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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芳.属于我们心灵的记忆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4-12 08:31:14      字数:4114

  十七岁,她抱有天真童心与周围人群取得关系,希望可以爱和被爱。然而发现被建造起来的关系不过是脆弱体系,她持有固定位置,对通往人群的秘密小径没有规则概念。试图用原始自然去容纳周围的关系,经过万般试图之后发现自己的方式并不被人群所接受,又或者说人群无法接受她的方式。
  她逃避如同概念规则的成形约束,她要没有过去与未来的体验,高中时候经常在周末时候独自搭乘市里的客车去往附近的小镇。喜欢一个人坐在车窗前看疾速掠过的城市楼群,城市、道路、楼群、车辆,这些构成现代化元素的工业城市,它们与她需要的光源没有任何联系,而且相去甚远。来到集市周围的邈远山村,一个人坐在山前看夕阳渐渐下沉,听大风从头顶刮过,青冈树叶子在整片山里发出簌簌响声,就这样坐在夕阳和山林的交界之处,把头埋在手臂里,整个人仿佛被山谷里的大风吞噬,如同堕入一条晦暗深长的隧道,行进在没有出头的黑暗里,无厘头地行进。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前世仿佛只是生存在山野里的野兽,或者说是一株植物,她身上有人世无法普存的方式,无法获得世间游戏规则,是被驱赶的边缘人物。
  十七岁的云昙,已经学会剪出和莲芳一样生动的蝴蝶和花朵,肢体逐渐趋于熟练,做饭和洗衣,样样精通,形式上不再是笨拙天真的孩童。随后需要的是一场辨认,外表的诸多假象下,她依旧是天真女童。
  莲芳在院子里种石蒜、茉莉、栀子、美人蕉、芍菊、蜀葵、大叶黄杨、牡丹、月季、蔷薇等各种花卉。大叶黄杨、月季、还有蔷薇采用扦插方式,植物接触土壤,获得足够养分,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下茂盛生长,合乎时节与规律,这些开在暖春季节和夏日里的花朵依生理特性和季节规律开出专一花朵,有时候莲芳会采下花朵送给邻里,心做出简单赠予,是一种行动,从中获得性情的沉稳。
  黄昏时候,紫茉莉开出紫红花朵,莲芳坐在木门前的矮凳上,看树林里的斑驳夕阳,红光穿过树林铺撒在橘子树下的草地上,发出红亮光影。生命如同微光一样渐渐消陨。云昙依旧持有孩童心性,独自在院子里捡短小木棍在手中把玩,试图把棍子捏在手里模仿孙悟空玩弄金箍棒的情景,棍子不断落地,她不再执着把玩。又去紫茉莉开出的花朵前,摘下整个花冠和花托,从花托基部抽出红色细丝,细丝拖住整个花冠,然后将花托嵌入耳垂上部的耳廓里,小朵细长花冠连同细丝一起随她走动而摇晃。这是少年时候所做的耳环,她一直记得,并且会重复做它。
  她很少向他人提起少年时候所热衷的事物,因为很多都已经被遗忘,而记得的会一直重复着做,亦不必提起。当一个人热衷于怀念过去并且用行动让自己感受到重温的情景时,她已经老去,不是年龄的老去,是心的老去。亦可以说她依旧年轻,因为她怀念的是年幼时候的自己,试图做出改造,要保持童心。或许年老与童真的本质并无区别,只是年龄、外貌、形态所决定二者存在阶段的不同,其根本属性是一致的。
  喜欢站在夕阳里把紫茉莉的花朵捏在手心里,把花瓣蹂躏成淡红色汁液,发出植物特有芳香,然后把汁液涂在指甲上,这种紫红色花朵如同凤仙花一般用来涂抹指甲。她会把手指放在鼻尖上嗅闻,把指甲与手指肌肤沟壑里的绯红碎花清除。
  莲芳坐在身后看她,长时间不发一言。在后来莲芳去世后的日子里,她每次想起莲芳,这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情形,不容思考,瞬时发生,它如同固定模式一般,必须要上演。有的事,是不是为了搭建情景才发生,如果是这样,那它的目的就仅仅是回忆,而回忆不过是一段虚空和过去,所有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都会成为虚空和回忆,我们生活的空间,也不过如此。
  她有时候会看到老人拿出手绢在花朵面前擦眼泪,莲芳的眼睛早已看不清楚事物,模糊的重影使人想不断揉搓眼球,之后就会不断流出眼泪,再用手绢不停地擦。
  夏日里,紫茉莉每到傍晚时分,准时开放。莲芳说,这花好,因它日日都开,花朵颜色也好,是适合开在暮光之中的花朵。
  她说这话,仿佛另有寓意。
  云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抚摸,在夏日滚烫热汽还未退却的时候,她的手指依旧冰凉,医生说她是低血糖,夜里睡觉的时候,捂在棉被里的脚趾也如同手指一样冰凉。她的身躯一直在不断冰凉下去,是不能维系的温暖。云昙内心早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意屈服这样的事实,所以一直对莲芳持有不灭的幻想,她在心里把莲芳作为不老的神祗,是能陪她一生的力量,这力量里有莲芳给她的慈爱。
  莲芳擦眼泪的手绢边缘是蓝色绵线镶成的花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磨损,中间的白布也已经看不出任何花纹,手绢上散发眼泪干涸后的独有气味。手绢被重新定义后依旧存在的使用价值,是莲芳赋予它的。
  云昙如今只记得那方手绢上有猫、狗、大象、熊猫的图案,是在她年幼时候,清亮眼眸相中的充满童真趣味的手帕。莲芳给她买下手帕,她不过使用了几天,就将它丢在一边,其实她只是热爱它,太过喷薄的热爱只是短暂的事情,短暂的结局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莲芳一直把云昙成长过程中的物件收藏在屋里,在物质困乏的年代里,唯一留在她身边的是一件八月里穿的红色外套,大圆领,有荷叶状的花瓣,衣服右下角是一个篮子形式的荷包,左边绣有穿短裙跳舞的小女孩。她将云昙五岁时候的这件衣服挂在视线可以触及的地方,如同一种象征出现在眼前,它见证着时光流淌的迅疾。
  莲芳告诉云昙,云昙,人一生的时光,只有在老年时候会觉得它如同射出去的弓箭一样快,这逼近靶心的距离让人战战兢兢。很多美好只能稍作停留,所以你一定要充分利用时间,它充满无限可能性,你要看到它的软弱,这样你才能把它的无情征服。你也要记得美好的时刻,那些都是不会重新出现并且带给你一模一样感受的时刻,所以你首先要充分感受它,然后记得它,牢牢记住。记忆强制的力度会消除遗憾,因为遗憾往往是源于自己没有深刻体会感受生命之中的每分每刻,这便是珍惜。当你懂得珍惜的时候就会原谅一切,因为你已经能够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遗憾便不会再有。
  在云昙后来的人生中,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格外敏感,因为懂得稍纵即逝,所以生活格外辛苦,她觉得自己的欲望有时候并不能被深刻情感承载,喜欢寻一处角落,如图书馆天台上的角落里,一个人在暮色四起的下午走昏暗楼道爬到图书馆的最顶端,电器设备安装在出口处,发出震颤躁动声音,空气里仿佛有危险逼近。水泥地上放置巨大胶质管子,交叉盘旋于各个接头之处,精密周到的布置。她坐在角落里,看青天里飞过的白鹭,橙色的喙和黑色双脚,她已经不能区分是大白鹭还是小白鹭,她看到的就是一行飞上青天的白鹭,有白色羽毛,掠过最高楼顶,飞向远处山峦,最后踪迹全无。她可以忍受没有灵魂伴侣的时刻,在找不到寄托的时候藏匿在这样一个角落里,看白鹭从头顶飞过,把头仰下去,让发丝漂浮在空气里,做一个人的游戏,寂寞带来的痛苦会随之加重,成为血液里不可缺失的必要元素。她对这样的境地上瘾,会一直寻找这样的地方,不管身在何方。
  当她从市里搭乘汽车回来的时候,车子穿过市区光滑柏油马路,顺利妥当行进两个小时,天空有微弱雨丝拍打车窗,树木和房子在雨水辙迹里变得模糊,大地一片清凉。下车后依旧要走长远山路才能回家,因为前几日下过大雨,在走过被推土机铲平的泥泞大道时,脚上的凉鞋被粘稠泥土禁锢,每走一步就要用尽全身力量拔出鞋子,如同跌倒在路上的孩子,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对自己如此麻木不仁。后来索性脱掉凉鞋,左手提着沾满泥土的鞋子,右手协助双腿继续前行。
  她穿越山林,再走羊肠小道,路边许多不知名野花开放,看到它们开放,仿佛得到彻底自由,自生自灭。
  在推开木门的时候,心里有过无数次预测,她先喊一声“祖母”,然后听到怜爱的应答声,这是她穿越泥泞的最终目的,她要去到她的身边,听到她的声音,这是最为欣喜和值得庆祝的时刻,这是她对她的爱,使她感到幸福和饱满,不留余地、没有伤害、温暖质朴的爱。
  她感到祖母声音里的欣喜,莲芳是寂寞孤独的老人,渴望看到云昙回到家里,看到新生个体活跃的生命力,这会使她虚空乏味的时间好过许多。
  云昙把沾满泥土的双脚给莲芳看,两只脚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发胀肿大,还有被碎落石子划破的血痕。莲芳把绿色水瓶里的热水倒入搪瓷盆里,要她把脚清洗干净。
  云昙把手里的凉鞋扔到屋外的手磨子上,蹲在发出吱呀声的小板凳上洗脚,泥泞一一剥落在水中,露出血痕混沌的双脚。
  莲芳抚摸她的额头,把厚实宽大的毛巾递过去。问,痛吗?孩子。
  云昙看着面前的莲芳,看到她眼里对自己的怜悯,这是世间可以获得享受的同情,因为她看到感同身受。她突然流出眼泪,大颗晶莹泪珠落入热汽腾腾的热水盆里。她趴在莲芳怀里哭泣,莲芳始终是她最终获得坦白和真相的人,她是云昙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
  云昙说,我始终在走一条路,归路,所有出发都是为了回家,它是最终目的。但是我有恐惧。
  莲芳说,不要对未来持有幻想,就不会有恐惧。
  不,祖母,这不可能。我害怕你终将离去,如果你离去,那我的出发便没了意义。
  云昙,我们是各自独立的生命个体,我愿意给你依靠,但你要清楚,有的人,她不能陪你永远,能够陪你永远的只有你自己。
  她从书包里掏出在市里买的绿豆饼、蜜枣、八宝粥。她知道莲芳素来喜爱这些温性良好的食物,它们是带给人安逸和温柔的食物。
  莲芳说,这世间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过,云昙,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走出这片山林,我尚还在,你是否会常回来看我,买些瓜果糖食,如同现在这般。
  云昙朝她微笑,说,会,一定会。
  那个时候她感到脚上的痛苦是一种清醒的喜悦,它会慢慢随时间愈合,然后留下疤痕。有的伤,不会有任何疤痕,因为它持有暴力和伤害,彻头彻尾是清一色的痛恨,所以干净,不会有任何留念。而有的伤,它带走甜蜜和喜悦,愉悦使人像焦糖一般缠绵,对往事充满贪念之情,伤口与心连接,异常敏感,它感知到心的痛苦,所以它留下疤痕让她记住。那是属于我们心灵的记忆。
  她清楚感受到与莲芳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从手心里流逝的声音,她厌恶那样的无力感,她期盼长久,不能获得救赎。她厌恶时空无限前进的概念,她厌恶把身体和思想推向巨大无形的空洞里,她厌恶抓不住任何附着物的未来。对,她厌恶出发,厌恶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厌恶所有必须为生存而必须为之的事情。她的质地是由各种崩溃观念和破碎理念组装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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