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08 20:16:50 字数:3696
我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一样:我看见了每一个死人,也同时看见了每一个人的死。我本来该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可我不知道是哪一种力量,让我死里逃生。我现在对自己又重新燃起的生的希望只是轻描淡写,就像对那些往事一样,有些东西不能具体化,不能知道它的全部细节,就是那些琐碎得不值一提的事情,让人深刻、让人难忘、让人痛苦!
我只能试图让自己投身于人生之中,也就是更大的苦痛之中,以便去淡忘那些早就受过的苦痛,痛能止痒,绝症又能治痛,而在死的面前,一切就又显得不值一提了,可对于生活而言,即便你死了,生活还得继续。我望着茫茫的人生——这个不能以确切形式存在的东西,在它的面前茫然着。
回忆还在我的身边萦绕着,生命的讴歌还在起奏个不停,我却分外平静地置身其中。人都是在喧嚣之中慢慢学会平静的,当然,我并非是要说“喧嚣”的好话,可无论它是如何的令人生厌,可它毕竟还是安安稳稳地存在了下去。
“阿一!”
“谁在叫我?”
“阿一!”
“谁在叫我?谁在叫我?”我稀里糊涂地拿起了手机,对着空无一人的电话那头咆哮着。
“我在这里,阿一!”我寻着声音往门外望去,寻着了二姐的身影。
我以前总是以为,“多年不见”这四个字都是出于那些年迈者之口,可直到现在这个陌生的二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才不得不打破那些以往的陈规旧矩。
人都有两个样子:一个是老样子,另一个是老了以后的样子。我一直等待着二姐的第一个样子,而她如今却用另外一种沧桑的模样来面着我,可她只是比我大不了三岁而已啊!
“是我,阿一,我是二姐!”对面盘桓不定的我,她主动解释道。
原来她真的是二姐啊!随着我慢慢地走进她,一股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愈发浓烈了起来:
“二姐,你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她。
“阿一,妈妈她怎么了...我的意思是,她被安顿得怎么了?”她哽咽着问道我。
“她已经入土为安了!”我撇过了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她终于力竭,放下了我还来不及去接过来的大包小包,跑到洗漱台那里,拿出了水杯准备洗口。
“先把杯子洗一下吧!”她先用那双充血失色的眼睛斜睨了我一下,再用着我的话,打开水龙头,不停地用钢丝球转动着她那个爬满了污垢的水杯。
于是水龙头在流着水,钢丝球在拼命地摩擦着水杯壁,二姐的抽泣声,便不再像方才一般明显了。
“你,你不是过两天才会回来的吗?”我站在离她不过几米的地方小声问着。
“我,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她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大声了,满腹委屈地一顾哭着,什么也顾不着了。
末了,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瘪着嘴巴冲我囫囵地叙述着事情的经过:
“我接到大姐的电话后就一直为妈妈的事情哭个不停,和领导请假的时候我哭,回到了寝室收拾东西的时候还是哭个不停,就连离开寝室的那一刻眼泪也没停下来。同事们劝我还是现在寝室休息一下身体再出发,毕竟大半个中国,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过来的。
“我哭得听不进了任何人的话,一个人埋着头来到火车站,大家都看着我这个哭着鼻子排队买车票的妇女无动于衷,如果说这世上的陌生人会搭理你的话,那仅仅就是他们的白眼了。我不记得我在售票点排了多长时间的队,我只是在朦胧之中,依稀听见了围着我的人群杂乱无章的讨论声。
“‘这个人不行了,她不行了呀!’我大概知道原来自己竟在排队买票的时候哭晕了过去,却不知是谁毫不留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要人命的话。
“‘这件事我们必须得管!’说这话的是一个小伙子,他的另一重身份是火车站的志愿者。用他们这些人自己的话来说,这群自讨苦吃的家伙被冠以了‘体验生活’的头称。
“后来这小伙子代表着围绕着我的这一圈人发话了:‘这件事我们必须得管!人家一个外来务工的妇女,也不容易,咱们哪个家里不是有家有口的,要是咱自个儿的家人在外面遇见了这等事却没人搭把手,那咱们又会怎么想呢?同志们啊!面对那些比我们优秀的人,我们理应抬首仰望;但在那些不及我们的人面前,我们要低下头,学会谦虚与尊重!就算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她也是人命啊!’于是周围便理所当然地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在这股嘈杂声中,被一架直升飞机护送到了武汉,从一个人到一群人,再到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在我‘死’后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们的爱心接力:民政部门查明了我的身份及家庭住址;交通部门为我打开了一条没有了旁人的通道;而医护人员们,从一大早就给我准备好了朝向最好的停尸房床位。他们做好了一切,就等我死了。
“那个来‘体验生活’的小伙子显然是认清了生活的真实面目,一个劲地推迟着不愿送我回家,甚至连去一趟警局做笔录也觉得麻烦,一番推嚷过后,就消失在了火车站的人群里面,从我们这些痛苦的人的生活中抽出了身子。于是在他们体验了生活以后,幸福的人还是幸福的,不幸的人还是不幸的。本来我要是就这么一直躺在停尸房里,那即便是我死了,一切结局也就圆满了:我会因为我死了而得到理所当然的悼念而一群陌生人假惺惺的慨叹,然后有关部门的功臣们也就得到了理应的嘉奖,兴许媒体的朋友们再来凑凑热闹的话,我还能上明天的报纸呢!可事实上,没去过的人不知道,实际上也很少有人知道,停尸房实在是太冷了!我被那里面刺骨的冷气给惊醒了,不得不穿着一身素衣,披着那张淡薄的白色床单走到停尸房门口。
“我才刚从那里面走出来,便发现事态不妙了!几个年轻的小护士一见了我,便双腿发软地趴在了地上大喊着救命;这救命声在医院里是屡见不鲜的,所以直到了一分多钟过后,才过来了一位医生,然后在见了我以后,他同样变得一蹶不振起来,曲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右手战战兢兢的,半晌才伸出了弯曲着的食指,瑟瑟地问道我:‘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听别人说那一刻还有几个病人从我身边经过,无独有偶,他们全都被我吓晕了。但好在医院里还有医生,断定了他们只是被吓晕而非吓死,他们也总算和我一样捡回了一条命。阿一啊!经历了这样的一件事后,我才真正成了个怕死的人啊!毕竟人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不会那么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的荒诞可笑呀!我不想死,还不想死!
“可妈妈却不同呀!人活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我们的父母就自然到了要死的年纪了!他们不想死也不行呀!算了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用,我要到妈妈的坟前去,到她那里去,阿一,你说,咱妈的坟,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同我的人一样,羸弱无力,又无依靠,东倒西歪。
“什么?”二姐扭紧了水龙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的抽泣着的咆哮声:
“什么!你不知道她的坟在哪里,难道你没有给她送葬吗?”
“阿一给妈妈送葬了吗?给妈妈送葬了吗?”
“没有,没有,你要我说多少遍,我说了没有就没有!”我不耐烦地冲她吼着。
“好了,大姐,我知道了!”我这才看见二姐挂上了大姐的电话,神情凝重地死盯着我。
“阿一,给我一个减轻我对你的憎恨的理由,好吗?”我怪笑着回避着她的眼睛,转过了身子一个人傻傻地笑着:二姐和大姐不愧是一个妈生的呀,真实像极透了,这可惜我与她们又都不像,找不到一丁点儿的共同语言。
“阿一,你该知道,阅历少的人,阅的人就自然也少,于是在你们这些人看来,这世上的好人也少,坏人也少,所以你的是非观念也就淡了是吗?你可是那个刚死去才没几天的女人的亲生儿子啊!即便是她死了,也不值得你去瞅上一眼吗?”二姐在我耳根子边上咬牙切齿地响彻着铮铮的铁齿铜牙。
“妈妈死了!她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我像泽恩一样无需煽情,张嘴便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二姐又向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了几寸的距离,她已经被我吓了一大跳,在我的哇哇大哭面前,她的不耐烦与疑虑,以及那满腔的愤懑,全被吓得四处逃窜。
“我都不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又能到哪里去见她呢?你说我不去见她,大姐也说我不去,可我就真的不想去找她吗?以前小的时候我和她在菜场里走丢了,我都会像现在一样站在原地哇哇大哭,倘若这样还不能等到她的到来,我就自觉地移步回家去,到了家,总是可以见得到她的。可现在不同了呀,就算我是在家里哇哇大哭,也见不着她的影子了呀!大姐才问我为什么不去给妈妈送葬,我给她解释了,你现在也来问我,我又给你解释了,可你们就真的不知道吗?只有一个人的行为是有问题的,他才会去解释,你们不停地问我,我就不停地解释,我已经感觉自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罪孽深重了!我只想去过那种既安乐又无知的生活,我感觉这条路上的人,一直都不曾少过,我就像是在排着队等待着那种生活一样: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突然停住了哭泣,这点也和泽恩像极了,小孩子一般的阴晴不定。
人在痛苦来临的前一刻都是手足无措,等到置身其中的时候才发现,它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和班主任对我说的“死皮赖脸”,以及被他们训导的、一整个暑假的作业都没有动过一笔的我舒了那口气。
我已经在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面前,正视了妈妈的死亡,它们每次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又都是理所当然地不足为惧的。
医学能够发现的一切问题,都称之为“病”,在医学无能为力的地方,死亡翘首以盼着。
我挥手摸了摸眼泪,眨巴眨巴着眼,又睁亮了眼,看着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