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5 19:04:42 字数:3883
我悄悄地走了出去,不必打搅沉默中的阿水。
我关上了门,把阿水关在了屋内,却更像是把自己锁在了屋外。我与阿水之间,隔了整整一个房间,于是,我现在能够看见的,只是一个房子,而非阿水,我看不见阿水的人,在这一瞬间,以及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也很正常,我举一个例子吧!我们起初认为一个人是好人,时间久了,我们看见他做了一件什么坏事,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是一个坏人;同样,我们遇见了一个坏人,时间一久,竟慢慢发现自己以前对他的妄下论断是不对的:其实这是一个默默做着好事的好人。但是,等时间越来越久了,你又会发现,那个看起来像好人的坏人,只不过是做了一件错事而正巧被你所碰见了,而他做的其他九十九件好事,你都没来得及知道,你又会重新给他贴上好人的标签;而那个看起来像坏人的好人,他做的那件好事,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涂装罢了,这时你才猛然醒悟,痛恨着自己彼时的妄下结论。当我最后告诉你,我刚才所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你现在,又如何才能够认定他的好坏?其实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性格是固定的,所谓的性格,只是这个人此时此刻,以及从你认识他到现在为止,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格而已。
我不仅不知道阿水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到他,我也是不知道的。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指的是,如果我没死或者他没死的话)那么我们肯定还能够再见面;当然,也不排除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面晤。你看我现在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定又在心里咒骂起我的悲观情绪了吧:这厮怎么总是在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时候,就突然冒出一两句要死不活的话,那还究竟是要不要人活了?但你问完这话,自己再好生思考一下,最后再来看我接下来说的话:我觉得呀!人这前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回避着“死亡”这个话题。直到自己越来越老了,谈论死亡的次数,也便自然越来越多了,这个时候的人,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也便把死亡看得愈加地清楚明白了,所以我越来越喜欢谈论生死的问题,是很自然的行为,正如我在不由自主地慢慢变老一样——有些问题,我们可以回避,却无法逃避!
但总会有人看见阿水的!许多年后,人们会从我眼前的这间屋子里,或者阿水笔下的某一幅画下,看见阿水的样子。甚至再过更长的时间,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过我脚下的这条路,他们也总还能够找到某些关于阿水的蛛丝马迹。因为阿水和你我一样,都是由某些部分组成的,也必当分散成许多部分于这世界的各个角落,别人会看不见他、你和我的样子,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但我们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了,他们必能感受到哪怕是微弱得忽略不计的我们的一丝气息。我,我,我说了这么多,我是说,你们会有你们的想法,我此时此刻,也是彼时彼刻的你们眼里的彼时彼刻,不能够知道你们彼时彼刻,也就是彼时彼刻的你们说的此时此刻的想法,但我想把我现在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这是我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即便它不得不变成彼时彼刻,可它此时此刻竟是如此的真实:我并非是在真实里面虚构,而是在虚构里面,表现出一个真实的世界,说得再简单点,就是人们平时说得很多的那个词——憧憬。我是用说的,正如阿水是用画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让你们看见一个你们从未知晓过的世界。
在人脑袋上面积郁良久的东西,必将由膀胱下面喷涌而出。
我已经胡思乱想了有好一会儿了,尿意渐浓渐烈,我不禁伸手捂住了裤裆,在这旁边找起了厕所来,找了约莫两三分钟的功夫,天南地北地走了一遭,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公共的卫生间,便夹着双腿,提着裤裆疾步走到了阿水家屋子后面的角落里,放下了手,放下了裤子,也放下了一切,膀胱里面积郁多时的尿液,如一注蛟龙,倾斜喷涌而出。
我的身体果真是像是减少释放了些什么东西似的,叫我整个的身心,也渐渐轻松了起来——这是我才能如是切身感受到的东西,别人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受,我不想去感受,也不必去感受了!在这一刻,我的脑子里,也渐渐不由得放空起来了:我实在不必因为怕伤害别人,而表现出一副很怕别人的样子。我没有必要再那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活着了!尽情地撒野吧!尽情地在野外撒尿吧——这想法不能断,犹如这身下的尿液一样,撒了一半的时候,万万断不了,这既是为自己的健康着想而已了。而这想法必当是得坚持下去的了!你对一个人死了心是一回事,而对他死心塌地,又是另外一回事,由此可见,脚踏实地,着实有着扭转乾坤的力量。
我的膀胱终于放了空,正如我此刻的脑子一般空空如也。
我什么也不再放在了心头,提起裤子转身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当我回过头去最后一遍跟阿水的家告别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在这一刻竟变得视线模糊、泪眼朦胧了,唯有我的嗅觉,竟像一条狗一样,格外灵敏起来了:我闻到了在那间屋子下的角落里,弥漫起了自己的尿骚味,正如一条狗,在自己的领地里留下了铁的证据一样。一谈起狗,大黄的模样又在我这朦胧的泪眼之中,渐渐清晰起来了,昔日,它也曾在那件茅草屋下……
“够了够了!脑子里又在瞎想些什么狗屁东西呢?”我发现当我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路人们也都在发现路上的我了。
显然他们不是被我的声音所吸引过来的,他们的眼睛从头到尾,都盯着我的身体,从头到脚地看。
我这时才发现,我方才撒尿的时候,着实也撒了野,自己的马裤上,从根部一直到裤腿,全是一滩浑黄的尿液。这着实断了我上前狡辩的念想了:其一,这滩浑黄的液体,只可能是尿液而非其它,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液体,能够像尿液一般这么鲜明具体地形成这番清晰的轮廓出来,这让我很是尴尬;其二,我已经不再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了,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撒尿在裤子上而开脱了!这让我更加尴尬不已。所以现在的我,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我巴不得把自己的裤子扒下来,可,可我把它扒下来之后,它又能够去哪里呢?首先,它不可能去到这些路人中的女人的身上;其次,我看这些路人中,穿了我裤子的,不是会觉得大了的小孩子,就是会觉得小了的大人,我这身廋嶙峋之人的裤子,从我的身上脱了下来,便再不好找到它的归处了。而当我失去了一条裤子的时候,便始终是失去了它,这件事,不会让我得到另一条暂新的裤子。我是说,我当然想得到一条看起来就很贵的名牌裤子,它必须看起来就很贵——它本身就是穿给人家看得嘛!我已经从里子里丢了脸面,如若再不给自己挣点面子,那我即便长了一张脸,也没脸去见人了。我知道,别人都说贫贱可贵,可现在的人,巴不得都能富起来,谁还会去在乎贵——这是一回事;而另一回事儿就是,成就这种东西就像坐公交,离终点越近,人就越少,至少,那东西,也轮不到我的头上了。
我放下了准备脱下裤子的双手,毫无尊严地穿过了人群,但好在,我还保住了自己的命根子,让它不至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人都已经看见了我,而我此刻,也想坐下来看看别人,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我走累了。
我顺理成章地坐到了一阶大理石台阶之上。
这是如此真实的一件事儿:我屁股还没坐热,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来不及思索任何东西,自己的自由,便被别人所剥夺了。
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出现了“凡人”二字,一个字到了我的左眼,一个字到了我的右眼,于是我想的、我看的,以及我不想要看到的,都是凡人。
我已经可以听见有些“嗒嗒声”传入了我的左耳,我撇过头去,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是一位眼神迷离,穿着厚实木屐的老头子,他那沉重复沉重的脚步,靠我愈来愈近了,他的嘴巴没有说话,可是他那孑然独行的一双木屐告诉我:他曾经和他的老伴儿每天都会双双穿着木屐走过这条路,走过这条铺满他们毕生回忆的路,可如今,那原本的“哒哒、嗒嗒声”没有了回音,没有了共鸣,他的老伴儿于昨日去世了。就像大手牵小手一样,我的眼神,跟着他的脚步,从左往右游离了开来。
直到我真的看见了一双手——一双插在口袋里的头,我的眼神,这才从那老头子的身下,脱离了下来。我看见我的正对面,坐着一个眼神忧郁的中年男人,他那如死鱼一般的无神眼睛,死死地顶住我看,我试图将眼神从他的身上游离开来,而等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却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噢!原来他看的不是我,他的眼里并没有我,甚至没有这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出现于他的眼中了。他的嘴巴也没有说话,可他那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告诉我:这双手中,至少有过一只手,曾经牵着自己的爱妻来到过这里,而这两只手,都曾深情地拥抱过自己的爱妻,在这里,给过她一生的承诺,可如今,他们离婚了,她不再在这里了,而他,只能在这里等着她。
我的心情,不能在被那中年男子忧郁的眼神所影响,我赶紧转过头往右边看去,那个老头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转而从右往左走过来的,是一个眼神悲怆,呜咽声不断的青年男子。他的嘴巴也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不断呜咽的啜泣声告诉我:他刚和自己深爱着的女友分手,这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也是他们结束的地方。
人嘛!都是越来越寂寞的,并且会不由自主地慢慢走向最终的孤独。
可我,我想知道的是,刚才那三个人,他们究竟是谁?
我目送那位青年走入了人海之中,从左往右看过去,那位中年男子、老头子也全没了身影,如若再在人海相遇,我定是不大会有机会再认出他们来了罢!
而他们三个,究竟是谁呢?
“喂,那个人,你坐在哪儿了?赶快走开、走开!”我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吆喝着冲我走来,我已经对那身制服产生了莫大的畏惧,赶忙在他走近我十米的范围之前,便撒腿跑得没了踪影,我这才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方才坐着的台阶后面,是一家银行,银行的门口,也便是我的身边,正是一辆正在运货的运钞车。
噢——原来,我待在了不该待的地方呀!
我起身赶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