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4 17:13:16 字数:3075
“门口有脚步声走近了,你们去看看是不是又来了病人。”世事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叫人猝不及防,我没有想到,我的脾气,两位医生身上难以缓解的尴尬,都在一瞬间被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老张,给统统解决掉了。
还是细心的朱医生,起身去开了门。
“啊!”紧接着一声惊恐万分的叫声随之而来。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扬起了巴掌的精壮男子,在这男子的巴掌落在朱医生身上之前,我和张医生两个人便迅速赶到了朱医生的身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别别别,你们别误会,我,我,我是想拍门来着!”那男子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作投降之状,口齿不清地说道:
“是我太急了!是我太急了!可,可事态紧急啊!万分火急啊!”
“得了,得了,什么事能够把你急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了呀!”张医生说道。
“是我爱人!她不知是患了什么样的大病,浑身难受得不行呀!你们现在就跟我出发,要是一个小时内赶到我家,我给你们双倍出诊费,要是半个小时赶到,我给你们三倍出诊费!”那精壮男子的话音未落,两位医生便已收拾好了行当,随他出了门。
“阿一!这次你就别去了,和两位老人家留在诊所好好看家!”朱医生临行嘱咐道我。
“张医生一人,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为什么你也要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我问道她。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阿一,你要知道,这位可是这个村挥金如土的首富,别的我回来再和你说!”朱医生一边跑一边说着,狼狈得就像一个跑在马路上快要迟到的小学生一样,一边急促地奔跑着,一边还要忙着往嘴里塞面包,总之,她的脚和她的嘴,一刻都停不下来。
他们三人一溜烟儿就跑没了踪影,我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了,却对他们有了新的看法:首先是那个村里的首富,我觉得嘛,成就这种东西,就该和伤疤一起,被掩于墙角之下。倘不,则伤疤会生根发芽,而成就则会慢慢愈合,愈变愈小,愈来愈不起眼;再便是那两位医生,我发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陌生人相遇的时候,起初都会谈起生活和希望,时间一长,他们之间便无话可说,只剩下了死亡和绝望。你会发现,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他们竟和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无甚的分别,你从他们嘴里套不出一句交心的人话了——对此,你无话可说。
“随他们去吧!我他妈想这么多有个屁用!人的脑袋啊!他妈的就和这个世界一样!脑袋里的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生物的新生代谢,就是它们放的屁!一点用都没有!”我踮起脚尖冲着天花板咆哮着,倾斜的身体几乎就快要跳了起来,可我又深知,我跳不出去,我跳不出去这房子。
老张和老朱依旧在我一旁不动声色地捣着药。
我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也拿起了一旁一个不知名的棒槌,一个碗,一些叫不出名头的药材,像是非要压出汁水一般,抖动着身体往那棒槌之上高频率地压过去。
“哎哎哎!你轻一点!你慢一点!哪有像你这样捣药的?药这种东西,用对了地方是救人,用错了地方便是害人,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把气撒在药上的!你不会捣就一边去,离远点儿,远点儿啊!”老张一边斥喝着我,我一边看着捣着药的老张。他一手稳住那个盛药的碗,一手握住棒槌,由上滑下,由轻而重,既有节奏,又拿捏得当地捣着药,那些药分明还在碗里,却又像是到了他的身体内一样,和他身体里那些病变的细胞发生了一些奇特的反应:并非是药战胜了病魔,而是它同它同归于尽,一起消失殆尽了。这又让我不得不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儿:原来并非是那些我们以为好的,或者我们以为坏的东西,而是那些几乎被我们所忽视的东西,让我们活了下来。比如说,我半年后就可以去见阿水了!可以去见根叔了!可以和那一大家子无病无灾的家人和睦相处了!只要我不再胡思乱想的话,我也可以就这么顺顺利利地活下去了!我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呢?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下去的!既然我不敢去死,那敢不敢给我活下去!一想到这里,我眼里的泪珠又开始打着转,双唇频繁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我才最了解我自己是有多么的脆弱!而旁人,最多只知道我的软弱。他们只知道我软得像一个牛乳,却殊不知,我脆弱得即便是外部一丁点儿的压力就可以让我泪流不止的了。
我背过身去,学着老张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捣起了药来,我不知他的方法是否是对的,但却是适合我的,我一边默默地淌着泪,一边缓缓地捣着药,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一!快去拿药来!拿最好的药来!”我被一声听起来像是朱医生的喊叫声惊醒了过来,回过头去,当真是朱医生,只不过,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是拖着负伤的张医生的朱医生。
我顾不得抹泪,也没人顾得上我的泪,一口气蹿到了朱医生跟前,帮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张医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嘴里不停地问着朱医生,眼睛则一刻不离地盯在了张医生受伤的大腿上,人家都说人腿上的是皮和肉,可我如今看见的,却只有骨头!与其说这是一条模糊了血与肉,露出了骨头的腿,还不如说是搭上了一点血与肉的骷髅!我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条腿,我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人与畜生的分别了!人在血肉模糊的场景面前是恐惧的,而畜生则是兴奋的:畜生只想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只有人,才体会得到别人的痛苦与恐惧!
“你别问了!快去拿药,去拿药啊!”朱医生声泪俱下地催促道我。
“好,好,好!”我只顾着答应着,不料身体却被肌肉僵硬的张医生紧紧地捏在手里动弹不得:
“刚才我们捣的药,那是用于外伤的吗?是的吗?可以用吗?”我指着不远处的药罐问道朱医生。
“哎呀!算了算了!你给我扶住他!”朱医生从张医生的身下脱身开来,一溜烟儿跑到了屋内,不知去干什么了,只有四处翻腾的声音伴着朱医生模糊的喘气声,从那房间里面传了出来:
“我们在去往首富家里的途中,张医生不慎跌入了山沟里面,这才受了这等的伤害!等我去到他家一看!什么万分火急呀!那家伙的爱人无非就是犯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感冒罢了!没办法呀,他们有钱人的身体都比咱们精贵!”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张医生跌入了山沟里,你却还有心思去赚钱?”
“不怪她!是我让她那么做的!她要是再晚一步,便没有三倍的出诊费了!”张医生一边痛苦呻吟着,一边努力地向我解释着。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正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的张医生,我不得不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了!我在想,我究竟是活着,活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还是已经死了,到了一个满是骷髅的世界。
朱医生已经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揣着几沓暂新的百元大钞。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拿钱干什么?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去拿钱?在痛苦面前,钱能顶什么屁用?她不是说去拿药去了吗?药呢?她为什么没拿药——这些问题像一群蚂蚁一样爬满了我的大脑。
待她走近了,我便向她问了一个问题,我深知,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便是要让她给我一个答案:一个让我死心,让我相信我已与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话题的交代:
“你刚才不是说你拿药去了吗?药呢?”
“这不就是药吗!这是最好的药啊!”朱医生话音未落,还不及我反应过来,便取了十几张钞票,拍在了张医生的骨头上!
“啊……啊呀呀……啊……”嘴里含着一张布的张医生依旧痛苦地咆哮着,他全身上下的痛苦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跑到了他的嘴里,然后跑到了他的双手上,最后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被他手上巨大的压力捏得全身僵硬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跟你说,阿一!你刚来我们这里,所以你不知道,钱,特别是百元大钞,是我们这里最贵的,也是最有效的药!你不管去问谁,他们都会这么说的。不信你就看吧!你到时候看看,看那些看到了这些药的人你就知道,这是最贵的、最有效的药!”朱医生一边忙着给张医生缠绷带,一边忙着跟我搭着腔。
我便只有簌簌流着泪,痛苦得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