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七章
　　
　　孟波的投案自首，让春秀卸下了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她在他到派出所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她又惦记起那笔高利贷的事。虽然她早已有心将那笔孟波所借的高利贷还掉，但抵不住孟兰的坚决反对，只得作罢。现在随着孟波的回归，她觉得应该将此事作个了断，于是，她将孟兰请进了自己的住处。
　　“孟兰，我再三考虑，还是觉得应该将你哥借人家的那笔钱，剩余的两万元还给人家。你看呢？”春秀用商量的眼光，盯住孟兰。
　　“姐，我还是那句话，这钱根本用不着还，因为它是高利贷，再说，它花在了赌博上，属于不义之财。孟兰不服气地说。
　　“话是这么说，但钱花不花在赌博上，好像与人家没关系。再说，借钱还钱，天经地义，自古就是这道理，我们总不能自以为是吧？”春秀耐心地解释。
　　“反正这钱不能还，太便宜了他们。”孟兰气呼呼地说。
　　春秀心想：算了吧！小姑一时还想不通，再商量也没意思，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吧！于是，她不再言语，默默地拿起早已准备好钱的小包，悄悄地往外走。
　　孟兰正在帮春秀收拾着屋子，见嫂子拿着个小包，一声不吭地出去，愣了一下，问：“姐，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春秀头也不回地说。
　　“是不是还钱去？”
　　春秀没回答，慢慢地往前走。孟兰急了，一跺脚：“姐，你想急死我呀？你怎么能去呢？要去，还是我去。”
　　说着，孟兰追上去，一把夺过春秀手里的小包，噘着嘴巴往前走了。春秀掩嘴而笑，她冲孟兰喊道：“路上小心点，别丢了……”
　　孟兰走了，春秀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她重新打开了电脑，登上了网店，仔细查看着网购的情况。这时，窗口刮进来一阵风，将电脑桌上的几张网购表格统统吹到了地上，她不得不弯下自己臃肿的身躯，艰难地从地上拾起，又用卷尺压住。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管理网店已经力不从心，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凭心而论，她真舍不得离开网店，虽然经营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对它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感激耿明，是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了她这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让她倍感珍惜。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不得不拿起手机，与耿明进行联系。
　　“春秀姐，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预产期吗？到时候再不做也来得及呀！”耿明竭力劝说着。
　　“我也想做到那一天，但现在实在是力不从心。”春秀解释着。
　　“那还是和上次一样，先由孟兰代着，等你生好孩子再做行吗？”
　　“不行，孟兰现在事情可多了，她不但要做生意，而且要照顾我眼睛失盲的婆婆，至于我生好孩子，还能不能继续做，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耿明沉默了，他明白春秀这话的意思，心如刀割一般难受。眼下网店的工作，是他与春秀还能保持联系的最后一个借口，如果春秀辞了，他就不能和往常那样，毫无顾忌地联系。他知道春秀这病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但他总希望这不是真的。他没法再回答春秀的话，泪如涌泉，难过得关上了手机。
　　“耿明，耿明……”春秀连叫了几遍也没回音，她这才意识到耿明挂了电话。
　　春秀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她多少也明白耿明挂机的原因。其实，她何尝不是这样？自从认识耿明后，耿明热情阳光的性格，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特愿意和他交往，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她不能再给耿明增添麻烦。至于孟波，虽然婚姻上还是自己的丈夫，但她对他已经心灰意冷，原先那点情感早已经荡然无存，若不是看在婆婆和小姑的情分上，她真想和孟波一刀两断。
　　春秀正想着心事，门外突然有人叩门，她以为孟兰回来了，头也没转就回了一声：“孟兰，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不是孟兰。”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笑盈盈地回答。
　　春秀这才转过脸来一瞧，嗬，是位陌生女子，长得还挺漂亮的，她不禁有些纳闷地问：“你找谁？”
　　“我找你呀？你不是春秀吗？”
　　“嗯，那你是？”
　　“我叫胡真真，是孟波的朋友，也认识孟兰。”胡真真落落大方地说。
　　胡真真？春秀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孟兰从开河市回来的那一天，曾经在她面前提起过，说这胡真真挺不错的，给了自己很多帮助，她为此还有点印象。于是，她抿嘴一笑：“哦，原来是胡真真小姐，来，请屋里坐。”
　　胡真真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手提两盒包装精美的礼品，飘飘洒洒地进了屋，在一张小凳上落了座。春秀腆着肚子起身欲给她倒茶，却被胡真真含笑谢绝了：“不必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胡小姐找我有事吗？”春秀莞尔一笑。
　　“我想问问孟波他现在怎么样了？回来了吗？”胡真真睁着大眼睛。
　　“他的事，你还不知道？”春秀有些诧异。
　　“不知道，我和他好长时间没联系了。”
　　“哦，他已经回来了，现在拘留所。”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这样，对他也有好处。”胡真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特地来问这事。”春秀礼貌地笑笑。
　　“其实，我今天一是来问这事的，二是来看看你的。我早就听孟兰说你身体不太好，而且还怀着孕，我一直放心不下。”胡真真诚恳说。
　　“真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好多了，没事，只等生孩子了。”春秀淡然一笑。
　　随着俩人话匣子打开，彼此越聊越多，互相也熟悉起来。不知是出于女人的敏感，还是出于疑惑，春秀不经意地问：“真真，你是怎么认识孟波的？”
　　“我们是网上认识的，孟波喜欢打游戏，我也喜欢打游戏，就这么简单。”胡真真毫不隐瞒地说。
　　“哦，女孩子也喜欢打游戏？有点意思。”春秀微微一笑。
　　“业余爱好而已，不影响工作。”
　　“那你结过婚吗？”
　　“结过一次，不过离了，现在暂时不考虑，我打算明年年初到新加坡工作去。”
　　“是吗？那太好了，你到新加坡还是搞老本行？”春秀问。
　　“嗯，还是酒店管理，那里缺这方面的人员。”胡真真解释。
　　春秀并不知道孟波与胡真真曾经有过的那层关系，她只认为是普通的朋友，所以，她对胡真真的话深信不疑。她拉着胡真真的叹息道：“真羡慕你能出国，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多好。”
　　“你行的，只不过现在先要把病养好，以后机会有的是。”胡真真宽慰道。她哪里想到，这只是春秀最后的夙愿。
　　春秀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想给胡真真弄点吃的，却被她按住了手：“春秀姐，你别麻烦了，我不饿，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那你以后要常来。”春秀嘱咐。
　　“嗯，我知道。另外，我想问，孟波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庭？”胡真真关切地看着春秀。
　　“不清楚，反正我们已经请了律师，律师会告诉我们的。”春秀坦然而言。
　　正在这时，孟兰踏进了门，她见胡真真来了，不由得欣喜若狂，放下手里的小包，就与胡真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四十八章
　　
　　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西下，暮色渐渐降临。秋天的夜晚，比夏日来得早些也更深沉些，小村庄对面一片农田上空，聚合着一大片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夕阳的余辉。虽然不会下雨，但夜幕像黑丝绒般地更浓重了，星星和月亮都消失在这黑沉沉的夜幕里。
　　此时，春秀仰卧在用毛毯裹着的那张躺椅上，她的脸色也如同这夜色一般凝重。如果在往常，晚饭后她总会利用一小时的时间，沿着小屋对面那绿色的田埂来回慢慢地散步，呼吸着湿润而清爽的空气。而如今由于疾病的缠绕，她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只能以坐卧为主，偶尔在门口来回走动。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疼痛也一天天加剧，像毒蛇不停撕咬着她，在腹部在胸膛，在浑身各地方弥漫开来，时重时轻，时而像刀绞般的剧痛，痛得她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时而又像万箭齐发，直戳她每一块肌肉，让她蜷缩在被窝里，使劲地咬着被褥。桌上就摆放着止疼片和杜冷丁，但她从未使用一次，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一次次拒绝了别人的劝说，将自己搁在了刀山火海。
　　春秀瘦了，原先人见人爱的鹅蛋脸，渐渐地干瘪了下去，脸色灰暗，眼神茫然。她的胃口也一天不如一天，过去每顿一大碗面条不在话下，现在只能喝一小碗稀粥或汤水。春秀知道自己已经是一支快熄灭的蜡烛，在孤独地点燃着，但她毫不遗憾，因为新生命在健康的孕育着，像一轮蛰伏在天际的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她觉得自己足够了。
　　婆婆黄宝珠端着一碗排骨汤来了，她将排骨汤放在桌上，嘱咐了春秀几句后又离开了。黄宝珠的一只眼睛在等待眼角膜移植，而另一只眼睛经过白内障去除后，基本上恢复了视力，因此，她主动协助孟兰来照顾春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春秀捧起了碗，用汤匙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汤，香味扑鼻的排骨汤，却丝毫引不起她的食欲，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艰难地吃着，用了好长时间才吃掉一半的汤。
　　屋子的门开着，风凉飕飕地直往里面扑，黄宝珠走的时候怕春秀着凉，就将门带上了。然而春秀嫌闷又将门打开了，她将躺椅往门口挪了挪，身体在屋内，脖子却伸在了外面。她在张望小姑孟兰，孟兰此时正在自己的家门口张罗着准备明天的煎饼生意。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孟兰忽然捧着一条毛毯往自己这边走来，心里有些纳闷，待孟兰走近，她坐起身问：“你拿这玩意来干吗？”
　　“妈让我拿来的呀！她说怕你晚上受冷。”孟兰睁大着眼睛。
　　“不用，我现在浑身冒火，热气还没地方出呢！”春秀皱起了眉。
　　“那就放着吧！要用的话也方便。”孟兰不容分说，笑嘻嘻地将毛毯丢在了床上。
　　春秀也无奈，只好听之任之。孟兰见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就连人带躺椅往里面拖了一下，然后关上了门。
　　“你现在可好，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自作主张了。”春秀假装生气地瞪了孟兰一眼。
　　孟兰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依然笑嘻嘻地说：“我现在是你的大管家，你得听我的。”
　　“哟，我还不是财主呢！你倒成了大管家了？”春秀揶揄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姐，今天感觉怎样？还疼吗？”孟兰关切地问。
　　‘哪一天不疼？时重时轻罢了，现在还行。“春秀淡淡地说。
　　“姐，我的意思是，你还是早点将孩子生下来吧！反正现在也可以生了。早点生，你也可以早点减少痛苦。”孟兰直来直去道。
　　春秀抬起头看了一下孟兰，缓缓地说：“如果生孩子能带走疼痛，我倒省心了，可情况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因为这疼痛完全是由于癌细胞扩散引起的，我估计我现在浑身都有癌细胞了。”
　　“那你得承受到什么时候？我真不忍心看你每天这样遭罪。”孟兰忍着眼泪说。
　　“不是只有一个月了吗？没啥要紧的，放心吧！”春秀倒安慰起孟兰来。
　　“那你早点睡吧？我去去就来。”孟兰情绪低落地说。
　　为了更好地照顾嫂子，孟兰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在春秀这里。床虽然不宽，但睡俩人还是绰绰有余。孟兰做好家务，又将母亲安顿好后，就抱着一条被子来到了春秀这里。她见春秀依然躺在躺椅上没挪窝，便问：“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浑身难受。”春秀喃喃道。
　　“姐，睡不着也得上床上躺着，这样会受凉的。我扶你上床好吗？”孟兰乞求地看着春秀。
　　春秀点点头，于是孟兰摊好被子，慢慢地扶着春秀上了床。
　　过了一会儿，春秀瞥视了睡在一旁的孟兰，见她眼角淌着眼泪，不解地问：“孟兰，你这是怎么啦？”
　　想不到孟兰侧过身来，一把将春秀紧紧抱住，呜咽起来：“姐，我现在想想都害怕，万一你以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春秀叹息了一声，拍着她的后背说：“别这么想，孟兰，过一天算一天吧！即便这一天来了也很正常，地球照样转，你还得生活下去。我都想开了，你有啥想不开的？”
　　“我担心孩子以后没有了妈妈怎么办？”
　　“就让你哥再找一个呗！”
　　“不，绝不！后妈哪有亲妈好啊？”孟兰伤心地说。
　　春秀惨然一笑，她松开孟兰的搂抱，说：“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起来一下，给我到衣柜里去拿一样东西好吗？”
　　“姐，啥东西？”
　　“就是一只塑料文件袋。”
　　孟兰下了床，从衣柜里找到一只蓝色的塑料文件袋，她把它交给了春秀。春秀支起身，轻轻地拉开文件袋上面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叠白色的信封以及一些精美的生日贺卡，摊放在被窝上。
　　“孟兰，这些东西，本来我是想等我生完孩子后，再告诉你的，刚才你的话提醒了我，我想了想还是早点告诉你吧！”春秀感慨地说。
　　“姐，你这是干啥？”孟兰不解地看着这些东西。
　　“是这样！我听律师说，像你哥这样的案件，依据法律可能要判3到5年的徒刑，即使3年，等他出来也不可能马上就能成家，因此，在这一段时间里，孩子不能没有母爱，也离不开父爱，所以，我就写了这些东西。”春秀伤感地说。
　　“姐，你这意思是？”孟兰还是有些困惑。
　　“前些日子，我去医院看病时，到附近的邮局买了些信纸信封，还有生日贺卡，写了16封信和几张贺卡，都套在里面了，是以我和你哥的名义写给孩子的，大概可以用到孩子8岁。到时候，你只要写上地址和孩子的名字，每半年寄一次。让他知道父母是因为在国外打工，很长时间不能回家，让他安心和奶奶姑姑生活……”春秀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
　　孟兰热泪盈眶，她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其中几封信：
　　“亲爱的宝贝，今天是你一周岁的生日，妈妈和爸爸都远在国外打工，一时回不来，就让奶奶姑姑她们为你做生日吧！你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愿阳光和快乐一直陪伴着你……”
　　“亲爱的宝贝，今天是你4周岁的生日，4周岁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呀！因为你开始懂事了，个子也长高了……你肯定会问奶奶和姑姑，为什么我爸爸妈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因为爸妈工作太忙，路也太远，想省下路费给你将来读书用，你不会怪爸爸妈妈吧？……”
　　……
　　看着看着，泪水霎时模糊了孟兰的眼睛，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放下信，抱着春秀号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