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救护车把我送了进来，如今，我却被他们押进空气混浊的面包车内送了出去。我像是被塞进了鸭笼里一样，自然，我也始终保持着一副呆头呆脑任人摆布的模样。
　　加上我一个，和我一起被塞进鸭笼的人，大抵有七、八个，抑或是八九个，我们面面相觑着，却各自不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孤独这种东西啊！有人认为它是绝症，有人却觉得没什么的：一部分人在它面前束手无措，另一部分人则干脆将其视而不见。我闭目凝神着，大抵过了三四个小时，又或者是五六个小时，指不定还是更长的时间过后，我被一声吼叫声惊醒，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别几个人撑着车体，扶着车门下了车。下了车后，我从脚到屁股再到腰间，分别被酸痛、麻木和僵硬而轮番攻陷，我是最后一个起身下车的，却还有两个年过六旬的老夫老妻在车门那儿蹒跚磨蹭着，这还是在我们这些人看热闹般的漠视和那几个工作人员急促的催促声之下，他们才加紧了步伐，来到了我们之间。
　　等他们走近了我，我这才看清了他们具体的模样：我在这一对老夫老妻的脸上，看不见鼻子眼睛和嘴巴，在他们身上亦看不见衣服裤子和鞋子，他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只露出了两个字：问题，问题，问题；问题，问题，问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二老转个不停，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些什么问题。
　　这是我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感谢那几个医院工作人员的存在，他们给了我更充足的时间去观察那对老夫老妻，是的，我被安排到和他们两个一起，去到这个偏远山村唯一的一家诊所里面打杂儿。所谓的诊所，无非就是采药、捣药和敷药，一年到头接触到的，不是药，就是病！
　　好在这家诊所的主人，一对三十出头的年轻夫妻，身体健康得不得了，人还很是和善。那个男医生体态富贵，眼戴金属框眼睛，一脸和气近人的模样——除此之外，在这短短时间内，我就只能够知道关于他这么多的特点了。而他妻子的和气温柔，却丝毫不减于他的，我们还没进门，她便大开其门，备好了茶水等待我们入座，好似我们不是来这做事的，而是雇他们来为我们做事的一般，这让我连连作起了揖，躬身前进了好几步，先她一脚结束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几句客套的招呼过后，我渐渐晓得了，原来同这位男医生一样，这竟是一位女的医生，本科学历的她，一边帮衬着丈夫的诊所，一边自学自考着医学硕士，时间又一去了数分钟，我走入房间内，细致观察了这间诊所的布局：倒是同别的寒酸诊所没什么分别，都是寒酸简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倒是那女医生姣好的面容，使我为之一怔，交了几个回合的俗套客话，只有现在，我才沉下心来端详见了一位出色的女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这普普通通地方上平平凡凡的乡村医生。
　　末了，我们各自坐了下来，轮到了他们，开始了对我们的了解。我在他们面前一五一十地说明了自己的来历，轮到那两位老者的时候，他们却三缄其口，半晌不语，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我们三人你来我往的眼神质问，那个老头子，这才握着老伴儿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们能有什么故事？我们什么故事都没有！我们要说的话都被这个年轻人说完了，他的遭遇就是我们的遭遇！人活一辈子嘛，生、老、死都不可怕，唯独是得病最可怕！得了病那就是得了痛苦，惹了麻烦；而你到医院去治病，便是解决了痛苦，得了负债，这又是另外一种麻烦，人这大半辈子的时间，不就是在用一种麻烦替代另外一种麻烦吗？你，年轻人，说得就是你——”他指着我的鼻子叫道：
　　“你别以为有些事只有你才遭遇到过，我们也遭遇到过啊！并且我告诉你，我以前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现在的事，也就是我现在的事，我也遭遇过，所以我的现在，也就是你的以后，你不用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看，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你一样！”
　　我底下了沉重的头，沉默了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这期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的星光，耀眼起来了。于是我便话锋一转，又冲着医生夫妻俩讨论起了一些沉重的话题，我硬着头皮问着他们年纪轻轻，又满腹经纶的，为什么落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那两位老者依旧沉默着，只有那位男医生，徐徐开了口：
　　“人这辈子，始终有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儿，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叫做‘始终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这话咋听起来把人说得很可怜，可我们又没有必要去同情那些可怜的人，毕竟，这些人至少不是孤独的人。其实我们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就自然都明白了：你年轻的时候出过书、办过画展、开过演唱会……但等到你二十七八，顶多是三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该嫁人或者娶妻了，然后生一个孩子，找一份工作，过着一种和别人很相似的普通生活。这就像是我们小的时候，白天出去玩过、疯过、闹过，到了晚上，还得自觉地各回各家，吃饭洗碗，上床睡觉。只是有些人真的到了三十一二岁才悟到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而我们两个，只不过是早几年罢了！”男医生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了，微笑地看着他身边和他一般温柔相视的妻子，默默不语了。
　　我突然相信，即便不是唯一的，但语言，着实是这世上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只不过那对老夫老妻，却依旧像两只冬日里的雏鸡一般，打着哆嗦，相互拥抱取着暖，牙齿打颤得不说一句话。
　　喧嚣沉默下来了，沉默便紧跟着喧嚣起来了，这都是因为，夜晚来临了。
　　我打着地铺，睡在诊所里，一边在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的这步田地，一边在想：人其实和生活是很相似的，等你对其有了足够了解的时候，在它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便都是意料之中的了，人之所以会惊讶，说白了，就是因为无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它就像是吃药和打针治好了我的感冒一样，我却不知道我的感冒，究竟是药还是点滴给治好的，于是我便有了另外的一个困惑。
　　就如同我不知这两位医生为何要在凌晨五点，而非是我熟睡至自然醒的六点叫我起床。当我还在梦中游历之时，便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医生夫妻二人仓促的脚步声。等到他们用手拍醒我的时候，他们已经背好医药箱，全副武装蓄势待发了：
　　“起来吧阿一！刚才村里来电话，有户人家家里需要急诊，我们片刻也耽误不得了！我让昨天和你一起来的大叔大妈照看诊所了，你就跟着我们去出诊吧！这是个学习的机会。”我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跟着男医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匆忙地出了门。
　　这是夏季的凌晨五点，我们摸着黑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了明媚晴天，我们三人齐刷刷地往自己以及彼此的脚上望去，不想这半小时的四处碰壁，竟给大伙儿的脚上沾了几层黄泥而皆然浑然不知。身后的鸡鸣和早起赶集的拖拉机轰鸣声此起彼伏着，眼前的晨光与黑夜的最后一丝暗淡交相辉映着，我，我现在真的有这样一种真实的想法：这是一种原始的、艰辛的却又足以让我能够安分下来的生活。我不知道在此时此刻，这世上有没有人和我有这种相同的想法，但我又并不在意我此时此刻没有遇见到和我感同身受的人，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这世上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和我感同身受的人。
　　“小朱，时间不等人，病魔不等人，等我们的，光是那个患者！我们再加紧些脚步吧！”我回过头去，听见男医生催促着女医生，看见了远远落于我身后的他们，各自都背负着一个偌大的医药箱哩！我赶紧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们又向前跑了几步，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可以供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停了下来，他们也都停了下来，听我说话：
　　“把你们的医药箱分一个给我来背吧！这样大家可以走得快些！”我提议道。
　　“这可万万不可呀！我们的医药箱，得我们自己来背！这是这几年来养成的职业病了！阿一啊，你是不知道，当你诊断出了别人的病症，开出了药方，却发现无药可下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我有过那种感觉！”我接下了小朱的话茬儿：
　　“昨天在医院结医疗费的时候，我就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我冲着他们二人苦笑着，他们也尴尬地同我一起苦笑着，我无从为力来缓解这紧张持久的尴尬局面，多亏了小朱，拉了我们各自一把：
　　“阿一啊！你看我们三个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算是同龄人，以后你跟我们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的了！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们放开了胆子听便是了！我的丈夫，也就是这位医生，我管他叫老张，有人喜欢管他叫张胖子，你想叫什么都行，对我也是，叫小朱也好，朱大夫也罢，只要能让我知道你是在叫我，那就行了！”我望着朱医生柔情似水的眼睛，再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旁同她一般含情脉脉的张医生，轻叹了一声：
　　“是！”便跟紧了他们二人的步伐，往村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