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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芳.她是与佛有缘的人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4-23 08:56:59      字数:4345

  她对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心有恐惧,在心里揣摩多次,做出预测。这个过程按照一条被劈开的羊肠小道行进,经过多次重复,并不需要印证,也不需要奇迹。印证需要时间流转,等待发生。若有奇迹存在,那一定不是毅力所能坚持的,我们的毅力最终都输给规矩和时间。所以这个世间存在的奇迹并不为奇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同生老病死,人世循环,无止尽的爱恨交缠。人最终成为感情的奴隶,为七情六欲困扰,如果可以获得彻底自由,就意味着众叛亲离,我们都在不断的分裂,分裂别人,分裂自己。
  莲芳说,屋后有邻居新修房屋建成后留下的鹅卵石,里面有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的上面还有五色花纹,我把它捡了回来,放在石头花盆里,它会随时日长大。
  云昙在院子里寻找花盆,一只雕花石头做成的花盆,土壤上有细绒青苔生长,红色石蒜花朵盛开。内有莲芳放置的鹅卵石。这是幼年记忆,她每天都要跑去花盆旁边看卵石是否长大。
  她独自去石堆里寻找独特卵石,拾起每一颗石头,都有独特之处,想找到简单平凡的石头却不易。
  莲芳告诉她,云昙,世间有许多道理都是如此,做一个简单的人并不会比做一个特别的人容易,它反而更难做到。只有两种人是快乐的,一是糊涂的人,二是懂得装糊涂的人。他们简单而快乐。
  她拿出拾回来的打火石,寻找黑暗之处,两块石头相互摩擦,擦出火花,同时嗅闻到浓烈烟味。莲芳告诉她这种石头叫“星星石”,是流星坠落时候流下的眼泪,它可以打出火花,在打出火花的同时可以许愿,这是它留给你错过它坠落的弥补之物。
  后来她发现自己也在以这种方式做出对遗憾的弥补,遗憾莲芳与她相处太短。一直执着于此,写出大量关于莲芳的记忆,她要祖母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上,她对自我有所放弃,努力回想有关童年记忆,一字一句写出来,如同释放一部分内存,她对莲芳的思念从脑袋里不断输出,杂乱无章。她的文字,没有目的,完全出自于对一个给过她恩慈的老人的依念。流星可以给我们留下弥补缺憾的良药,那为何人不会留下,人只会独自行走,她与莲芳。终究是独立的生命个体。
  她并不独立,她试图在世间找到可以依傍之人,她也愿意让人了解她的质地,将自我放弃,获得爱。但是她一直孤独,不曾得到伴侣,不论男女,有时候接近不到一两天时间就已将对方参透,遇到过的人,能够真正进入她的并不存在,或者说进入的时候就已经放弃,得到的同时也意味着自我亦是。很多人,持有庸碌无常之心,接近之后只会不断疏远。
  她独自爬上木床后的梯子,红色大木箱子里都是莲芳的陈旧衣物,这个在幼年时代充满憧憬和期待的木楼,已经不如当初那般心境对它产生兴趣,它是那样平常,早已经不成为诱导她心灵的阁楼。成长在不断磨损一个人的天真和童趣,她为这成熟感到荒芜,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爬上阁楼,走出房屋。而阁楼上的尘埃只是在过往岁月里闪烁的光。
  如果我们一直所期盼的长大,一直所向往的成年,一直想获得的自由。在冲破成长的稚嫩外壳,褪去幼年躯壳时,却发现它不过是一个虚空世界,一触碰就可以碎掉,它的无限可能性让人在黑暗里无限沦落。那么成长何尝不是一种欺骗,赤裸裸的,充满诱惑的欺骗。
  她蹲在莲芳冰冷的尸体前,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失去生命,她曾经对她说过的所有话语,也将随她的逝去变成秘密。那些她来得及说的,和还没来得及说的,都将随她一起埋进泥土之中。人带着空白记忆来到世间,却要带着诸多秘密死去,这些秘密最终都没有途径,只有在黑暗里消失。那一刻,云昙认识到人的局限性。
  莲芳的离开,意味着她将独自面对落寞世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给她如此和谐的慈爱,她在年少时期获得的爱最终消失。
  她站在冰冷的木床旁边,说,很多感情来不及表达,它已经随时间消失殆尽,或者它已经转化为你我血液里的某个支撑点,不用言语证明,行动永远都比言语实在。然而我连言语都不曾获得表达,我最终顾此失彼,但愿你能懂得我对你的依念,人世间如果有选择和交易,我想和你住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岛屿,但愿那岛屿上开满各种热闹花朵,我们过四季生活,没有时间的界限,获得超脱和自由。祖母,我渐渐感受到情感的重要性,这个世界本是凄凉的,如同你终究要离开,我却终究做不到洒脱,我很讨厌自己的执拗,它让我倍感苦楚。如果有可能,我想我的情感并不限于男女之间,它可以随时发起,随时结束,已经超脱俗世里的爱情,它不能被定义。
  邻居告诉她,莲芳的身体早已出了问题,身体逐渐承受不起负荷,浑身疼痛、肿胀。医生说她的肾脏出了问题,躺在床上输了两天液,不能开口说话,吃不进去东西。没有人能体会她的痛苦,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病痛、带走缺憾的老年,这些都是罪恶,使人痛苦,在离去的时候饱尝痛苦。如果说这是命运的赐予,那么人最终只有接受,人最终是死于自身的局限,被自我打败,科技最终超越的只是表象,人是被困顿在宇宙中的蝼蚁,所做出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的消耗,没有意义。
  她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乘坐熟人的车子从广元市里赶回去,她本可以当天早晨去车站排队买票,最终被亲戚劝说改道乘坐熟人的车子。她心里有所不愿,她担心祖母的病情。开车的人是亲戚家里的亲戚,一路上耽误延迟,去加油站加油,在路边停车与熟人说话,已经入夜,车子进入村落,道路逐渐崎岖,她顿时感到急促,心神慌乱,仿佛有所预示。
  她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心里的幕布仿佛被震落一般,如青草在寒夜里浮动。门前是一盆燃得正旺的炭火,屋内充斥煤烟气息,由于空间流通,所以并不能使人窒息。跳动火苗在盆里闪烁,她听到里屋里有人声。
  有人在床边照顾莲芳,她看到她,和她说话,她只是点头。云昙知道,她还有心愿未了,她要见到父亲,她在坚持,然而父亲未必拼尽全力回来见她。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复杂和说不完的不得已。
  云昙问她,祖母,我给你买了藕粉,你喜欢的食物,你是否想吃?
  她不说话,只是摇头表示不吃。
  云昙跑出屋外,看着镜子,自己面对自己,一直哭泣。她知道她将要走,她没有办法,她无能为力。她必须要接受祖母在这个世间的阳寿已尽,云昙,这是宿命,她终将离开,你一定要接受。你要惯于接受无情和冷漠,不可让自己用情过深,这样让自己受伤。她对自己说话,平静隐忍,卑微无情。
  这世间的依傍从来都不能长久,我们一开始以为的天长地久都是自我欺骗,时间会慢慢揭开谎言。真实是我们在不断消耗彼此的感情,消耗时间,一生有许多荒芜的时间没有得到发挥,许多停滞不前,如坍塌的房屋,进入泥土之中,等待下一次重建。身体如同工具一般被我们使用,它最大的意义是健康,健康的身体是前行的资本,这是上天的恩赐,我们都有权力健康生活。
  她说,生命的周而复始那么索然无味,为何还要彼此剧烈相爱。所有亲情、友情、爱情,如果每一个参与我生命进程的人能深知我在某一个时刻对他的念想,我们可以狠狠地爱着,我可以为爱粉身碎骨,可以什么都不要,抛弃世俗地位,物质、金钱将被推向边缘搁置。生命太过冗长,缺乏答案,兜兜转转,天地间不过是改朝换代,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的人,一样行走在苍茫大地之间,人类的先进从来不曾解决精神荒芜而无所皈依的问题。
  最本质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她是孤独少女,从十七岁开始,行走在漫长黑暗隧道之中,一个人等待出口。
  她躺在床上,月光明亮,从窗户外射进来。她想起莲芳往日不能入眠,半夜独自起身坐在窗前,昏暗中只能透过蚊帐看到微弱背影,蜡烛光亮静谧安详,空气仿佛不再流动。她听到祖母在暗夜里的呼吸声,感受时间的微妙,达到不可言语的地步。
  她整夜无法入眠,温度逐渐下降,青草上的露水凝结成霜,夜色弥漫到深夜,又逐渐散开。思绪如同化不开的团团乌云,穿越一段漫长路程,直到清晨听到公鸡长鸣,夜色依旧浓烈,光影浮动,青霜凛冽。
  凌晨四点左右,莲芳离开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她只听到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反复在心里确认这声音是否来自梦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要反复通过感官来确定听到或者看到的是否是真实,对真实一丝不苟,发自内心。在此刻,或许又是心里有所逃避,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对此依旧抱有幻想,如同濒临灭绝的动物,在绝壁边缘求得一线生机,心存侥幸,结局往往是坠落深渊。
  她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尸体,身体变得比往日微小,是死后的人都会发生萎缩么?还是温度太低,她的身体因为没有温度所造成的?
  她蹲在床榻前,一直看着沉默的祖母,如同多次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她的背影,两个人沉默在无声漫长黑夜里。她克制自己不要接近尸体,如同感情的禁忌,那些无可收拾的情感如同泛滥成灾的海水,将她淹没,无法喘息,所有行动和思维成为虚幻梦境,它们的启动只需要一个开关,那就是接近这这具尸体,抚摸她,获得安慰、释放、咆哮。
  她最终选择放弃,不接触她,她已经离开,剩下的只是她在这个世间赖以生存的肉体,肉体不过是工具,可以损伤,无止尽开发利用,它是莲芳的外形、特征,不是质地,它的意义不存在于她与莲芳之间。
  莲芳从她的生命里彻底离开,那天距离新年只有十天,是丧事与在喜庆结合的日子。
  算命先生已经帮忙看好了入土的日子,长明灯在棺材底下燃了几夜,她跟随父亲一起进去看灯。漆黑房屋里,她与父亲蹲在棺材两边,用手里的竹签刨灯芯。
  她说,他们都说她一直在等你,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爱你是否胜过其他两个伯父?这已经不重要。但她在最后痛苦的时光中,你不她身边,在她身边的是两位伯父。你是否会为此感到愧疚。她经常独自和我说话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但她不能放下的是你和我,她说她经常梦到我们三个人在古老树林里走路,一直朝前走。那个时候她说她知道还不是她离开的时候,只是没想到时候是在无声无息中来的,她没有做出任何预示。
  她一直说话,靠在另一边的父亲沉默不语。
  她继续说,她走之后,隔壁屋里聚集两位伯父和他们的妻子,她的尸体还未冰冷,两位女人开始争吵,推脱此次丧事的柴火支出。昏暗灯光下,天寒地冻,她的魂灵或许还未走远,她们的唾沫横飞,不愿意退让。爸爸,我认为抚养儿女没有过错,抚养多了便是罪过,这罪过最终报应在自己身上。
  放置棺材的堂屋门前被黑色幕布遮盖,只有长明灯的微弱光亮。她抬头看到墙壁上挂着碎裂的陶瓷神像,是她幼年时候和玩伴用长竹竿试图将其移动下来,据为己有,一个白色神像归她所有,另一个黑色神像归另一个孩子所有。最后神像被打碎,莲芳要她跪在碎裂的神像面前作揖祷告,在搪瓷盆里烧纸币,神秘事物在她的记忆里对莲芳构成锁链状的环绕,或者说祖母已经成为这其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她说,她活着的时候,心里对神灵有所敬畏,时常告诫自己持有慈悲之心。她在屋外的石磨一上放置妥当饮品和烧好的开水,开水里放置茶叶或者白糖,给外出下地干活的人路过解渴。她是与佛有缘的人。
  父亲伸手往点灯的碗里加油,说,她终将要走,我知道一切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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