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地狱

　　在我昏迷的未知时间里，我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醒来时，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正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土路通达敞亮，可容十几辆卡车并排而行，但路面满目疮痍，坑坑洼洼。黄色的路灯高高耸起，灯罩里燃烧着孤独的蜡烛。天空是寂寞的死黑色，没有星光，更没明月。但这并不显得丝毫单调乏味，因为我看到了地狱中的花，名曰彼岸的花。
　　它们显得欣欣向荣，花瓣都以一种欲说还休的态度或张扬或内敛。红色的花组成了庄严而肃穆的仪仗队伍，他们略微倾斜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沧桑而又诡谲。
　　黑白无常和忘川走在最前面，我紧随其后。而我的身后，走着浩浩汤汤望不到头的“人”。目力所及，可能有几万人，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像极了蝗灾时铺天满地的蝗虫。
　　他们有的年轻力壮，孔武有力；有的老态龙钟，须发皆白，更有小孩和婴儿在其中。他们当中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在嚎啕大哭，心碎欲绝；百分之二十的人表情淡然从容，百分之十的人竟喜笑颜开。
　　在队伍的周围都有面色苍白的阴兵维护秩序。他们与常人无异，并无凶神恶煞的感觉，像是阳间的警察和城管的合体。
　　“文明，醒了？没什么不舒服吧？”忘川把手交给我，关切地对我说。
　　我说道：“本想抱怨一下你们送我来阴曹地府的方式，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是你们的地盘。这后边都是过世的人？”
　　忘川看也不看，对我说：“对的，这是今天一半的量，还有一批在土地庙候命。”
　　“候命？”
　　忘川点点头，认真说道：“是的，鬼门关每次只容十万人通过，再多的话黄泉路会变得很拥挤。所以每天分批运送。”
　　“春运也不过如此。”我不为察觉地轻叹一声。想到身重病的我，不久之后必将加入他们。或许黑白无常会卖我个微不足道的人情，让我不必在土地庙傻傻等待。
　　“很早以前的黄泉路只有五十米，而且只有两米来宽。后来人口不断增加，不断死亡，地府议员们不得不提出整修黄泉路的议案。经过数十年的讨论，十殿阎王不得不同意，最后才有了现如今的黄泉路。”忘川悠悠开口，似乎在讲一个飘渺的故事。
　　“阴曹地府还有议员？”
　　忘川不答话，拉着我的手又紧了一些。
　　“黄泉路上不好走，黄泉路上无老少。前不见阳关路，上不见日月星辰，下不见土地尘埃，后不见亲朋好友。这逼真的路灯、土路都是为了安抚死人后来才建造的。”
　　我问她：“阴曹地府还是很人性化的。那么我们要跟这些鬼魂去哪里？”
　　忘川道：“首先要纠正你的错误。这些死去的人，还不能称之为‘鬼魂’，只有进了酆都城才算作鬼魂。”
　　我摇摇头，叹息道：“当人不易，当鬼也着实不易。”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已如大学学习的高数公式一般模糊。黄土路慢慢变窄，四周的景色也开始以一种扭曲的速度变幻莫测，路灯、彼岸花统统都在十秒钟内化为灰烬，我像是吸了毒品一样出现致命的幻觉，隐隐有种变态的晕眩快感，我不得已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时，前面出现了一座宽阔通达的广场。
　　“这就是望乡台了。入了望乡台，远望家乡回不来。要上去看看吗？”忘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时的她显得不协调、不自然。我没有丝毫踌躇，迈开了步伐。
　　“我去看看。”
　　我随着人群踏上阶梯，眼前忽然出现一副温馨和睦的景象（像是一块巨大的投影仪映在了视网膜上）。我看到我的家，那幢在贫民窟的豪宅。“豪宅”似乎被一块巨大的口香糖黏住了，能感到它的味道，但却不能靠近。房间依旧，故人已去。老式钟表滴答滴答提示着人们心脏在跳动，窗外一片黑黢黢的黑暗，刮着风，下着雨。房间内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我感到有些别扭——家中的墙壁像是被烧焦了的黑色。此时的家，仿佛是火灾劫后余生的残留品。
　　一家人对此熟视无睹。
　　此时正是晚餐后，母亲没有看电视，父亲没有浇花，妹妹没有写作业，家中一片静寂，看似相安无事。母亲在哭泣，父亲在抽烟，妹妹在敲打着桌子。所有人都显得焦躁不安，并且这种绝望通过亲情的媒介将无限延续，直到他们找到我的尸体。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离开，才使这个家死气沉沉。内心深处第一次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后悔，如同一根锋锐的匕首刺进我的胸膛，淌出来的血液带有艾滋病毒。艾滋病毒嚣张而富有侵略性地告诉我：“永远别想回去了！我就是你的家人，跟我相依为命直到死亡吧！”它口气嚣张狂妄，简直无法无天，仿佛它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
　　我慌忙退后，跌下了望乡台。
　　
　　忘川不顾众多臭脚阴兵诧异不解的眼光，如蛇般的双手缠绕着我的脖子，踮起脚尖将温暖湿润的舌头送入我的口中。从没见过这么专业的医生：那唾液是茉莉香味的镇定剂，那舌头则是给药的针管。下一秒，我的颤抖、恐惧、不安、后悔尽数消失。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牵着忘川，继续往前走。
　　因为我们接吻而停下的人们，也渐渐迈开了脚步。
　　到了恶狗岭时，地狱也实现了完全现代化管理。成百上千的恶狗被关在带有梵文的铁笼子里，狱卒们拿起腰间的遥控器按了一下，关在笼子里的恶狗便都被放了出来（就像在家用遥控器换台一般）。粗略看来，大约有几万条狗。地狱的狗都是没有毛发的，有些像美国斗牛犬，他们长牙咧嘴，口水直流，凶相毕露。
　　忽然，一条性子急躁的恶狗按捺不住冲进了人群，开始疯狂地撕咬。其他的狗不甘落后，纷纷咧着大嘴朝人群咬去，势必展开一场饕餮盛宴。鬼魂们毫无反抗之力，狗们如入羊群，浑然没有了人类好伙伴的温顺品质。这里，它们才是地地道道的主人。
　　我对忘川说：“下次有机会回家，还是要劝说家里不要养狗。”
　　她笑道：“难道你家人百年之后来这里，要遭这罪吗？”
　　“阴曹地府十三站，这不是常规流程吗？”
　　忘川冷不丁地大笑起来，笑声此起彼伏，和惨遭屠戮的凄厉叫声互不相悖，但又异常刺耳。她说道：“难道这点后门都给你开不了么？”
　　此情此景我竟不知如何答话。我站在这里，亦可说我从未在这里。“我”是不是我已经非常模糊，如同让幼儿园小朋友去做大学的高数题一般，强人所难。我只管按照忘川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向阴曹地府的深处，到那时我只求一个结果，而不是答案。
　　金鸡山和恶狗岭如出一辙。造成了我不可避免的视觉感官厌倦，甚至于对此类的屠杀可做到眼皮不眨一下。我让忘川加速前进，并且表示我的精神已到达极限，实在不能再负重了。
　　我寻了一个看不到金鸡山的石头坐了下来，两条腿已僵硬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柱。如果看到一滩脏水我也会毫不顾忌的扑上去一饮而尽，于是我向离我最近的阴兵招了招手。他显得殷勤至极，每个动作都将尊敬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又不过分，我想他在阳间时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对他说：“你好，兄弟。”我递一根烟给他。
　　他偷偷瞄了一眼忘川，发现忘川正在独自出神，这才接过香烟，并且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内口袋里。随之他后退两步，低着头细声问我：“不知您何事吩咐？”
　　“这里没水吗？我很渴，你看我嗓子都快哑了。”本来想装模作样发几个假声的，不料张口而出的全是假声，像是丧尸沙哑的吼叫。
　　他愣了一下，说道：“这个……鬼魂是不要喝水的，不过前边就快到酆都城了。那里跟阳间的城市一样。无论咖啡厅、茶馆、餐厅、电影院，一应俱全。”
　　“也有图书馆、酒吧之类的？”
　　阴兵表情自然地笑了笑，说道：“那是自然。甚至还有证券公司！”
　　“证券公司？地狱有公司？”
　　“何止，何止。”阴兵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对我说：“我是1999年去世的。在人间没犯什么大错，在阴间也算勤勤恳恳，终于混了口饭吃。我们想象中的地狱都是肉山火海，阴森恐怖，但来了之后才知道，这里有法律、组织、党派、公司等等等等，秩序还相当不错的。”
　　我点头同意，但对于进入酆都城之前的残忍屠戮还是有些惶恐。我问他：“为什么要当阴兵？方便说吗？”
　　他说：“当然。很简单，当了阴兵不用投胎，不用喝孟婆汤，以前的回忆不至于‘格式化’。”
　　我叹息道：“不管是人是鬼，都要靠这些回忆活下去啊，谁都无法避免。”
　　他说：“对。还有一点便是，等我的家人都入土为安后，我能在这里给予方便。”
　　“现在城市不让入土了，只能烧成灰。”我有些冷酷无情。
　　他不以为然：“是啊。烧成灰。哗啦一下散了。”
　　“人都是这样。”我说道。
　　他点点头，走了过去继续执行任务。他使劲把一根电棒敲在一个试图逃跑的鬼魂的屁股上，又踹了一脚，那鬼魂立马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我们一路跋涉，终于到了酆都城。身后的鬼魂只剩不到一半的数量，大多数都留在了恶狗村、金鸡岭、野鬼村。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将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水深火热，然后由阴兵引进酆都城。
　　酆都城外是一个庞大的收费站，跟阳间的高速路口收费站大同小异。鬼魂们一个个排好队进城，由穿着中山装的工作人员分发衣物、身份证、暂住证，一切都井然有序，各个鬼魂友好相处，秋毫无犯。
　　我与忘川、黑白无常、皮智男一同从特殊通道进入收费站。远远便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着我们，好像我们是凯旋归来的勇士。我瞥了瞥车牌号是酆A88888——果然，官僚主义是可以穿过生和死的。红旗轿车非常宽敞舒适，我与黑白无常、皮智男坐在后座，忘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先去酆都大酒店。”
　　简单的指令下达后，司机一丝不苟地点了点头，然后机械化地发动汽车。窗外跟阳间的城市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展的十二车道、斑马线、红绿灯、精心修剪的绿化带应有尽有；有飞鸟成群掠空，太阳光温暖和煦，云朵卷舒随风，天空湛蓝如洗；路旁有人散步，有人遛鸟遛狗，有情侣牵手亲昵。
　　“怎样，这就是酆都城，整个地狱的行政中心？”
　　“真不错，真不错。”我慨叹。
　　“这里的面积跟大城市差不多一样大，居住在这里的鬼魂呢，大多是为了守‘阴寿’。可知道阴寿？”
　　“当然。人有阳寿，也有阴寿。阳寿尽了自然来到这里守阴寿了。”
　　“bingoo！来到这里只要遵守《地狱宪法》，完全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本来在地狱的‘鬼界堡’才是守阴寿的地方，但那地方已人满为患。在酆都城经过‘十殿阎王’审判后较为善良的鬼魂便被留在酆都城；要是生前作恶太多，就要去鬼界堡咯！这里嘛，自由很多，政府给分配车房，可以随意谈恋爱，甚至可以结婚生子！”忘川嘻嘻哈哈地笑着，心情很是美好。
　　我问：“结婚生子？那孩子也是鬼魂？”
　　一直未曾开口的白无常接话：“不能称之为鬼魂，称之为地狱原住民更好。生下的孩子会有酆都城的户口，日后经过培养可以为政府效力，也可干其他的行当。”
　　皮智男已穿好崭新的唐装，神采飞扬，目光里已不再浑浊不清，而是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睿智。他把刚才分发的身份证拿出来，念道：“皮智男，男，阴寿42年3月27天3小时10分钟55秒，十殿阎王委员会制证。嘿，还能潇洒42年，不错，简直美极。”
　　“恭喜您了。”我由衷地祝贺。
　　皮智男说道：“哪里哪里，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