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2 17:18:44 字数:4991
半晌过后,我见大黄又折回了身子,堵在了我的前面、门的后面冲我道了一声:
“外边实在是凉得很,你还是该再添一件衣裳!”
我呆呆地望着大黄出了神,半晌不语,直到惊讶过后,还是依它的话折回身子披上了一件外套,待我转过了身子,望见了依偎在大门口的大黄的时候,即便我才是从那床上下来的,却依旧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般:现在的这一切生活,真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会过上如今这样的生活?我早该知道,我的人生只有一条路,我只能依着这一条路规规矩矩地走下去,可走下来以后,我的人生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一种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样子。好在,出了惊诧,我还不至于对这样的生活心生畏惧。
“那,我们走吧!”大黄领着路,我也便随着它走了出去。
我们今天的出走与往日又不是相同的,而是既举步艰难又漫无目的的。眼看着我已经跟着大黄出了茅草屋,过了我们的田地,虽依旧还是沿着江边不断地走,却远比往常的每次要走得远了不少。
其实,故事发展到了这里,我就不大知道它应该再往何处发展下去了,望着把我拖了百米远的大黄,我一个人艰难地行走着,无助地想着。但我又似乎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哪里又有什么掌握剧情的能力,那能力是老天爷才有的!而我所经历的剧情,永远都只会不住地超乎着自己的想像。
平实的路,我却还是实实地摔了一个磕惨,便一时之间浑身乏觉,只有两只膝盖,留下了痛楚。
大黄终于把我给丢得看不见了!我看它分明是在远处的高地上,回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确定我已无力追上它了,才终于狠下心来折回身子,来到我跟前:
“怎么,你现在是不是就要嗷嗷大哭起来了?就要像个娘们一样抹着眼泪了?我就知道!除了那间破茅草屋和那几亩破田以外的任何地方,你都不适合去!走,走,走,咱们回去、回去!”
“那,那咱们就不能慢慢地走吗?”我有着半分的哀求,大黄却头也不回。
我知道,我知道它分明是听到了我的话,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走了十余步,才渐渐停了下来。我以前便知道,一边走路一边喝水很叫人不痛快,而今的大黄,着实也该意识到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不是个明智之举了!
它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却依旧是头也不回:
“可,可是阿一,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跟你说句实话吧!近些时来,我越来越可以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了,我深知,它离我甚至只有寸步之离了!我知道,阿一,你的人生阅历比我多,一定觉得我这在胡诌,可我是狗!我的嗅觉比你要灵敏得多些!当然,我并不否认你丰富的阅历,我也知道,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拥有你那么多的阅历了!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不会用欺骗自己的方式来安慰自己,这世上已经没有谁可以哄住我了!我必须面对的问题是:我迟早是会死的!而且我已经感觉得到,那一天真的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会早你一步离开这个世界的,但是,但是我现在并不在意这个问题,我想,在死到来之前,大家都会变得自私起来吧:都希望在自己死后这个世界还能记住自己!我也正是有了这个想法,才意识到,死,确确实实离我不远了......但,但阿一你一定会是记得我的罢!倘若有一天你成为了一名作家,你肯定会用文学的形式,长久地保留住我的形象吧?你,你会怎么跟大家介绍介绍我?我会以什么样的形象长留这天地之间?阿一,你先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我那涔涔的眼泪早已布满了双眼的每一个缝隙,依仗着方才摔得实在是疼得厉害的双腿,我放声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边说边哭:
“那我一定不会写得那么用力的呀!你我之间的故事,一定不会太过详细,而你的形象,也只会是轻描淡写,被我几笔带过罢!大黄,我可以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伤疤,却实在没有血性去一厘一毫地反复揭开它呀!”
大黄惊怵了一下,转而还是平静了下来:
“也罢了,也罢了!时间这东西嘛!无非就是把小的变成老的、把新的变成旧的、把活的变成死的。让一切的形式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它既是创造,又是毁灭!它让你找不到一个埋怨它的理由,又不知对它说什么好。但是,阿一,即便是轻描淡写,也还是请你要写出一个真实的我。”它在我意料之中回过了头来,却是一副让我不解的傻笑模样。
“笑,笑,笑!你现在还好意思笑得出来!”我腿脚又方便了,才几步的功夫就跑到大黄跟前,紧紧地抱住了它的头,然后又终于“噗嗤”一下同它一起没心没肺地笑开了花:
“大黄,我真的觉得你很好笑!你看我这个羸弱多病的身体都还不怕死,你这般的强健,还怕个甚么呀?”
“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呀!”大黄摇头晃脑地从我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你总见过那些猝死的壮汉吧?你总见过那些长年累月地在床上同病魔斗争得苟延残喘的病夫吧?你看他们这个群体的数量,可曾少过、又可曾消减过?你别以为自己赖活着,就能得到好死了,有多少不得好死的人,就不必我一一告诉你了吧?”
“依你这般说下去,能有个善终,就够让我谢天谢地的啦!”
“哈哈!你这样说还是不对!那些死得其所的,只不过比我们幸运罢了;而真正活出了滋味的,又不过是比我们更幸运一些罢了。这世上的人,大抵是生不如死的,如今能得到个死的机会了,就十分不容易,谁还敢去奢望有怎样的个死法呢?”
“来,阿一,你跟着我来!”我听着大黄的话,跟着它的步子,往茅草屋那边的江边近去了几多步:
“其实这滚滚的长江,能够容得下每一个纵身跳入其中的人,就已经不是寻常的那般容易了,大伙儿都知道,跳进去的人,不会再有可能活着出来了,却还有络绎不绝的人相继踏来......哎,阿一,你当心点,你踩到了我脚后跟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致歉。
“再把话说到我身上来罢!阿一,如果我没有机会死在这江里,那你记住,以后要作法把我埋在江边。人只是对死那一瞬间是无能为力的,但好在生前还能有作为,死后还能作后事,那你到时候就照我的话,那样做!”大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自忖着。
这滚滚长江之上,没有代表希望的白鸽,也没有预兆着死亡的乌鸦,在这云翻雨涌之下,就连天气预报,也时常无能为力。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谁会生,谁又会死,大家都像是被绑上了屠宰台的猪狗牛羊一样: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棺材里,而另一条踏进棺材里的腿,则试图艰难地悬空着。直到那仅悬空着的一条腿终于无力了,我们才蹦跶起了双腿,频频尝试着跃出这棺材,换来的结果,却是棺材,越陷越深......
如果我在近期不会死的话,我想,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应该会时常记起这些天的事情。即便我并不以为这样的生活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去追忆。这又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多岁,曾经试图回到了初中的教室里头,油然生出了许多慨叹。但你那时要问我,愿不愿意回到初中的时光,那我就像你现在问我愿不愿意回到那时的时光一样,频频摇着头。人追忆过去,并非是想要回到过去,恰恰是我们知道那过去是不可追的了,才平地添出一些兴奋、一些无奈、一些遗憾......这交集的百感,我们统之称为——感动。
江边的芦苇丛蹿得过人的头了,它们个个都是那么高耸,它们是那般的茂盛。可即便是那般的高耸、茂密,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不透光的芦苇丛......
这个时代不缺少英雄,却仍是十分的需要英雄:峰路崎岖的人生需要;水生火热的生活需要;茫然踌躇的梦想更加需要。
我需要的是有人在我失意的时候扶我一把,而命运,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狠狠地给了我一脚。我此时此刻,可以感觉得到,那脚,已经离我愈来愈近了。
“就是它吗?”
“汪!汪!汪!”我和大黄同时听见了一个人和一只狗的说话声,便一同朝着身后转了身去,原来真是一个人和一只狗:一个矮个子胖女人和一只纯种白色萨摩耶。在我们回家的途中,他们已经追了上来。
就我以前对女人的了解而言,引人注目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浓妆艳抹的;一种是清雅脱俗的。显然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然超乎了我对于女人的认识,她实在是属于那第三种女人。我无法去理解她那张膘肥肉满的脸上被强逼硬敷上了怎样的廉价粉末,我向前走了两步以便看得清楚,待我看清楚的那一刻,又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数步:那粉末状的混合物,分明就是痱子粉嘛!恰好与她脸上那此起彼伏的疙瘩相得益彰得很嘛!可,可是大夏天的,她为什么还要穿这多的衣服呢?
噢!原来这周遭随她而来却久之不却的,不是她里外三层衣服盘裹而闷出的腐朽,而是它那件还不曾剪去吊牌的衣服所致的罢!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那件舍不得剪下吊牌,甚至还不曾洗过的衣裳,不禁失色。人在潜意识里都喜欢新的东西,觉得新的才是好的,甚至喜欢更换掉所有旧的东西,然后等这些新的慢慢变旧了,他们的生活也就跟着越变越坏了。原来使生活越变越好的法子,竟只是转变思想罢了呀!
而这胖女人自然不是那种人上之人,却也更不是那种甘于不居人之上的人,这一点,从她身边的那只萨摩耶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可以可见一斑了:这是一只毛色异常雪白光亮的萨摩耶。可能很多人还不知道,北极熊的毛发,需要足够的反光,才是那般雪白;那么,就有更多的人不知道,想让萨摩耶的如是雪白,就得内外兼修地保证其良好的饮食和足够频率的毛发护理了,当然,我已经不再羡慕这些狗了,但就此而言,这些狗的生活,又实实在在高出一部分人一大截了。
“看,看,看,小伙子你看够了没有啊?看够了就听我说说话了!”我把目光从她的身体游离回了她的脸上,抬了头望去了那个胖女人。
原来她的年岁,竟是个几近五十的中年女人。按理来说,对于一个年长者而言,我理应是该乖乖听她有些甚么的指教的,却又还是不免不驯不羁地诘问了一句:
“你这架势,是来找麻烦的吗?”
“我们是来找我的碗的!”
“谁的碗来着?”我不明就里,便不假思索地诧异道。
“是,是它的碗。”逐着她的一指而去,我看见了那只变得暴戾起来了的萨摩耶。
“可,可我们这里也没有它的碗呀!”我无奈地回答着。
“我没跟你说话,我在问它呢!”那胖女人的目光,转眼便落到了大黄的身上,我也随着她的目及所处,满腹狐疑地看着大黄。
“阿一,是这样的。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那个时候许家辉的父亲还住在这边,这个女人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穿戴着一身的劣质冒牌货,像个要饭的一样来我们这里讨口饭吃,许家辉的父亲也没嫌她身上不干净,拿出了自个儿的碗给她盛了一碗饭,当然,还有她的那只萨摩耶也在,也就一并给了她一碗。他们吃饱喝足后也就走了,可走了就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大堆的麻烦,就满屋子的腐臭味不言,她走了,还错把我的碗带走了,留下了那样一个同它主人一般不干不净的狗碗给我,但我想来,脏了却是是脏了些,却也不是甚么大事,也就不再计较了......”
“我那天回家后没注意到自家狗狗的碗被人给调了包,第二天又因事出差,这一个月来,可苦了我这只狗狗了!我家狗狗用的可是青花瓷的碗!哪像你那只肮脏不堪的狗,用着一个既肮脏又廉价的碗!它就只配用自己那廉价的碗,它能和我家的萨摩耶比吗?我家的这只萨摩耶,它爸爸是纯种萨摩耶,妈妈也是的,就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祖宗十八代都是纯种萨摩耶,哪像你这条杂种狗!”她话还没说完,那迟来又不该来的一脚,还是重重地踹在了大黄身上。
我赶紧垂下了身子,紧紧稳住了斜露了半嘴牙齿,毕现了十根锐爪的大黄,小声地在它耳边劝了一句:
“我看她还有甚么的话说!”
“你这杂种狗,无父无母,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不知道,数典忘宗的东西,还配用我家萨摩耶的碗?”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松开了稳住大黄的手,站起了身子,紧握住了拳头。
“当然啦!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以前就和现在想的一样,以后也会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家狗的碗哪里脏了?你不要颠倒黑白好不好?”我怒发冲冠道。
“颠倒黑白又如何,黑白可以被颠倒,但也只是这样而已,黑还是黑,白还是白,只不过变了个位置而已!你们这绝大多数人呀,都忽略了常识,然后它们又都以真理的名义从那绝少数人的嘴里说了出来。算了算了,我不想和你这种无知的乡野小民乱费唇舌,你还是乖乖地把我家狗的碗给还回来罢!”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捣腾出了一把纸扇,有模有样地扇动了起来,然而她脸上的疙瘩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减的意思,倒是她那一脸的毛孔之间,每根汗毛,都张牙舞爪起来了。
我同大黄一起向她逼近了起来,我素来不打女人,除非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比较罕见,那就是这女人做了变性手术,不是女的了;而第二种就更加罕见了——这女人已经不配被人称之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