我们的进住,看得出她还是抱着欢迎和友善态度的。
我们住的两间屋,要住8个人。排长老马安排我住里间屋靠间壁的一铺,让王军挨着我睡第二铺。王当即提出:“我不挨着吴非!”“啊,哪……”排长扯长了声迟疑了下,而后对站在他身后的杨晓明说:“小杨,你去睡第二铺”,小杨挤挤眼说:“排长,还是让我睡在外间屋吧!”老马为难了,停了下说:“好吧,那第二铺就给我留着吧”,接着又一个个地往下安排着。
夜间躺在炕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住处安排的一幕,总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它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在问我自己:我真的变成这样了?人们都不敢挨着我,或者不愿意挨着我,是怕我这个“阶级敌人”夜间杀害他?还是怕我把他们熏染坏了?难道我就真的要被人们抛弃吗?难道我真的干了什么不耻于人类的坏事吗?我自感没有,绝对没有!在社会上,我是老老实实做人,堂堂正正走路。在革命队伍中,我是认认真真地学习和相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严格规范自己,按照党的指示和要求去做人做事,现在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呢?!在革命队伍中我为什么就怎么走也不对呢?!革命,对我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农村孩子,被称为共产党“基本群众”一员的我,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一股灰颓思想涌了上来,这个小干部当的有啥劲呢!唉!熬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只要我还活着,就像这里的老乡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当个农民吧!
又是一个阴冷天气,天阴沉着,刮了一宿大风。刚停了一会儿,又有点要起风了。早饭后,排长就通知我开会。待我进到伙房时,全连人已到齐了。屋内已挂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认真搞好斗批改”的横幅。四面墙上贴上了《最高指示》和标语口号。人们都严肃地静静地坐着。
胡朋连长站起来说:“革命同志们,今天是我们连到盘锦后开的第一次会,我宣布三件事:一是吴非、吴士林、安淑芬3个人的问题并没有完,对他们的专政也还没有解除,只是形式变了,这是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进行劳动和交待问题。用毛主席的话说是“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二是除了这3个人外,其他有问题的人,也要认清形势,争取主动,在斗批改的第一线,一边劳动,一边交待问题,交待比不交待好,早交待比晚交待好。不要心存侥幸,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滑是滑不过去的;三是革命群众不要有松劲思想,斗批改还没有结束,阶级敌人还没有全部揪出来,已经揪出来的也还没有批倒斗臭。因此还要保持旺盛革命斗志,深揭狠批,绝不手软。在没有开始劳动前,大家要一面深揭狠批阶级敌人的种种罪行;一面通过各种形式,继续开展“革命大批判”。这时他身旁的副连长黄晓光碰了他一下,耳语了几句。他呷了口水,接着说:“还要说个事,今后每早5点起床,革命同志统一到伙房做“三忠于”,吴非他们3个人在各自住处做“三忠于”。而后开始其他活动”。
会散了,人们叽叽喳喳地走回各自住处,做斗批改准备去了。排长安排我和吴士林“倒煤”,即把拉到后街住处院内的煤,用土篮子挑到伙房门前去。我心想,好啊,来盘锦干的第一件活就是“倒煤”,真够刺激的,看来还是要继续倒霉的了。可我们没有说啥,默默地拿起扁担、铁锹和土篮,顶着己经刮大了的北风,倒起煤来了。
从昨天起,也就是到盘锦的第三天,连里似乎有种特殊气氛,4个连长,3个排长和造反派几个核心骨干,神神秘秘地猫在连部屋内,似乎在研究和策划着什么,我和士林都有种预感,他们的活动准是冲着我们的,大概又是在布署和安排以我们为“靶子”的批斗风暴吧!我冲坐在我对面和我一块在菜窖里修菜的士林说:“哼,批吧,不就是‘文化大革命’中那些东西吗,还能批哪去?”士林停下手中菜刀慢声小语地说:“那可不一定,人家还可能翻道你的历史哪!”我说:“我历史上那些玩意都是批过了的?也是有定论了的”。士林继续说:“现在造反派的作法是,只要有利于把你批倒斗臭,什么材料他们都会拿来用的!”是啊,在“文化大革命”中,无中生有,望风扑影的事,确实不少啊!看看那些被揪出被打倒的一批批革命领导干部,他们那已经多次被审查过的历史斗争中功过是非,在今天却成了他们反党反革命的罪行,而被戴上了“叛徒”“特务”、“三反分子”和“走资派”帽子,真是让人困惑,让人怵目惊心!我们俩都再没有说啥,只是默默地修着菜,默默地思索着,不安而又多少带点无所谓的心情,等待着那将要劈头盖顶袭来的所谓“革命风暴”。
关在屋内策划几天的针对我的谜底终于揭开了。果不然被士林说中了,大概是考虑到仅靠“文化大革命”中我的所谓“罪行”,还不足以把我批倒斗臭,批判有点深入不下去了,于是造反派头头们擅自决定翻看我和士林的档案,把其中有利于批判我们的材料抛出来,以此掀起对我和士林的再一次所谓批斗高潮。
批斗大会在伙房进行。会场上挂起了“彻底揭发批判没有改造好右派吴非、阶级异己分子吴士林反动言行大会”横幅,屋内三面墙贴满了毛主席语录和充满火药味的标语口号,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吴非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吴非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吴士林攻击党绝没有好下场!”、“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等等。在这种所谓严肃乃至带有“红色恐怖”的氛围中,连续开了两天批斗会,一个是针对我的,一个是针对吴士林的。
批判我的主要是所谓的“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罪行,这是在五七年反右中硬给我扣上的。情况是这样:在五七年反右前的干部中级组学习讨论会上,在学习毛主席的“一分为二”,批判杨献珍“合二而一”的哲学思想时,大家认为世上一切事物都是矛盾的,都是一分为二的。当有人提到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时,我曾经说过,毛泽东思想是无往而不胜的真理,是被中国的革命实践所证明了的;毛主席对有关无产阶级革命的社会科学理论是绝对正确的,不能一分为二;但是对自然科学就不一定都认识的那么准确。我举例说,比如毛主席提出的“除四害”,把麻雀列为四害之一,但是经科学家研究指出,麻雀既吃粮食,更吃害虫,消灭了麻雀,害虫少了天敌,为害就更大了。所以毛主席就把“四害”中的“麻雀”换成“臭虫”了。我在会上的这一观点,大家也是认同的。可是到了“反右”时却把它完全扣在了我的头上,并上纲为“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是定我为“右派”的重要“罪行”之一。现在造反派又把它翻了出来,作为批斗我的“重型炮弹”,大作文章,大加挞阀,真是“司马昭之心”,非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了。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一种所谓“三指向”罪名,即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那是最重的罪,是要判刑的,是要坐牢的,严重的还要杀头的。被残忍杀害的张志新烈士不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几尽绝望了。心想,我反正已成为人们案板上的一块肉,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总是要任人宰割的。我是一个已被所谓开除了党籍的共产党员,可我还是确信“无神论”,不信“宿命论”,而此时我也还是要说“听天由命”吧!
批判吴士林的主要是所谓“丑化和攻击党的领导”的罪行。士林为人帅直,很有些才气,喜欢写写画画。由于他看不惯单位支部书记装腔作势,人前背后,叽叽喳喳,专打“小报告”的作风,在开支部会的那天日记上,他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并题上“看你横行到几时”几个字。反右中被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揭发了出来,认为“丑化支部书记,就是丑化党”;“攻击支部书记就是攻击党”,这还了得,左一次批,右一次批,虽没被戴上“右派”帽子,却被内定为“阶级异己分子”控制使用。这次又把它翻了出来。是啊,这也是一发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重型炮弹”啊!
批斗会结束了。晚上睡觉时发现,正冲我睡觉的窗边墙上贴着一条醒目标语:“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
第二天,排长通知我,连部决定在连里没有统一活动时,要我到吴士林的住处孙大爷家去,没讲什么理由,在造反派面前我们是从来不敢问理由的。但我想这是为了便于管理和监督这两个“专政对象”吧。
孙大爷家距我住的有三、四家,也是一溜5间房。孙大爷有六十五、六岁,和老伴俩住在外间,士林住里间。我去时老俩口正坐在炕上守着火盆抽烟,我苦笑着咧一下嘴,算是知呼一声。大娘把烟袋在炕沿上嗑了嗑,装上锅烟,又吱拉吱拉地抽了起来。我前脚进屋,副连长小黄后脚就进来了。小黄,也是六三届大学毕业生,人瘦瘦的,矮矮的,在单位中透露出一些稚嫩,说话多少有点口吃。他看到我和士林都站了起来,就说:“唉!唉!都,都,都坐下,连部让,让,让我来领,领,领你们学,学,学毛主席的两篇文章,就是那,那《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和,和,和那,那篇《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两篇文章很,很重要,连部要你们认,认,认真地学,反复地学,结,结,结――那个实际地学,”我用眼瞟了一下士林,恰巧他也在看我。我们会意地交换了下眼神,那意思是说:“哼,连部也真会抬举我们,把我们和杜聿明等战犯一样看待了!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和南京政府还有什么联系吗?!”可我俩谁都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吴非,我,我,我说话费啊!费啊,那个劲,你先来读,读第一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我拿过了《红宝书》,翻了翻,就一字一板地读了起来。“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这读书声从里间屋莫明其妙地传了出去,传到外间屋,也许还传得更远。大概是觉得一切都已交待和安排停当,听了一会儿,小黄就悄悄走了。从窗户的小块玻璃上看到了小黄走在街上的身影。士林以调笑的口吻对我说:“你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造反派,你是突不出去的。”我也以调皮的口吻回敬他“我已经被打倒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突什么围?你可要好好联系实际,赶快和南京政府脱离关系,举手投降啊!”我们俩都笑了,里间屋严肃得近乎凝固的气氛松弛了下来。少刻,又传出了“两条路摆在南京国民党政府及其军政人员的面前;……”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