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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金黄向日葵盛开的梦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3-28 08:13:34      字数:4216

  雨雪后的高原城市,刺眼阳光穿过高层稀薄空气,看到边缘雪山上的圣洁之光,蓝色微光浮现微弱痕迹。它们明灭微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亮,藏匿和逃避,只有心怀天真与虔诚的人可以与它们获得交流,并且心生向往。
  这个冬天,一个人独自走在旅途上,仿佛与那些曾经出现在生命里的人群失去关系。她在时间和距离上把自己推向人群边缘,父母亲友只存在回忆里一般,此刻感到与他们好像并无联系。那个时候她明白一个人的孤独仅仅是因为她想竭力单纯,不涉足一切关系,并为此所累。她的方式,是对自己缺憾的逃避,永远的逃避。
  在离开藏区的最后一晚,她又梦到她的祖母莲芳。她回到与祖母居住的泥巴筑成的瓦房里,夕阳中有紫茉莉、美人蕉、夹竹桃、蜀葵、石蒜、木槿等各种开在夏季的花朵,祖母一样站立在石头砌成的路面上,用黑色大剪刀把厚实粗布剪成小块布片,祖母那双带有时光印记的手指在光线里来来回回,白色发丝在晚风里飞舞,夕阳的暗红光亮从山的那边穿过一片竹林,还有晚风和花香,院子里的新鲜蔬菜,飞舞在晾衣杆上的蓝色蜻蜓。大片盛开的金黄色向日葵,在月夜里向着月光盛开,怎么还有朝着月亮盛开的向日葵呢?原来它只是她的梦,在梦里,祖母并没有离去而已。
  有黑色大猫穿过屋顶,她听到它们寂静轻盈的脚步声,来到祖母为它们在屋檐下建造的被窝,是用啤酒箱子建成的小房子,正面用剪刀剪一个空洞,里面塞的都是她已经不再穿的粗布衣物。它们在这里安家,祖母收留了十几只流浪猫,但是它们的命都不长,这仿佛是一种规律,是流浪者的共同归宿一般。
  她再次看到祖母,躺在那张和她一起睡觉的大木床上。粉白床单上是祖母喜爱的大朵牡丹花,红色花朵呼之欲出。手工缝制的被单,可以看到密麻针脚穿过的路线,如同火车开过的轨迹,沿着规定旅途前行,一切都按照早已预设好的路线发展。
  用红色油漆刷成的柏木柜子里,有祖母去小商店里买来的糖果和饼干。清甜的夹心饼干,吃进嘴里犹如冰淇淋一般凉爽。祖母用它们来喂养她和流浪猫的馋嘴,所以柜子里的吃食总是满满的,随时打开,随时抓出来吃。那些童年时代的吃食,她再也没有在大城市里找到过它们的踪迹,她曾经为了找寻那样的夹心饼干,跑遍几个大型超市,在人流如织的货架前搜索,最后空手而归。
  那栋在记忆之中的瓦房,多次出现在她的梦里,这里面充满诱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诱惑,五彩斑斓,每次想起就如同一次深切旅行,不愿意醒来。在梦里,她并不知道祖母已经离她而去,深夜的睡眠,是一场深沉的幻觉。在她看到它被巨大推土机夷为平地的时候,其实它已经连同祖母消失在这个不断更新和遗忘的世界里。很多次在深夜里想起这座房子和祖母,它与她已经成为她的过去,不被记忆,不被忘却,它的份量是在它消失之后,因为她在心里重新将它建造起来。她告诉自己,很多事,她已经不再记得,它们被夏季的雷雨冲刷的模糊不堪,发生过的事情会因为不记得而没有发生过,而记得的事情,它们将反复发生,永远发生。因为不能忘却,因为心存眷念。
  她不能将这段童年记忆放下,她所有的出发都源自这段虚幻,在不断探知和求索,慢慢感到枯竭,最后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会认为这个死在冬天的老人并没有死去。她不和家人见面已经一年多,以前在校读书的时候也是一年才会见到他们一面。她一直缺少与亲人相处的时间和机会,这种无声的隔离使她与他们有了隔阂。因为远离使她感到祖母也只是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仅仅是没有与她取得交流,她是否应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同她依旧在校读书,祖母住在旧日瓦房里,两个人生活在不同地点,长期没有见面。
  一个是现实里的死亡距离,一个是经过自我设想出的距离。云昙,到底哪一个的距离更长?你自己是否也不知道,它们都是那样遥远,你从没获得亲近。
  梦里穿过的晦暗长廊里,有决堤的湖面,湖水翻滚如同海潮将堤坝覆盖。有两条红色鲤鱼跃出湖面,一大一小,形体相差巨大。它们在滚滚湖水里潜跃翻腾,天空里的云层突然散漫成灰色鱼鳞形状,雨水如同巨大水柱朝大地倾注,湖水上涌,两股拮抗力量似乎要将天地颠覆。她独自穿行在长廊里,由巨大咆哮水花围绕的长廊里,只有鹅卵石砌成的大型墙壁可以依附前行。她伸手抓住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走过与湖面交界的晦暗廊子,如同那两条红色鲤鱼跃出湖面,走出暴雨倾注的大地。脑海里面突然一片空白,记忆仿佛回到原点。
  一个人站在无边夜色里,进入无梦的睡眠。直到天亮。
  清晨拉开厚实棉布窗帘,看到樱桃树的白色花朵落在初春微寒冷雨里,它似乎是开在春日里最早的花朵,花瓣洁白、薄弱、娇小,往往开过就不留痕迹。
  他打来电话,说,云,你什么时候离开藏区?我盼望能与你有一次共同的旅行,时间预定在今年之内。
  她说,马上便会离开,但是没有计划要去哪里,一切处在未知当中。或许先回蜀地老家。我还有挂念未曾了却,需要回家。
  他去车站接她,她看到他的时候依旧微笑,露出洁白牙齿,如孩童一般的笑容,天真无邪。
  他带她去附近的小旅馆,夜里将她抱在怀里,亲吻,持续不断地做爱,探索彼此身上的无底深渊。只有这一刻,无比清晰明了,他的大部分生活已经浑浊不堪,这是她牵引他的唯一光亮,带他离开舒娟的身边,她未曾使用任何成年女子惯用的伎俩。她的繁华与真实构成对男子的诱惑,如同广袤森林,带他穿越在迷雾之中,这是他无法摆脱和拒绝的元素,是他的缺憾。
  她说,南星,我与你之间的归宿就存在于这样一间可以随时更换的房间里。它们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我如愿以偿走向你从前的道路,漂泊和流浪,只是为何你流浪如此之久却依旧选择了婚姻与家庭?我们之间的一段情感,你打算何时安放?
  他有些尴尬,拿出烟来抽,说,云,我依旧无法做出决定,原谅我的优柔寡断,我承认自我的懦弱与贪婪。但是我爱你,你要相信这是事实。我遇到过一些女子,与她们产生过关系,但在她们身上都没有你的魅力,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安逸和快乐。只有与你做,我才得到归宿,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你带给我的,我无法失去。
  在他们见面的大部分时间里,没有过多语言,沉默和做爱成为他们的方式,也许语言是一种使人恐怖的东西,只有在沉默中想象一个人,充满无限可能性,似乎已经与自己无关,亦不会有过多期望和预测。
  他带来家乡水田里糯谷打磨成的糯米粉,在早市上买来新鲜手工制作的芝麻汤圆心子。他记得上次她说过她对这种食物的喜爱,就竭尽全力帮她找来食材,在厨房里接水调粉,不断揉搓黏性粉团,直到水与米粉混匀不可分割。制作汤圆的过程简单快速,没有消耗他太多时间,直到下锅煮熟也不过半个小时。
  他把自己碗里的大部分汤圆都给了她,这种黏性性质是由米粒中所含淀粉的支链结构所决定的,世间一切事物都由其结构决定性质,她所喜欢的事物仅仅是它的性质,对于结构,已经无从知晓,性质才是与功能直接交接的元素,结构似乎过于至高,难以使人信服。她吃这样甜腻的食物可以不断的吃,不会担心它们落在胃里得不到消化,因为她从食物中得到温暖与饱足,她所缺少的这份安慰可以从中获得,不断需索,可以吃到对它产生厌恶,但是厌恶感很快就会消失,直到她再次需要它们。糯米是能让她忘却和快乐的食物,周而复始,如同心底的恋人,在舍弃之后又会无端想念。
  他们居住的小旅馆附近环境清幽,位于一座荒凉小镇上,附近是一所大学,每天夜里有青年学生穿行在镇上的小店旁。年轻女孩脸上有青涩懵懂笑容,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停留在美好边缘的事物,对一切充满期待。如果她不是这样过份提前感受到生命的沉重份量,她该是和她们一样的青春少女,每周精心打扮自己,即使是无人观赏的打扮,也是必须要开放的,是无人情况下也需要绽放的美丽。但是她已经如此落拓,极度苍老的内心早已不是少女。
  那天夜里,附近有烟火,他牵着她的手爬到半山坡上去看绽放在黑色夜空里的光线。美好光景稍纵即逝,光束粒子的跃迁霎那之间发生,又在霎那之间毁灭。对于烟火来讲,它们的一生或许过于短暂,所以世人总拿烟花易冷比喻炎凉爱情。如果可以,人为何不能以烟花的姿态开放在最显眼也最凄清的地方,在一瞬间爆发全部力量,然后毁灭消失,无影无踪。我们的一生,究竟是太长还是太短?
  回来的时候,天空下起冷涩冻雨,纷纷落入山里的各种灌木丛里。山下的公路上是白桦树在冬天里的落叶,她感到寒冷,说,我们跑吧,就沿着这条道一直跑到尽头。
  他们奔跑在荒凉夜色里,雨丝穿过昏暗灯光的时候晶莹剔透,如同雪花一般,她仔细一看,果真是雪,晶莹细小雪花落在毛绒袖子上,没有立刻融化,她站在昏暗灯光下看衣服上的雪花,将它们抖落,继续奔跑。
  高架桥上的笨重卡车压在寒冷地面上发出沉重呼吸,她看到他跑过桥下的身影,如同梦境里的晦暗长廊,没有灯光,一片昏暗,她晕倒在他身后的苍茫夜色里,看见他越跑越远。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他坐在旁边,穿白色医师服的男子叫了他的名字,医生告诉他她已经怀孕,是因为颠簸劳累所致昏厥。
  他说,云,我们的这个孩子。
  他对她微笑,他很高兴。
  她说,他来的不是时候,我没有能力给他好的生活,如果他是一个刚刚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孩子,他是否要跟随我浪迹一生。如果他出生,我务必要给他最好的一切,但我不能保证,与其这样,他又何必来到这个世上拥有一个未曾完满的童年。
  第二天她独自去了附近的医院里,躺在有药水气味的房间里,冰冷器械进入身体里的疼痛使人清醒。她感到身边的一切护士与医生都是那样陌生,他们的工作是把人体当作一具工作元件,没有任何幻想。冰冷的医院,巨烈刺鼻的药水,对症下药,在这里,人的伤痛是可以被医治的。
  他回去看到她躺在床上,额头上有细密汗珠。她睁开眼睛朝他微笑,说,他走了,我带他走的。
  你疯了,你这样问过我吗?他有些恼怒。
  我不要他来这里,他不会快乐。
  他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那个时候他感到与她的距离,是她的笑容改变的时候。这个曾经朝他微笑,露出洁白牙齿,天真无邪的小小女孩,只是有些看不清人世小小迷茫的女孩,她对他充满蔑视,突然不可接近。
  她说,南星,如果你不能给我们归宿,那么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到此为止。
  他把她抱在怀里,恳求她,云,请你给我们时间,我会和她离婚,你信我。
  她说,我信你,也信爱。但这与信任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保障。你若要我等你,我便等,哪怕是一辈子,只要有结局,便是值得的。但是这一切没有尽头,我发现它不过是如同雨雪天气一样恶劣循环。我怀疑那只是你一直以来不愿意清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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