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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娘难产

作品名称:勒马河畔      作者:路煜      发布时间:2016-03-28 18:21:45      字数:5410

  启明星像一颗夜明珠,在勒马河畔东半天的上空,发着皎洁的寒光。农历八、九月的早上已是寒气袭人,郭三娘系紧领口上的纽扣,怀抱着装满谷子的笸箩,掀开门走了出来。在她身后,是一户依山而居的农家,几间顶部拱形的房舍,整个建筑通体土筑,无砖无瓦,房舍外围是四堵黄土筑起的院墙,墙头上长着些许野草,看起来有些简陋和荒芜。
  那农家门前有一棵,躯干笔直,树冠茂密的槐树,像一把大伞屹立着,在晨曦的光影里耸入云天。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年龄,自这家人祖上搬迁到此时,它就这般高大了。在它的右边,是一棵需两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榆树,在朝阳里葳蕤繁茂,错错落落的枝杈上,隐约可见鸟雀的巢穴。在两树之间,有一座石磨。两棵树茂密的树冠,做了它天然的篷帐,为它遮挡了不少风雨。鸟雀呼吸着清晨湿湿的空气,在树上婉转鸣唱,像是在与雄赳赳的鸡啼一决高下。
  
  郭三娘清扫干净了磨台,这才把笸箩里的粮食倒出来堆在磨眼上,开始轰隆轰隆地推起磨来。白天要到公社上工挣工分,晚上回来得也晚,为了挤出做家务的时间,她每天都要早早起来。推磨几乎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不是家人吃得多,每天磨的面粉刚够当天吃的,而是她每次磨的粮食都是定量的,她不敢多磨。口粮都是公社按期供给的,一个人多少口粮,一顿吃多少都是定量的,要是一次性磨多了,忍不住腹中饥饿多吃了,不到领粮的日期吃完了,就更得挨饿了。为了避免断粮的事情发生,她不敢一次多磨些出来,不得已只好隔三差五地推磨了。
  她徐徐地推着石磨转着圈,但因挺着肚子,喘息间略感急促。她将磨盘上堆积的粮食推完时,天这才彻底地亮了起来,露出蓝蓝的背景。空气清冷,冲进鼻孔四肢百骸顿觉得舒泰无比。
  她沉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像那漫天乌云突然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了一束阳光。她忽然觉得,心里分外地舒畅。生活虽然艰辛,可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就像早上的这一缕清新的空气,也可给人带来意为的愉悦。
  她推完磨了,这才听见丈夫沉闷而悠长的咳喘声,伴随着脚步的“噔噔”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听见丈夫痰拥堵住嗓子的哮喘声,一股道不尽的酸楚,顿时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突然想哭。丈夫是个烟鬼,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肺病缠身。
  她用衣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佝偻着背把磨台上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撮到笸箩里。就在她躬腰的一瞬间,腹内忽然一阵绞痛。这一痛可不轻,痛得她整个人都痉挛了起来。手一哆嗦,捧在手上的笸箩便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面粉几乎都洒在了地上。
  恰在这时,一个四十岁上下年纪、剃着光脑袋、浓眉大眼,看上去挺沉稳干练的男人走出门来。穿一件缝补的重重叠叠的黑色对襟上衣,一件皱巴巴的黑色粗布裤子,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或因吸烟太多,一嘴布满烟渍的黄牙。此人嗜烟如命,烟锅从不离身,也由此得了个“烟锅”的名号,因姓骆乡党们便叫他骆烟锅,他就是郭三娘的丈夫。
  
  看到撒落一地的面粉,骆烟锅不分青红皂白,赶到郭三娘身边,“啪啪啪”给她就是三个响亮的耳光,怒骂道:“你这个败家娘们!”
  骆烟锅下手挺狠,三巴掌打过去,郭三娘的脸便红肿了起来,嘴角处也溢出一丝鲜血来。
  郭三娘捂着红肿的脸蛋,疼痛与委屈交加,扯开嗓门哭爹喊娘地嚎啕了起来。那哭腔悲悲戚戚,在静谧的清晨里格外地刺耳。
  “死婆娘不见你挺着肚子,我早就扒了你的皮,还容你在这儿放泼!你把面撒了还有脸哭呢!”骆烟锅还觉得不解气,又在郭三娘的大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郭三娘本就肚子疼的厉害,经骆烟锅这么一踹,痛的更加厉害了,脸色一下子变苍白了,唇色泛紫,满地打起滚来。
  看见郭三娘裤裆处湿漉一片,骆烟锅知是自己踹得狠了,心里也紧张了起来,但胸中的怒气仍未消除,脸色阴郁地瞅着疼得死去活来的郭三娘。
  “当家的,我怕是要生呢!”
  听到郭三娘说要生了,骆烟锅的怒火这才消了下来。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搀扶进了院子,边走边朝院子里喊:“巧儿!巧儿!”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扎着长辫子的小姑娘,答应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那女子浑身上下,穿着一套与身材极不相称的衣服,看样子是穿了好久,已裹不下她日渐长大的身体。前胸像揣着两颗核桃,把衣服撑得微微隆起,正是豆蔻年华之际,鹅蛋形的脸蛋,清澈的眸子,模样甚是俊秀。这女子就是骆烟锅的大女儿,名唤作巧儿。
  “赶紧去把你奶奶叫过来,说你娘要生了!”听到骆烟锅的吩咐,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郭三娘。巧儿知是事情紧急,应了一声,便撒开腿就往门外跑去了。
  巧儿跑到邻居家里,在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妪面前,慌慌张张的说:“奶奶,不好了我娘要生啦!”
  “毛毛躁躁的小蹄子,有啥大不了的事呢?”
  “我娘要生娃哩!”巧儿望着那老妪淡定的神色,满脸的焦急。
  “生就让她生么,你娘生娃你慌张个啥。想当年我生你爹的那天,我还在田里干着活呢,肚子疼时找了个旮旯,屁股一蹲就生下了,第二天就接着下地干活,也没坐过什么坐月子……”
  “奶奶,你就救救我娘吧!”巧儿打断了那老妪虽絮絮叨叨的唠叨,拽着她的手臂说。
  那老妪见巧儿神色焦灼,也不好再拖延,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被巧儿搀扶着,晃晃悠悠地向巧儿家走来。
  
  骆烟锅看见那老妪迈着小脚,颤颤歪歪地从门里走了进来,急忙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说:“娘,巧儿他娘要生哩!”
  那老妪瞟了骆烟锅一眼,冷冰冰地讥讽着说:“女人生来就是生儿育女的,有什么可稀奇的,难不成轮到你的女人就娇贵呢?”说着甩开了骆烟锅搀扶的手,抬脚向屋里走去。那老妪走进门时,看见郭三娘蜷缩着身子躺在炕上,嘴里不住地呻吟着。
  那老妪对跟在她身后的巧儿说:“丫头,去烧一锅水端来!”
  又瞅了一眼傻站着的骆烟锅,轻叱道:“立戳在这儿干啥呢?你会接生啊,还不快出去!”
  看到婆婆前来,郭三娘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可她心里依然很是害怕,生孩子的那种痛苦让她刻骨铭心,那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每生一次,她都会觉得如同去了鬼门关一遭。虽然痛苦但她还得生,女人生孩子和畜牲生仔是一个理,那是一种生命的使命,无谓高贵低贱,所承受的痛苦都是等同的。
  
  其实让郭三娘真正害怕的,倒并不是那种蚀骨入髓的疼痛,而是生的孩子的男女,她很害怕自己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孩。她的第十个孩子出生时,骆烟锅一看是个女孩,就直接摔死了,那一幕一直让她心有余悸。不论生的是男是女,那可都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对骆烟锅的残忍的行为,她敢怒而不敢言,恐惧着、憎恨着。
  “娘,我肚子好痛啊!”郭三娘额头汗如豆大,紧咬着下唇痛哭地说。
  那老妪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郭三娘,哼道:“我又不是没生过孩子,哪有那么娇气!羊水破了么有?”
  “破了!破了!”
  那老妪听说羊水破了,就净了手挽起衣袖爬上炕来,双膝跪倒在郭三娘的两腿之间。伸手一摸,倒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胎儿脚已露了出来。凭着多次接生的经验,知道大事不妙,不敢怠慢,立马绷紧了神经,设法转正胎儿的体位。不过折腾了大半晌,用尽了浑身的解数,也未能使胎儿的脑袋出来。
  “完了!”那老妪喉咙嘶哑的轻声叹息了一句,悲悯地看了一眼晕死过去的郭三娘,擦干血淋淋的双手,阴沉着脸走出屋来。
  
  郭三娘尖锐的、凄惨的哀呼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始终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骆烟锅的神经绷到了最紧处,而心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虽然他不大中意郭三娘,但若是她有个好歹,他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一阵莫名的焦灼袭来,让他坐立难安。
  他焦躁得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停地向门里张望着,可院子里依旧是那样的死气沉沉。就在他准备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那老妪脸色阴郁地从产房里走了出来。
  “娘,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啊?”
  “哼!还问男孩女孩呢!”那老妪冷哼了一声,声音干涩地说,“江鳌啊,你媳妇怕是没救哩,难产!”说罢拍了拍骆烟锅的肩膀,一脸悲悯地看着他。
  “啊!”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骆烟锅一声惊呼,茫然无措地踉跄两步,头晕目眩,霎时觉得天旋地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惊慌、悲凉和无助,眼眶不由得温热起来。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他是那么地怕失去她。他神情恍惚地向屋里走去,突然胳膊被人生生地拽住了。抬眼一看,一张严峻的老脸上,微微塌陷的眼眶里,一双犀利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给我站在,一个男人跑到产房里干啥去,也不怕埋汰!”
  被那老妪叱骂了一顿,骆烟锅脸上青红交错,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转身灰溜溜地走出了院门,屁股蹲在地上,背靠着老槐树抽起了旱烟来。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空洞无神的眼眸里是一颗焦灼不安的心。女人难产,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嘴上不停的念叨着:“真是麻缠,都生过多少回了,麻袋里倒不出颗芝麻……”话虽如此,可他哪明白,郭三娘已是个大龄产妇了。
  “爹!你快想想办法吧,我娘怕是不行哪!”巧儿本来是在伺候那老妪给郭三娘接生呢,眼见着那老妪拍屁股走人了,心急如焚,可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只得眼泪婆娑地来恳求骆烟锅。
  听到巧儿的恳求,骆烟锅抬起耷拉着的脑袋,瞥了她一眼,颤声地说:“娃,你娘怕是么救了,连你奶奶都没辙了,我能有啥子办法么!唉,这都是命啊!”
  “爹你好狠的心啦,你快想想办法好吗,你别跟个两旁世人似的事不关己!”听了巧儿的话,骆烟锅心下闷气顿生,轻哼了一声,撇过头躲开了她灼灼的目光,依旧没动。心道,若是他能想到办法,也就不至于这般无奈了。
  见骆烟锅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巧儿翕动了几下嘴唇,仿佛那薄薄的两半嘴唇似有千斤之重,终是没能张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跺了下脚,哭着跑开了。
  
  血似一小股溪流从炕上汩汩地一直流到了地下,殷红、血腥、刺眼。炕上躺着一个脸色极度苍白的女人,汗珠和泪水沿着脖子打湿了衣领,因疼痛昏死了过去。
  昏死过去的郭三娘,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身陷在一个空旷而荒芜的冰雪世界里,厚厚的雪湮没了她的双腿。她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也从未感受过那种摄人心魄的荒芜和寂静。
  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受吧!她想张开嘴呼喊,可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就是喊不出声来。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层里越陷越深,渐渐地下沉,渐渐地冰冷。那股寒意从她的双脚渐渐地蔓延到了胸口,她甚至感觉到了自己心脏跳动变慢的节奏。
  “不对啊,我应该是躺在炕上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那是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犹如梦魇,郭三娘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就是醒不过来。她的心里荡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开始奋力地挣扎了起来。
  看到郭三娘的手指轻动,嘴唇微微翕动,巧儿忙抓着她的手臂呼唤道:“娘,你快醒醒啊,娘你别吓我,娘……”
  处于昏迷状态的郭三娘,卯足了劲试图张开嘴呼救,可是嘴却像胶黏住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来。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娘!娘!……”
  那是巧儿的呼唤!仿若醍醐灌顶,郭三娘昏沉的脑袋突然间一阵清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就快要死了!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求生的欲望开始在她的脑海里疯狂的增长。
  “不,我不能死!”她这样一遍遍激励着自己。而她渐逝的生命,也仿佛听到了灵魂的召唤,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让她紧闭的双眼霎时睁了开来。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娘,你终于醒过来呢!”巧儿转悲为喜,抬手抹干挂在脸颊上的泪水。那张犹如梨花带露的脸,清秀中带着丝丝惹人怜惜的哀愁。
  
  郭三娘虽醒过来了,但脸色腊黄,嘴唇干裂,身体显得极为虚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揽腰截断了似的,整个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她环视了一下身边,没看见孩子,抓住巧儿的手急切地问:“巧儿,孩子呢?巧儿,孩子呢?”
  “娘,孩子你还没生下来呢,奶奶说难产!”
  “难产!难产!”郭三娘喃喃自语着,也感觉到了腹中的鼓胀,她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肚子,未见缩减,才清醒过来原来孩子还在她的腹中。她心里又是一阵害怕,突然间握紧了巧儿的手,情绪激动地说,“巧儿,你帮帮娘吧,娘还想活!孩子怕是生不出来哪,你拿把刀割碎掏出来吧。”
  这话可吓得巧儿不轻,全身打了个激灵,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倒在地,哽噎着、嘴唇轻颤地说:“娘,我不敢呀!”
  “像娘帮牛生犊子一样,就那样把手从娘的下身伸进去,把孩子用刀割碎了往出来拽。孩子活不了了,就给娘个机会,娘是死是活都不怨你!”郭三娘张开干裂的、布满血缝的嘴唇神色痛苦地说。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巧儿一遍遍地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是按娘说得做吗?可是我如何下得了手啊……”一种从未有过的矛盾和纠结,让她苦不堪言。一想到那可怕的场面和后果,她的心开始痛地抽搐了起来。“找爷爷来吗,可娘这是生孩子,找别人吧,可又能找谁呢?连奶奶这个接生婆都没了办法!哦,对了,去医院,去医院!”
  去医院这个想法让她兴奋不已,好似在茫茫荒漠里看到了一泓清泉。她跑到了骆烟锅眼前,情绪激动地近乎呼喊着说:“爹,带我娘去医院吧!”
  “去医院?医院在县城里,等赶到了你娘早死了!再说了哪有钱上医院啊,你见过哪家的女人生孩子上医院的!”
  “爹,我求你了,带我娘上医院吧,我们不能没有娘呀!爹!”
  
  巧儿的话,骆烟锅听是听进去了,他也这么想过,可上医院他哪来的钱呢,他口袋里比脸还要干净呢。听天由命吧,骆烟锅依旧没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看到骆烟锅如此凉薄的态度,巧儿的心可谓是凉到了极点。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忍不住心中的绝望和悲凉,她失声地抱头恸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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