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6）

　　北京太偏僻了！巴合台尔就是因为说这句话成了名人。
　　他说出的这一句名言，不仅成了村里牧民的口头禅；而且，也成了乡干部们相互间表达强烈感情的一句话。以至于很多人一见到巴合台尔，就会戏谑地招呼他：嗨，北京太偏远了！
　　我和卡德首次听过他讲的这句话以后，心中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激动。我们会意地一笑，便结伴而走，专门跑到乡里的客运站，一声不响就坐上了县乡直达班车，一直坐在阿勒泰市的新华书店门前。几年不去，小城市里的楼房多了，一下班车，我们有些心乱。公路宽了，汽车多了，人也多了，总之五颜六色的东西迎着我们纷至沓来，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阿勒泰市只是一座小小的边境山城，它披着绿树、听着流水，悄然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峡谷里。我们一声不吭直接走进新华书店，走进二楼摆满书籍的柜台里。以看书的名义开始找书，最后才去悄悄查看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在地图左上角一块将要溢出版面的地方，我们终于找到了绵绵延长的阿尔泰山，它像一条蜿蜒的巨龙盘踞在地球西北部的版图上。然后，我们开始寻找新疆阿勒泰市，再细心地找寻阿勒泰市的确吉克草原、乌伦古湖和额尔齐斯河，接着认真细细地找北京。北京好找，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五星。卡德用力地摁着阿勒泰的地名，生怕不小心跑了；我也用大拇指头摁着北京的地名，然后撑开另一只手掌用心地丈量着，我的天哪，足足的两扎！如果按地图的比例尺计算，足有四、五千公里的路途啊。我们才终于弄明白了，在阿勒泰和北京之间，的确要修筑一条非常非常漫长的道路，足足要修出半个地球的铁路线。北京之远，首都之偏，如果以我们确吉克草原为中心，北京的确太遥远、太偏远了，就如巴尔台尔爸爸承受过的那种强烈：北京真偏僻！
　　接着，我用手指尖比划着著名的山脉和河流，在最北边的一座国际性的界山中，以二千多公里的长度穿过了雄伟壮丽的欧亚大陆，还有一条全长数千多公里国际河流更是引人注目，它就是从家门前天天流过的著名的额尔齐斯河了。这可是一条被很多人拥有着的河流！这也是我人生值得思念的河流，从小到大，我都在它的河边生活。我对卡德非常郑重地表达着。这可是中国境内唯一的一条向西流去、最终流到北冰洋的外流河。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特别的喜欢听城里来的小秦老师的地理课和班主任刘新兰老师讲的新疆历史课，它们不再是一堆生硬陌生令人生厌的名词，而是一个个熟悉的朋友、一张张亲人的面孔。对照历史课本上的地图，我们突然发现在阿尔泰山的背后，还有一条非常壮观也非常英勇的河流，它就是额尔齐斯河的兄弟叶尼塞河。这两条有着不同名字的河流，其实都是一个源头，它们就像巨大山脉中两条振飞着翅膀的双龙，相互隔开着、分离着，又相互惦念着、凝望着，最终都在无数次的蜿延中，带着一腔热血和愤怒的壮丽，奔向了遥远而且壮美的北冰洋。
　　卡德曾经用粗粗的手指头点着地图，声调激动地告诉我，瞧！这就是从咱们门前流过的这条河道，咱们就在它的岸边生活放牧。你看，这才是阿尔泰山最高的奎屯峰。我们都知道这座山峰才是中国、蒙古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四个国家真正毗邻和国际分界的接壤地。你看，中国真的很广袤！卡德的语气里漾溢着一股充满自豪的神情。
　　安静，小朋友不要喧哗！新华书店的阿姨们走过来笑盈盈地提醒着我们。
　　我们便用压低了的交谈声，用透着欣喜和兴奋的口气，在惊喜里相互诉说着彼此的最新发现。是呀，在皑皑的雪峰下生活，这些重大的发现让我们有了一种快速长大的成熟，为自己能成为一个中国国土的守卫人、国界的看护人而倍感骄傲。
　　从迷离的幻想里清醒过来，我们已经熟练地找到最感兴趣的城市位置。认真仔细地查看完地图之后，抬头看着窗外，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书店里年轻的阿姨们开始收拾桌椅穿戴衣服准备下班了，我才意犹未尽地扯着卡德，坐着回村的小面包车到了家里。没有人留意到我们的离开，也没有人关注我们意外收获到手的秘密。我们俩人因为这份额外的享受、这份意外的套餐，了解了国际的新情况而显得兴奋不已，脸色绯红，喋喋不休。那一天下午，我们俩没有急着赶紧回家，而是折回了身子跑到草场上，用力地爬到了卡德家大草垛子的顶盖上，极尽眼力，四野眺望。
　　卡德清楚地记得从书店回来的情形：大地一色碧绿显得干净整洁，村庄上空飘动着杂乱的炊烟和悠闲自在的飞鹰，整片整片铺在地面上的夕阳，如沉思的水流身披着灿烂的斑斓缓缓流过。只有站在干燥安静的高耸草垛上，才能消化融解我们心中激荡的情绪。
　　唯有沉浸在草堆上的时光，才能完全地找回丢失的寻找到的自我。
　　你们为什么要奚落我？你们怎么这样的对待一个孩子？仰躺在草垛上的卡德，耳边仍是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仍是牛羊恐慌的鸣叫声。除了一堆变得淡色苍白的星辰外，眼前仍然浮动着贪睡的爸爸的翻身、无理的乡长的抡臂、沉睡中显得无动于衷的大人们，还有漂亮妈妈追在他背后的埋怨唠叨。此时，时间已是午夜时分，此时的世界却在一个孩子的面前显得热闹非凡。受到大人们愚弄的卡德，觉得非常的恼怒。他的自尊心、纯净的想法和某种挚爱的感情，一并受到了深深的无情伤害。他只好独自一人爬到了这堆又高又大的草垛顶上。这座干燥的草垛还是爸爸去年割的，是准备用于今年过冬草料。草堆里夹杂着干艾蒿、熏衣草、野薄荷和一些不知名的野生植物，各自在松软的空气里散发出清香的气味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雅香，卡德再一次把自己适才泛滥的坏心情，在倾刻间的清理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朝着远方再次眺望，界河附近的上空，像情节故事都进入高潮的电影，继续显得热闹非凡绚丽多彩。枪声炮声和坦克装甲车轰鸣着，各类弹头带着耀眼的光芒，或平行或交叉，一次次划透了漆黑的夜色。而其它的天空间仍是漆黑一片，强烈的对比中显得极其静谧和安详。这些永久不变的黑夜，亘古不变地延续着梦想的推移，仿佛根本未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夜色里的空气在声光的反复揉搓下温热了起来。躺在草垛上的卡德，仰望着深深的天空和空中若隐若现的星星，感受着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清新和时深时浅的温暖。包围在身体四周的干草燥动温暖，仍旧散发着白天里充沛的阳光留下的奶酒气息。这种混合着草丛、泥土、树脂、水流和动物粪便等多种味道的气息，形成一个强大的气流，正不断地由内向外、由下向上流溢而出，持续地散发出一阵阵湖草、蒲草、艾蒿、苦菊、野豆子，还有甘草、车前子和野薄荷等中草药混合一起才有的香溢浓艳的气味。我记得自己从小就非常喜欢嗅闻这种气味，尤其是站在才打过草的草场上，这种发出着苦涩辣眼的气味，带着盛开的罂粟、野百合和苦菜花的芬芳扑面而来。这些强大的气流，在瞬息间令你即将干瘪、枯萎和落满尘灰的肺腑，立即涨势漂浮和饱满起来，并在这份热烈的托举中被扩大、被膨胀、被充盈、被紧紧地把握在手里。我还记得自己如同做梦似地说过：太阳应当是有味道的，热烈辣味、磁性气场，这才是太阳的味道！卡德却坚持自己的不同看法，坚持说这出是大地的味道，大地让生命在气味里找回自己，就像一个人会在回忆里找到他的故乡。最后，我们嘿嘿一笑，终于达成一致的观点，这是太阳和大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躺在草垛上，闭上眼睛，才发现这世界真的很神奇。
　　草茎在嘎巴嘎巴的拔节中生长着，森林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几对躲身在草垛窟窿里用心构筑巢穴的小鸟夫妻，近处的小兽经过时蹑手蹑脚留下的声响，螳螂、知了、七星瓢虫和蜘蛛、蚂蚁等昆虫，在黑夜中缓缓爬行觅食交往的细碎声音，还有猫头鹰、夜莺等禽类包裹在夜色和翅膀里安然入睡的喘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体温，都让卡德觉得一些神秘的生命，正在悄声地靠近和接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