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美好华年，我和玉堂在一起挽着手逛街。他不时地看看我，那微笑是如此甜蜜，如此温暖。
　　幸福把我包围得密不透风。
　　我只愿就这样，时间定格，永远不变。
　　不过，我的愿望总是玻璃一样易碎。
　　忽然，一切都不见了。大街就像一条扭曲的长河，突然绞在一起，然后灰飞烟灭；王玉堂也跟着也河扭成一团，不见了。
　　“玉堂！玉堂！玉堂！”我拼命地叫着。
　　然后，我听到了哭声。
　　“美莲，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可是我不想醒过来，我就是想牵着玉堂的手，这个影像，是我一辈子最值得珍重的东西，我就愿意带着这个影像，去到另一个世界，对其他，我已毫无留恋。
　　“美莲，你怎么这么傻？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你就这么抛下我们？美莲，快醒醒！快醒醒呀！”
　　是谁在大声哭叫？吵醒了我美好的梦。我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艳华姐，看到了沁蓝姐，还看到了袁素芝和夏涵玉，她们一个一个眼睛红肿。
　　我还看到妈妈了！她老人家就坐在我面前的躺椅上，整个人病歪歪的。
　　“女儿，你太不像话了，你都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吗？孩子？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失掉了我们的别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你想过妈妈吗？你死了，叫我怎么办？”妈妈哭得泪人一眼，她狠命地捶打着我。
　　我感到心脏一抽一抽地痛。
　　“妈妈，我该死，我又受骗了。”我说完这句话，觉得时间好像又过了一个世纪。
　　“姐，文豪呢？文豪回来没有？”我脑子里那个儒雅温暖的男人，他决不会这样消失的，希望伴着泪水一起升上来。
　　她们都默不作声。
　　“女儿呀！你是造了什么孽哇！那个男人根本不是施文豪，而是施文豪的那个吃喝嫖赌的堂弟！他骗了你的别墅贷了一千万，现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了施文豪，他竟然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女儿，你那爱慕虚荣的性子若是不改改，怎么办啊，哎哟，我可怜的女儿。”母亲槌着胸脯，她满头的头发全白了，面容憔悴。
　　我实是太造罪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没有死成，可能是艳华姐她们来找我，发现了我自杀，然后把我送到医院抢救，然后把我妈妈他们都叫来了。
　　我看见弟弟倚着门槛在看手机，他不时不耐烦地瞧我这边一眼，眼里充满了不屑和厌恶。
　　“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这样遭罪？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突然拼尽全身力气想跳起来向墙上撞。可是，很多个人按住了我。
　　“美莲！”我听到艳华姐突然大叫：“你疯了！你还不想想，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你为什么不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美莲，你用一句不想活，就想逃脱所有的责任吗？不！你逃不了的！你是想背着一世骂名解脱吗？你解脱不了的！因为你一直都在想自己应当怎么享受，怎么炫耀，怎么快乐，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有什么责任，你应当担当什么！美莲，如果你继续这样活着，那么，你真的还不如死了好！”
　　“艳华姐！”我怔怔地看着这个火上浇油的艳华姐，听到沁蓝姐在阻止她再说下去。
　　“不！你不要阻止我，这是我好几百次想说她的话，我今天必须说出来！我不希望她再这样活下去！她没有资格这样活着！她应该振作，应该吃苦，哪怕她到八十岁，她也应该有尊严地过每一天，自尊而且自重地过每一个小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艳华姐有点歇斯底里。我依然如在梦里，惊恐地看着她，她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艳华，说得好！今天我也不管她是死是活，我……我……”我妈妈气喘嘘嘘地指着我。我知道，我把她气得不轻，她浑身都在颤抖。
　　我弟弟走近我们，用不屑的声音说：“妈妈，你不要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自己，她从小到大，哪件事做得让您不生气了？哪件事为您长脸了？她现在都四十几岁了，还不应该为自己负责吗？妈妈，跟我回去吧？别再为她操心了！您老了，也操不了她的心了！”
　　弟弟也不知是第几次说了这样的话，他一直都瞧不起我，他把生意做到了世界各地，可是，他就是容不了我。
　　“妈妈，一个不知自重，不肯吃苦，不懂勤俭的女人，一个只想着轻轻松松享受生活的女人，她有什么资格享受美好的生活？受骗，她是活该！她被玩弄得还少吗？被骗得还少吗？只不过这次，输得惨一点罢了。”弟弟似乎是咬着牙齿说这些话的，我也不知他有多恨我，居然在我不想活着的时候，还这样落井下石。
　　“别说了！儿子！”妈妈山洪暴发一样哭起来：“我还活着，她就是你的姐姐，不许你这样想，你要帮帮她！帮帮她啊！”
　　很久，大家没再说什么话，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不再流通了。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形容那些不知自重不知廉耻的女人：死了血。
　　我此刻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这个样子吧？听着妈妈的哭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悲哀，绝望还是愤怒，我已经没有力气悲伤，生气，我的灵魂似乎已经没有感觉知觉。任他们骂去，任他们鄙视去，任他们看不起去。
　　我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我的身体，现在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不管它有没有好起来，意义不大。我依然只有一个念头：死。我活够了，不想再看这个世界的丑恶，不想再听指责的声音，不想再争所谓的面子。
　　医生告诉妈妈：“你女儿身体没有问题了，关键是思想上的问题。你们可以为她办出院手续，但是要让人守着她，帮她做通思想工作。”
　　弟弟为我办了出院手续。我不敢看他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恨铁不成钢，鄙夷，当然也有焦虑。
　　艳华姐沁蓝姐她们有自己的生活需要打理。她对我说：“美莲，姐姐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难听，但你不要计较，都是想你好啊！盼望你振作起来，用自己的工资来养活自己，靠自己的努力生活。不要再有那些花花肠子了，你也不小了，不要到老了，还让别人看不起你。”
　　我其实根本听不进去。我只求快点死去，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我不想看到我妈妈的眼泪。
　　回到我那个小房子里，妈妈怕我再寻短见，就一直跟着我，不让我一个人呆着。风烛残年的妈妈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厉害，我一定是一个恶魔变的，自小就没有为妈妈带来多少快乐，一直都让她这样操心和难过。
　　弟弟请了一个保姆在家里做家务。那保姆五十多岁，一脸的皱纹。她非常勤快，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妈妈也得到了她的照顾。
　　弟弟为我到单位请了一个月假。他要回到单位工作，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姐姐，我再这样叫你一声。这一次，你若还是不吸取教训，成天只想傍着男人，成天只想过快乐安逸的日子而不努力，那么，我告诉你，你无可救药了，我也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了。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而你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为你做什么！你懂不懂？！”
　　弟弟安置好一切后，就去上班去了。
　　家里就我，保姆，还有妈妈。
　　妈妈将每一个窗子都打开，让屋里明亮些。
　　我恹恹欲睡地躺在床上，总在想，现在，要是有什么办法让我死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机会。妈妈一直警惕地盯着我的动静。愧疚的心情在一点一点地滋生，特别是妈妈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的时候，我的心，就像刀割。
　　已是中午时候，保姆把饭菜端到我房里：“妹妹，吃饭了。”
　　我没有作声。
　　“妹妹，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瞧你，有这样好的妈妈，这样好的弟弟，还不想过日子，哎，你们，我真的想不通。”保姆姓宋，我本来想叫她宋婶，但想想自己也四十多了，后来终于叫成了宋姐。宋姐的样子有些土，但很憨厚的样子，她眼睛看着我，里面充满了和善的神色。
　　“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哑着嗓子，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什么情况让你这样想不开？妹妹，再想不开也得活着呀，世上哪有不想活的人？蝼蚁都想活着呢，何况是人。”宋姐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抹着家具。
　　我不想说话。我什么都不想。外面的阳光照不到我的内心，我的心里一片黑暗。
　　妈妈端着营养汤让我起来吃，我一点都不想吃，只是怕伤妈妈的心，所以我象征性地吃了一口。
　　我一直都在瞅着她们的动静，我看着窗户，我想从那里跳下去。
　　宋姐和妈妈就像两个老侦探，一直不停地轮流在我面前坐着。
　　然而我还是找到了机会。因为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嘛。妈妈上厕所去了，她便秘，常常在马桶上坐半天才能解完手，宋姐在厨房里忙活。她警惕地过来看看我，见我没什么动静，就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飞快地跳下床，爬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