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还差一个人啊！”我起初并未在意醉醺醺的父亲在说些什么，直到母亲也随着他应和了起来：
　　“你说的是根叔？”
　　“根叔？根叔是谁？”在我嘴巴的鼓动之下，另外的四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父亲。
　　“我来跟你们说吧！”母亲接过了我的话茬儿道：
　　“但我事先说好了，这些话儿你们不能对别人说，即便人家根本不大会信，但这些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是这样的，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你们一定想知道那究竟是有多久，我告诉你们，那久到了让那个时代的人都无法活到现在，是的，死人会被搁浅在某年某月某日，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年龄的变化，如今的根叔，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你们会有不解：为什么我会管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人叫‘叔’，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也曾经和你们一般不解过，甚至是让我叫他‘叔’的长辈们也一直不解，大家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我们家多少代爷爷的亲人，但有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的：根叔，是我们某一代祖宗的弟弟。但实际上，根叔却没有弟弟——没错，你们听得不差，他没有根，他是一个太监！听到了这里，你们对根叔的不解一定是又多了几重，这也难怪，关于他的事儿，都是上百年前的时候了，对他知根知底的人，早就死绝了！不过我们既然谈到了根叔，那我现在就很有必要带你们去看一看他了！”
　　“对，对，对！我们应该去接近他！”父亲抢回了话语的主动权：
　　“现在就走，咱们现在就去！”
　　“因为他是我们的根吗？”——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诘问道自己，我想自己去找答案。
　　末了，我在这一刻才知道，母亲当初搬家至此的真正原因——就在上一刻，那话竟从她嘴里这样说了出来：
　　“根叔家离我们这儿不远，咱们走几步就到了！剩下的事儿，咱们一边走，一边说！这个根叔啊！早在一百年前，也就是民国四年，遍地之下就没有谁不知道根叔是谁的了！可究竟要究其缘由，那还得再往前追溯个二十年才行！那个时候根叔二十出头，本该是个能吃，能喝，能睡，青春与梦想共存，爱情与生活齐驱的年纪。可那个时候的人哪，哪里会去谈什么爱情与生活，每天脑子里想的，就只有吃，只有喝，只有睡。那时候有个女人，成为了所有人羡慕的对象，当然，是因为她有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的权利。所谓一朝成名天下知，这女人原本也和大伙儿无甚两个样，直到她得了机会进了皇宫，做了宫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下，她就和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有了大的分别。皇宫这东西啊！自成一个世界，它便又把剩余的世界隔离开来了，于是那个时候的世界就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皇城内的世界——是活人的世界；一个是皇城外的世界——是死人的世界。听人说啊！那个皇宫可大得不得了，只是鲜少有人真正去见过它的模样……话说到了这里，我又得打断一下了！”
　　母亲顿了顿，继续说道：
　　“你们可能到了现在还不能相信我所说的话。我知道，在我们以前，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的人，也有许多疑窦重生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因为完全不相信这些故事，便高抬着头颅左右其它，自此不再向外人提及此事；而剩下的另外一些人，他们对这些故事当中的一些细节存疑，便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断，对人篡改了故事的原意，所以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讲的，究竟是有多少真，多少假，我只求你们不要再对外人道得好。故事再说到根叔身上吧！正如你们所知，那女人并非根叔，根叔在那个时候还是男儿身，但这一切，也不重要了！大家都只在乎结果，这么多年了，谁还再去试着体会他的那份不容易呢？对了，那女人的名字我还没说，她叫‘肖月却’，人家都叫她‘小月’——她进宫一个多月后，她的家人，便无数次地这样呼唤着她的名字。谁也没有料到啊！即便是紫禁城的大门，也不牢靠，终归还是叫死亡的气息，蔓延进了皇宫里。那个年代的事儿我也不肖多提的了，皇城里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弄得要全城的宫女太监给陪葬，这下可好了——大事不好了呀！根叔便是在这个时候出面来的，为了小月，他无论如何得进宫一趟。可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宫里除了女人以外，便只存在另外的三种人：一是达官权贵；二是禁卫守军；再便是太监。可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无论是做达官权贵还是禁卫守军，即便根叔的脚再大，也难得一步登天，只有那太监的差事，才轮得到他的头上。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太监进宫已经变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了：一方面，宫里的太监被杀光了，但总还得有一大批听人差遣的不是女人又不能是男人的人；另一方面，不得已做太监的，都是用自己的一切去换来个活下去的机会的人，如今看来，进宫做太监，倒成了抛弃自己的一切去自寻死路。人要是自己想死，谁也拦不住他！于是根叔究竟还是进了宫，当了太监，可彼时的皇宫，早已被死亡的戾气蔓延开来了。太监宫女早就死绝了，只剩下了一个莫名的希望：前几日晚上，宫里跑出去了一个进宫一个多月的宫女，到现在还不曾抓回来。于是，根叔也想跟着跑出去了，只可惜事与愿违，这时候的城门，却又变得分外的紧磕起来了。据说根叔在那个生死交替的皇宫里头看见了无数个人的生死瞬间，但那又都与他无关，他是铁了心要活下去的，活到见到小月的那一天，至少，得活到出宫的那一天。”母亲抹了抹两行滚烫的泪水，抽泣了三个回合，这又才接着叙道：
　　“也就是民国四年，根叔的事儿在城里传开了，认识的，或者还不及认识他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探出脑袋看他何去何从。根叔着实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小月，只知道自己该活下去，活到小月出现的那一天。直到现在，他还活着！”
　　“真是个温婉凄美的故事。”二姐说道。
　　“不对！这故事一点不温柔！凄凉的东西，也难以和美扯上甚么的干系。”母亲一手擦着泪，另一只手跟着摇头晃脑起来。
　　“但至少是个感人的爱情故事啊！”大姐的声音，竟也开始变得嘶哑模糊起来了。
　　“谁说这是个爱情故事了？谁告诉你们小月和根叔是恋人关系了？他们是亲兄妹！根叔他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丢了自己的弟弟！你们别都那一副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吃惊模样，这样子，每个在知道他们是亲兄妹后的人，都有过，你们现在不该还是这副模样，我已经什么都跟你们说了，你们也该什么都知道了！”母亲背对着我们语出得平常，正面而来的，正是根叔的家：
　　“近了，近了，已经到了！我们到了根叔家了！”
　　那一百多年前的一幕，仿佛又出现在了我眼前，期间的一百多年，都已不见。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拿了一根导线，连起了干电池的两头，不免让人猝不及防地一惊！
　　“根叔，我们来看你了！阿一，你们快过来，过来叫‘根叔’！”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来到了根叔的小平房门前。
　　“呜~嗷~呜~嗷……”根叔斜睨着双眼望着我们，他分明看见我们，正在看着地上那只挣扎着、哀嚎着、又无力的大黄狗。
　　我穿过人群，从人群堆里挤了出来，一下子冒出在了根叔的眼前，这又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而我接下来的话，便更是叫这位一百多岁的老人不知所措：
　　“你在干嘛？你为什么要把它阉掉？”根叔那枯黄干燥的眼皮，紧实得犹如缝合了一般，只有那中间微许透出的一丝光亮，透在了我的身上：他更加清楚地看见了我，也完全能够明白了，我此时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左手血淋淋的剪刀和右手上血肉模糊的动物生殖器。
　　而根叔的嘴巴，也终究只能像他那枯黄干燥的眼睛一般，微微翕张开来，用及其微弱的声音诘问道我：
　　“你是谁？”——这是一个问题，但透过根叔那不大却深邃的眼睛，和模糊又气正方圆的声音，我十分清楚，这并非是一个反应迟钝，迟暮羸弱的一般老人。
　　“阿一！你在干嘛呢！他是根叔！他可是你的根叔！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的长辈说话呢？根叔，根叔你莫要见怪，这家伙是我的儿子，同样也是您的后代，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并无……”根叔一把推开了疾步上前的母亲，两三个步子就走到了我的跟前，表情肃穆地说道：
　　“年轻人，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阉掉它！公狗啊！你要是不给它煽掉，它就会到处去惹是生非，你一年到头来，也见不到它几次了，那我还要它看个甚么的门啊？”
　　“可，可是，你把它给阉了，它就既不是公狗，也不是母狗了，那这世上的公狗和母狗就都不会再愿意和它在一起了，它这该是有多孤独啊！”我茫然双眼渐红地望着呜咽抽搐中的大黄，神情分外凝重。
　　“它是狗！与人又是不同的，它并非是唯一孤独的狗，所以它不是绝对孤独的！这世上同它一样没根的狗，大有其在。但人却又是和它们一般的：该被怎么样，还是得被怎么样，你就莫要再去管它了！”根叔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了小平房门口，既没有拐杖，亦无需搀扶。在他的身后，是一片血淋淋的景象，而他的身前，又是另外一种绝然不同的平淡生活。
　　是母亲的话，像铃声一般摇醒了我：
　　“根叔他回去——他又回去了！他除了那个小平房，已经不会再去其他的地方了！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除了等小月，他什么也不会再去做了。你们看他身体还是异于常人的健朗，是的，他能活一天，就会努力活一天，倘若他于小月前一步登天了，等到小月找到他的那一天，他是连死也不会瞑目的。人呀！之所以喜欢等别人，并非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只是通过等人来制造出的那种让人信以为真的假象，真的会让人以为，那个人，就真的会出现啊！然而他还是不知道去哪儿找小月啊！他只能一直住在这里，通过自己异于常人的部分，让世人都知道他，以便让小月也能够知道他在这里呀！哎，这么多年了，就连那些他的后辈们，也都断断续续地在黑夜里沉睡了下去，只有他，还在夜半之间不敢睡下，摇着铃铛只至黎明——忘了和你们说了，根叔这些年来，是靠驱鬼活下来的。所谓的驱鬼，就是在人死后的头七，由一个年过百岁的老者来摇铃相送，这个人的鬼混才安稳得下来，沉睡得下去。你们这代人可能不相信这些东西了，所以啊！根叔的饭碗问题，也真成了个大问题啊！”
　　末了，我的耳边渐渐响起了根叔的摇铃声：一种让鬼混安眠，让活人惊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