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5 17:17:08 字数:4386
“阿一,有些话我不知道适合对谁说,但不说又不合适,因为我想说呀!”回到诊所后,朱医生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了傍晚,这才拉着我说起了悄悄话。
“你先听我说!”我拦住了她。我总是这样,在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提前一步堵住别人的嘴,比起听别人说话,我更想和人说话。我以前也都是这样的:有了一件西服,就想要一件衬衣、一条领带、一条皮带、一件西裤、一双皮鞋、一张英俊的面容、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听话的孩子,就想要子孙满堂,就想要名留青史。竟然我敢说自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那我也就毫不避讳地承认,我也是个贪婪的人!
“我们认识了这么长的时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彼此也都有很多话想要说:你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你对我说的话,大抵上便是说的我,可我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倒是我,很想说说你!朱医生,我们已经认识半年了,半年很长,但我对你的了解却不够多。除了这半年以外,我对认识你之前和马上要离开你以后的你的生活,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朱医生你叫什么名字;你当初是在哪儿出生的,又在哪儿住过,后来为什么要搬到这儿来住,以及今后要往哪儿去——我也都不知道;而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什么又能使你变得真正快乐起来呢?这些我都不得而知啊!我不知道你鼻尖的那颗红痣具体有多大,就如同我不知道你头上的头发有多少根一样,它们都是个迷,都是迷呀!我对你的了解虽不够多,却知道你是一个已有足够人生阅历的人了!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你的人生阅历,都是重复的呢?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人生,为什么除了痛苦灾难,便再无其他可言呢?张医生出事的这半年来,你痛哭流涕时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出事前你强颜欢笑中的隐隐作痛,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呀!是什么使你这么痛苦?是因为钱吗?是因为钱不够多吗?那不打紧!你们会越来越老,你们的钱会越来越多,痛苦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当然,实际上事情可以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但前提是你要多想一想!我以前就说过许多次了:时间,除了能使我们变老,已经一无是处了!等我们老了,我们一样离不开生活,离不开痛苦!你以为我和张医生以前的感情就如你看到的那般甜蜜吗?你不了解我们!正如同你不了解那两个根本就没跟你说上过几句话的老张老朱一样!他们活了一辈子,理应有了些自己的积蓄呀!可为什么到了如今还是这般一贫如洗呢?你当然不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钱于他们之间的孤独面前,是一无是处的!便从不把钱当一回事儿了,也就没钱了!我想我和张医生从现在起,也是这样的:明白了钱,已经不能让我们远离孤独了!钱它可以引人耳目,却无法赢得人心!它似乎无所不能,可孤独,就是‘似乎’以外的例外!孤独它与众不同,也就常常不被理解了!”朱医生说完让我似懂非懂的呓语,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同时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在黑夜里眺望着渐行渐远的朱医生,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夜幕中,不知何处去了,而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我的耳根边上生下了根,永远地留了下来!朱医生似乎在告诉我,在某些方面,我和她很像!我们都是慢慢活成了别人喜欢的样子——活泼又健谈;同时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掩盖着孤独。在外人面前,我们积极向上,而事实上,我们却打心底里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我们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了!它的好只存在于我们生前和我们死后,存在于史册和眺望之中,总是,那个所谓的‘美好的世界’,我们这辈子,是没辙见得到了!
以前的我总是对美好的明天翘首以盼,可等明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现在的我已经不对明天抱有任何的希望了,我只是一顾埋着头做自己的事,打算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就好,可接下来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糟糕!
住进诊所的这近半年以来,我没有一天早上不是被病患的敲门声所惊醒的,在这里,我遇见了无数个病人,无数种病症,当然,它们自是不相同的。就如同两个胖子一样:为了区别他们,我们会叫其中一个更胖的为“大胖子”,另一个则自然成了“小胖子”。倘若他们在身材体型上做不出个比较来,那我们就得通过他们的姓氏把他们区分开来,例如张胖子、李胖子、王胖子、郭胖子等等。总之,人看起来都是很相似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我在这些病人身上看得分外清楚。
只不过他们身上的病,却往往叫我犯起了糊涂。即便我已经在诊所抓了近半年的药了,却始终学不会治病。倒是这些病人和这些病,日日夜夜让我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我每每于清晨便被他们所惊醒了,是不曾睡到过一次自然醒的!事实上,这世上也不曾有谁可以睡到自然醒过,大家不是被噩梦惊醒了,被尿憋醒了,被肚子饿醒了,就是被村头大公鸡的打鸣声给吵醒了,但今天的朱医生,却有了要一直睡下去的念头。
“阿一!别睡了!赶快起来,出大事儿了!”我在朦胧之中听见了老张和老朱此起彼伏又相互混杂的声音。
“怎么了?”我睡眼惺忪地问道。
“是朱医生,朱医生她跳河自杀了!”
“什么?”我一屁股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她昨天晚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是啊!这都是今天早上刚刚发生的事!现在村里的人都往河边涌了过去找她的人,我们也赶快走吧!争取能捡到个完整的尸体!”我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床头,门外凛冽的寒风咻咻地刮在我的身上,叫我不寒而栗。
末了,我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再那么单薄了,我已经裹上了几层衣物,跟着老张老朱的脚步,出了门去。
张医生早已守在门前,坐在他的轮椅上,像一座墓碑一样屹立在那里,岿然不动,默默无声。死亡的气息,已经在他的周遭充斥了起来。我装作和老张老朱一样,装作没看见他,从他的身边快速掠了过去。
“她没死!”张医生在我们的身后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丝声响,紧接着,这声响像是被投入了扩音器里一般,愈演愈烈:
“你们不用去找她了!她已经自己回来了!”他神情凝重地看着远方,煞有介事。
我和老张老朱赶紧纷纷站上诊所门前的大石头上,踮着脚尖眺望着:眼前的是隔壁家的黄狗和挺胸徘徊的公鸡,再远一点的河边,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掩了许多模样,却就是不见朱医生的那张脸。
“你看见朱医生的脸了吗?”我对他方才的话深表疑惑。
“不,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我说的话!我已经看见了她的发型、她的身材、她穿衣的风格、她走路的姿态——看见了她那让我熟悉得不用多加任何赘诉的身影,这已经就是她了,我还非有必要看见她的那一张脸吗?”我望着张医生的脸惊愕不已!诚然,命运让他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改变,以至于让他的处世态度也跟着发生了改变,这些改变,直接影响到了我,使我对他的认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感觉他对我的影响着实很大!他就像是在下雨天从瓢泼大雨、稀泥满地的屋外走进了我的屋内一样,他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泥脚印。他让我对生命的认识,更加清晰了、更加深刻了,也更让我对它不忍直视,敬而远之了!
我们三人学着他一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我们既不敢一意孤行地继续往前走,也无心主动再去和他搭话,我们只希望他可以哭出来:无论是无声的啜泣,牵动着全身而颤抖的嗷嗷大哭,抑或是失心疯一般的呜咽,只要他哭出来,只要哭出来就行了呀!他不用管我们!我们也不会管他的!我们只需像现在这副模样,静静地看着他哭,陪着他痛苦就够了!实在是不用再去安慰他了!一个哭丧的人,嘴里总是不停地对死者念叨着——你快活过来,快给我活过来之类的泄气话,可真等到那些死者活了过来,只怕会把那些哭丧的人,吓个半死,而他们为什么会被吓得半死呢——因为他们从潜意识里便认识到,死者已经逝去,便不会再活得过来了!这就是了!既然张医生已经深知这一点,我们也不必再劝下去了。
可他却不仅不如我们意料之中地哭,反倒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地笑了起来:那笑既猥琐又诡异,比那刮骨的寒风,还叫人不寒而栗!渐渐的,那笑声变得开朗起来了!张医生终于拍着双腿大笑大叫了起来:
“我说得没错吧!我说得没错!你们看!小朱回来了!”
我们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看见了朱医生的鬼魂被牛头马面牵到了我们的跟前!
“啊!快跑啊!”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叫了起来,与大笑着的张医生不同的是,我们此时此刻,却是大惊失色,三个腿脚利索的人,自然便躲到了腿脚不便的张医生的身后。
“跑什么跑啊!那是朱医生啊!你们不认识了吗?”张医生回过头来冲我们吼道。
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今天的鸡鸣声,听说这东西可以彻底地了断人与鬼的世界,便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冲着方才我们跑来的地方,偷偷地望去——啊!牛头马面是两个家伙才是吧!可如今跟在朱医生身后的,却只有一个呀!不是牛头马面,不是不是!这时我才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站在朱医生身旁的男子来:他三四十岁的模样,头戴笠,身穿蓑衣,手持一捆形式渔网状的网状物,还不用猜,便知这是一位渔夫。我不禁抠了抠自己的脑门,因方才的唐突而汗颜不已。这世上有两种大人,一种像孩子一样单纯,一种像孩子一样无知,显然,我们都属于后者。
“你们这对夫妻也是够人家折腾的!选择同样的地点,用同样的方式自杀!到后来还都被我给救了!你们啊!都是想死却死不成的人!人呗!跑累了就走一下,走累了就站一下,站累了就蹲一下,蹲累了就躺一下,活累了自然就去死,但像你们这般死不成,也够累的,就不如再试着活下去吧!”渔夫说着说着,便嗤之以鼻地发出了一声诡谲的笑,这笑于他而言不知是为何,就我看来,死于他而言,正是这般荒诞的。
既然朱医生没死,那她就不得不面对一些活着的问题了。
“朱医生!你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寻死呢?”我一本正经地问道她。
“活得好端端的?阿一!你既不懂我的痛苦,也不知我的快乐,便以为我的生命中既无痛苦,也无快乐了吗?你当然可以漠视我生命中的快乐,可我却不容许你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你可知!可知道吗!我活得就像个奴隶一般!任由死亡鞭笞着我!它要我离它远些,我便离它远些,它要我过去,我便过去!今儿早上,它就把我叫到了它的跟前,它对我说——‘朱医生啊!你这样陪在一个一心想死的人身边,劝着他活下去,到头来,你自己可比这个想死的人要痛苦万分啊!倒不如你自己去死了算了!这比起你现在来,倒还要减轻些痛苦!’”
“你倒是减轻了痛苦!可我却更加痛苦了啊!小朱,我现在知道了你以前的感受,我知道了!我不死了,你也别死了好吗?我们活下去,我们以后就像我们以前一样活下去,好不好啊?”张医生扶着轮椅站起身来,我正要过去搀扶,他却一把推开了我:
“不用,我不用你们扶我!我要自己走过去!”他几乎是半爬着到了朱医生的跟前,一把倒在了她的怀里:
“跟我活下去吧!我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得了得了!你要真想让人家活下去,就别让人家冻死了!”我们这才发现眼前的朱医生,已经与昨日不同了,她仍旧是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却是一身湿透了的衣裳!那无名的渔夫已经走远,留下了这句叫我们心头一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