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外公家的大水牛被关在了他家院子后面的牛栏里。牛栏在外公房屋后面的山脚下，高高的树木将牛栏隐藏在了后面。外公家的牛栏是由以前的废弃仓库改造而成的，仓库已经有些年纪了，墙壁是用土砖砌成的，土砖已有些残缺了，残缺处还有露出了一些风干后的稻草。这种土砖墙很不适用，耐不得日晒雨淋，所以整个牛栏看起来总是给人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牛栏门的上方有一个大大的木三角横梁支撑在上面，打开那张破烂的大木门进去，站在门前，看着屋顶的横梁显得很高，同时里面却也阴暗得很，而牛栏里则总是带着腐烂发霉的桔梗以及牛粪发酵的臭不拉吉的味道，于是我也就很少去那里玩了。牛栏门前有几个堆得高高的稻草垛子，一个个的稻草垛子被外公规规整整的堆在那里，圆圆的，顶头尖尖的，仿佛一个个碉堡一样。在那个年代，那些稻草的用处可大着了，稻草可以给牛当食物，也可以用来编制成草绳，用来绑篱笆，而那些腐烂掉的稻草也还可以用来做肥料，而在冬天里还可以给牛儿当草垫子了...总之，那时的稻草对于农人来讲，怎样都是宝。
　　第二天早早的，外公便从牛栏里把牛给牵出来，然后再和我一起把大水牛牵到明兰湖边的草地上。草地上湿漉漉的，草也长得很是繁盛，这下牛儿便可以放心的吃个饱了。不过明兰湖边这样的草地毕竟还是少数，周边大多的地方还是被一些陡峭的山石给围着了，所以这一片草地也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在带着我放牛的时候，外公总是会带上一张小木凳，待把牛牵到草地上后，外公便会把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木桩钉进土里，木桩上系着牵牛的绳子。牛儿倒也很听话，它便会乖乖的围绕在那木桩周围吃草了。
　　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就会过来牵着我到草地边上，让我坐在那张小木凳上。这时，他会拿出那只藏在背后的笛子，笛子已经带着古黄色，而两端已经呈明显的暗色了，似乎也有些年纪了。外公拿出那根笛子来的时候，仿佛拿着一个稀世珍宝一般，他盯着笛子看上一会儿，然后很是爱惜地抚摸一阵子，然后再哈上一口气，贴上一张笛膜，接着开始吹着那不变而又古老的歌谣了。我不知道那首音乐叫什么名字，外公也没告诉我，但是我很喜欢这样的音乐，在这清濛的早晨里，坐在湖边听着这样的音乐更能把我带入到那种幻想的境地中。湖水轻轻的拍打着岸堤，水面的波纹在不停滑动着，从远处来，最终又消失在岸边，湖水一直延伸至很远很远，远处的山，倒印在水中，朦朦胧胧的，仿佛一副绝美的山水印象画。随着水波的流动，那些影子在水中扭动着，又仿佛一个个美丽的倩影在水中舞蹈。我又开始了我的遐想，我幻想着自己化成了一只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游着，水中有美丽的湖女神，有漂亮的水晶宫殿...
　　“清儿会吹么？”一曲完后，外公问道。
　　我还沉浸那种美妙的遐想中，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于是我茫然的看着外公，默默的摇着头。
　　“那清儿想学吗？”外公继续去问着。
　　我喜欢这种笛声，于是又使劲的点着头，而这时外公总是过来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来抚摸着我的脑袋，然后把他手中的笛子递给了我。
　　于是我便也学着外公那般的拿着笛子，做着那个姿势吹着。然而，我却怎么也吹不响，任我怎么用劲，除了听到了自己嘴巴发出噗嗤声之外，并未吹出一个音符。
　　或许外公是怕我累着了，于是又从我手中拿过笛子去了。他告诉该如何吹气，而不是一个劲儿的猛吹。接着他又教我如何吹音符，松食指就是“duo”，松中指就是“ruai”,松无名指就是“mi”...外公很有耐心的一遍遍的教我。为了让我更加清楚的明了音符，他又吹了一首“两只老虎”给我听，我感觉很是神奇，怎么那笛子也会唱“两只老虎”，虽然不会像人一样唱出歌词来，可是我却清楚的知道它唱的是“两只老虎”。于是我又急着把笛子从外公那要了过来，可我却怎么也学不会，因为我连一个基本的音符也吹不响。
　　很快，我便玩累了。外公拿回笛子后，又开始了另一曲的吹奏，那似乎是一首更加欢快的乐曲。于是，我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微微的张着嘴，认真看着外公吹着笛子，我仿佛能够看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从笛子上的孔中跳出来，随着外公手指的变动而跳跃着，渐渐地围满在我的周围，伴随着附近鸟儿的欢叫。
　　外公一曲又一曲的吹着，仿佛把这山中的万物都吹醒了，我则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湖畔边，看着这朦胧中的一切。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满地的草，不远处，香樟树上长出了鲜红的新叶，覆盖在了暗绿的老叶之上，好像一个个披着凤冠的新娘，树叶上沾满了水珠，偶尔滴落，带动树叶轻微的摆动，远处的草地上，黄黄紫紫的小花点缀眀兰湖畔，小小的蝴蝶儿迎着飞舞，有白色的，有黄色的，还有黑色的，蜘蛛接过的网沾满夜里的露水，水珠的滴落带来小草清清的摆动，微风走过带来花儿轻轻的微笑，两只蜻蜓在空中欢快的飞舞，弯着尾巴，附近水面上的水蜘蛛飞快在水面爬着，身边依旧还有不少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发出叫声，稀稀散散，早已没有昨夜的喧闹与激情。外公的老水牛睁着那双温和的眼睛，不断在伸出长长的舌头，将草地上的青草卷入口中，仿佛它的胃永远也填不饱。时不时的“噗嗤”“噗嗤”地喘着粗气，仿佛大人们深深的叹息声，不断摇摆着的尾巴，驱赶着身上怎么也驱赶不完的蚊子。
　　湿漉漉的草地，湿漉漉的空气，整个世界仿佛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我深深的呼吸着，虽然那时不懂何为纯净，但是我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山，那里的水，还有外公的音乐。
　　太阳也从山的那一头升起来了，湖面的氤氲也开始消散了，湖面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光。外公便开始收拾起来了，准备回去了。他把牛庄拔起来了，牵着那根长长的绳子朝家的方向走去了。不过我似乎还未从那种幻想中走出来了，我对那里终究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所以外公牵着我走的时候，我会故意从树丫之间的蜘蛛网穿过，薄薄的蜘蛛网带着细细的露珠，犹如一层柔软的细纱，轻轻的粘在脸上，手臂上，痒痒的，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就有如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菜园子的路上踩在草地上的感觉。
　　不一会儿，我们又回到了明兰湖边的那条大路上了，那条大路沿着山脚弯弯曲曲的围绕在湖边。路边也会有一些小路通向山涧里，山涧里便是外公和附近人家的农田。看着那些小路我总是会忍不住问外公，“外公，外公，那些小路是通向哪里呀？”
　　“那里呀是通向山里哦！”
　　“哦，山里高吗？”
　　“高哦！”
　　“那山里有没有住着神仙呢？”
　　外公或许也没有想到我有这么一问，他看了看我，笑着说，“有哦，山里可是住着有神仙的哦！”
　　于是我不说话了，不知何时，我又开始幻想着这里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那些迷糊中发生的一切，我又开始有些辨不清真假了。
　　路上，外公又开始哼起他吹过的第一首曲子。
　　“嗦嗦嗦咪嗦，
　　嗦唻拉嗦嗦，
　　拉嗦拉拉米唻
　　米唻哆哆唻
　　……”
　　或许是感觉我太过于沉静，于是外公便扯了扯我的手，“清儿，跟着外公哼啊！”
　　可我总是默不作声，那时的我一直还在那个神秘梦幻的梦中，还未醒来。
　　外公曾经对我说过，我是个属于大自然的孩子。他说，我小时候的安静让他想起他年轻时半夜去九峰山中狩猎时候的那种安静。我想：每个农村里的孩子都是属于大自然的吧。可是，安静的人，伴随着他的是多愁与善感。这是我多年以后对自己总结悟出的一个道理。
　　回到外公家后，外公便会把牛栓在他家门口附近一片小小的草地上，然后又开始忙活着他的其他事情去了，直到傍晚时分，外公再把他的老水牛牵回牛栏里。老水牛回来后总是会趴在仓库中的牛栏里，不停的咀嚼着什么，也很是安静，而那时外公总是会时不时地给他的老水牛添些草料或者是水。外公喂牛的时候总是喜欢对着它说，“多吃点”，“多吃点”。而老水牛亦总是很安静的趴在旁边，跟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样在听着外公的唠叨。
　　晚上，外婆已经把清晨德林老头家送的鱼给煮了。满满的一海碗，冒着白腾腾的热气，鱼的鲜嫩，带着茶油的香味，还有紫苏的清爽可口，晚饭我又吃得饱饱的了。
　　晚饭后，外公又带着我在明兰湖边的路上走着，直到夕阳从山的另一头下去了，外公才又牵着我往回走了。待外婆帮我洗漱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山里的黑夜似乎比家里更加的黑暗，这里看不到远处的农家灯火，这里只有漆黑的一片。我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窗子，却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在家门前的坪地里能够看到的农家灯火，我又想起了奶奶，想起了那个房间讲不完的故事，就这样，我越想越乱，不知不觉，我竟哭起来了，但是我不敢哭出声来，我怕妈妈笑话我，于是我便裹在薄被里幽幽的抽噎起来。
　　在我躲在被子抽噎的时候，不知何时，外婆已坐在了我床边的椅子上，她轻轻的拍着我脑袋，让我坐了起来，“我们家泉清怎么哭啦！是不是想家啦！”
　　我依旧还是不停的抽噎着，直直的望着煤油灯不说话，一直抽噎着。不知为何看着那盏煤油灯，我益发想念母亲了，于是我的抽噎声更大了。
　　外婆见我越哭越厉害了，便一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坐在那张椅子上前后摇了起来，椅子的前脚后脚不停发出砰砰声，还有椅子发出的吱吱声，然而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却多么想立刻回到母亲的怀中。闹腾一阵子之后，看到始终不奏效，外婆又突然安静下来，嘴里发出嘘嘘声，“泉清，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安静下来，外面很安静。
　　“听到没有？外面有麻老虎哦，麻老虎专门吃爱哭的小孩哦!”
　　我又再仔细听，仿佛外面真的有动静了一般，心里却也开始害怕了起来。
　　这时，洗完澡的外公进来了，外公似乎有些生气了，“你这样会把小孩子吓着的。”他一把从外婆的手中抱过我，“不要听你外婆的，没有什么麻老虎，泉清不要害怕。”外公一边哄着我，一边抱着我在屋子里转着。
　　外婆白了外公一眼，但是看到我停止了哭泣之后便又去她房间忙碌去了。
　　转了几圈之后，我的那种突然涌上来的感情却也已平缓下来许多了，于是我又问外公道，“外公，山里真的有神仙吗？”
　　“当然有了。”
　　“那外公看到过吗？”
　　“外公也没有看到过哦，但是山里肯定是住着有神仙的。”
　　“肯定？”
　　“肯定，要不明天外公带你去山里好吗？”
　　“好。”
　　终于，我越来越困倦了。外公把我放在床上，给我盖好了被子。我一把拉住了外公的手，外公在我旁边说，“外公不走，外公会在这里陪着泉清。”
　　于是，外公又掐了下灯芯，煤油灯发出的光亮也小了许多，整个房间的灯光又黯淡了不少。
　　我躺在床上，又开始了明天去明兰峰山上的幻想：我想我明天就能上明兰峰啦，或许我可能就会能够碰到神仙啦，仙女啦，小精灵啦，也许还能碰到我一直梦寐想见的小龙人。就这样，我忘记刚刚的想念，带着玩耍了一天之后的劳累，恍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