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二）

　　大山在前面引着路，黄老板跟在后面。虽然上山的小道已经清理过，可还是有未融化的冰渣和化湿了的泥土。
　　大山回头提醒着：“老板，注意脚下，这滑。”然后瞟了一眼边上的两个同伙。两人也颇为机灵，立即走在老板的左右，以防不测。
　　黄老板又扯了两下大衣道：“没关系，旅游登泰山，我一口气上去的，这几步不算事儿。”
　　话没说完，脚下一滑身子失去了重心。左边二十五六岁的叫铁蛋的小伙子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黄老板。黄老板一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黄老板，拧痛了吧？”铁蛋的脸“刷”地白了。其实也白不到哪去，采矿的工人风吹日晒，都和黑土豆差不多。
　　“铁蛋，轻点，你他娘的以为搬石头呢！”大山回头瞪了铁蛋一眼。
　　“没事没事，铁蛋这小子是他娘的有劲，干活是把好手。”黄老板倒满不在乎，甩了两个被铁蛋捏痛了的胳膊，继续往上登。也就几步就到了山顶了。
　　
　　大山又抬头看了下手表，时间刚好。他清了一下嗓子，看了一眼老板。老板没吱声，喘着粗气。几年来的默契，大山知道是时候了。
　　“放炮！”话音刚落，万响的鞭、二踢脚、礼花炮响彻山谷。一股股越来越浓的烟雾，夹杂着火药的刺鼻味，在矿区上空漂荡。与此同时，其他矿区的山谷间也传来了“噼噼啪啪”的炮声。
　　对于山神的敬畏，老板们、包工头们、矿工们可是不敢有丝毫的含糊。自古以来，触怒山神，出现亡人伤人的事儿屡见不鲜。一起伤人亡人故事，不但要停产整顿，还要赔偿、罚款，弄不好还可能进去蹲上个年八的。这些精明的商人知道花小钱保平安的利害关系，在他们的眼里，矿工的生命值钱，老板的钱更值钱。
　　
　　十几分钟响炮后，所有的人就像是经过军训后的战士一样，整整齐齐地站在祭台前方平整的空地处。
　　黄老板对扯了一下大衣，站在最前方中央位置，与刮得雪白的、肥头大耳的猪头正面相对，仅隔一米之距。他双手合十在胸前，双目紧闭，两片薄薄的嘴唇紧贴着，默默地在祈祷着。究竟说些啥，谁也不知道，因为是说给山神听的。会不会像有些领导的讲话稿一样，改个日期，年年如此的那么几句，只有他心里知道。
　　再瞧那猪头，脸朝天，紧闭着眼睛，长长的嘴巴微微张开，直向天空；两个圆鼓鼓的肥脸，被一道月牙弯勾勒出一块突起的高地，两只硕大的耳朵坠向两边，蜷缩着像两片烤焦了的荷叶，一副慈祥笑视着眼前的众人；四肢蹄子分两边摆放着，没穿“鞋”光脚也没说一句冷。只可惜阴湿的血液，从被切割下来的脖颈处渗出，沿着祭台，浸淫着矿区的沙土……
　　大山很懂得规矩，站在老板身后半步侧右一处，两只粗壮的大手紧合在一起，举在胸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下猪头，又瞟了一下老板的背影。他不知道老板是怎样的表情，但看了猪头，他也就估计出了几分。
　　
　　大山是独生子，姓郭，全名郭大山。他爹郭老爷子是在三十六岁那年才得了这个儿子。按理说，大山的父亲结婚并不晚，一辈子在农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早生儿子早得继，这可比任何道理都是真理的。父亲——就是大山的爷爷早早给他定了亲，是邻村的一位姑娘，长相一般，可干农活是把好手。大山的爷爷也就看上了儿媳妇的这一点，脸蛋再漂亮当不了饭吃，胸大腚圆指定生儿子。于是，花了二百元的彩礼，在大山爹二十岁的时候就办了酒席，姑娘二十三，女大三抱金砖嘛。
　　
　　大山的父亲，就是老郭可是庄嫁地里的一把好手，跟着父母起早贪黑，腿脚倒也勤快。反正半大小子，挣不了满工分挣半工分也至少不是白吃饭的。可自打娶了媳妇，立竿见影马上懒了起来。早上起不来，白天还懒被窝子。气得大山的爷爷拎着锄头在院子里直跺脚地骂：“这个小王八羔子，越来越懒了……”
　　老伴急忙推开了门，把一盆淘米水往院里一泼，冲着老头撇了撇嘴道：“啧啧，你个倔驴叫个啥？孩子多睡会咋了？还不都是随根。也不怕邻居听了，笑话你。”
　　一句话，大山的爷爷当时就咔了壳了，卷起喇叭筒烟猛吸一口，呛得一通的咳嗽。
　　老伴擦着手上的水渍，贴进他的耳根子说：“你不是想抱孙子吗？不睡觉哪来的孙子？就你手里的那把破锄头，上地里刨能刨出孙子呀？切！”老伴说完，奔向了鸡窝。摸了半天，掏出三只新下的鸡蛋，用腰间的围裙一兜，转身进了屋。
　　被晾在院子里的大山的爷爷，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使劲跺了两下，“唉……”地叹了口气，蔫着头拽着锄头走出了院子，大黑狗“呼”地跟着追了出去……
　　
　　院子里的声响，屋里刚结婚的大山的父亲早听到了。虽然迷迷糊糊的，不太清楚，但也知道是父亲在唠叨着什么。媳妇扳开搂在自己身上的手，推了两把他说：“哎哎，听院子里，爹和娘在吵呢，你去看看去，咋回事？”大山的爹一转身，懒洋洋地说：“看什么看，怪困的，要看你看。”又呼呼睡着了。
　　媳妇披了件衣服挪到窗前，掀来窗帘的一角，看到婆婆正在泼水，听到说丈夫懒什么的。赶紧放下窗帘，又踹了一脚丈夫：“爹干活去了，你快起来去呀。”一踹丈夫一哼哼，含糊不清地说：“他干他的活，咱干咱的活。他不是急着要抱孙子吗？不干活哪来的孙子，来，媳妇，干活……”媳妇脸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丈夫扯进了被窝……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老理儿在大山爷爷的骨子里那是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那根须子爬满了他全身每一个毛细血管。自打儿子娶了媳妇，他就盼着抱孙子。这一盼就是两年，儿媳妇的肚子一点反应没有，始终是一马平川。老两口子没事在院子里搓着苞米，这嘴就没闲着唠扯这事儿。
　　“这死小子，天天抱着个胖媳妇，这都干啥了？一点反应都没有，竟磨洋工。王八羔子！地里活不干，家里活也干不好！”老头子又骂了起来。
　　“他爹呀，咱得让儿子去看看，别是有什么病吧？”老伴是一个粒一个粒地摘着苞米，按这个速度，一天搓不了两儿穗。
　　“你这娘们那破嘴能说点好的不？咱儿子壮得跟牛犊一样，有啥病？我看是媳妇不中用。”老头子一使劲，苞米棒子搓折了，气得往地上一摔。
　　“瞅瞅，瞅瞅，你那倔样吧。那不管是谁有事，不都得去看看吗？赶明儿个让两口子都到医院查一查，可千万不能让郭家绝后哇。”老伴说得有些伤感，沾了满是苞米胡子的手，还往眼角处抹了一把。
　　“说你老娘们嘴损吧，绝什么后？我老郭家没做缺德事，老天爷都不能让我绝后。那什么，明天就让他们俩去看看，我就不信邪了，身子棒棒的，就鼓捣不出一星半点的娃来！”老爷子话音刚落，大黑狗“噌”地蹿了进来。两口子立即闭了嘴，知道儿子、媳妇从地里回来了。
　　
　　“快进屋歇歇，地里活重。”老太太急忙把媳妇让进了屋，估计去谈检查的事了。
　　老郭坐在父亲的跟前，边捡起一穗苞米扒着，边说：“爹，我看还有一片撂荒地，要不咱开了？明年还能多种个三四分。”
　　大山爷爷没吱声，微微抬头瞟了一眼儿子，继续搓着手中的苞米。
　　“爹，啥意思？成不成呀？现在队上也不太管了，这给家里多开片小片荒，能多打不少粮食呢。”大山父亲觉得委屈，这给家里多开地，这老爷子咋还爱搭不理的呢？但这老郭更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更是倔强，越听不到回音，越是问个不停。
　　“先别说地的事，开荒开荒，你的地咋开的？都两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想让老郭家绝后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准备当那个不孝子吗？你个王八……你个臭小子。”大山爷爷觉得骂出这话自己有点吃亏，索性噎了回去。扔掉了苞米，卷起了喇叭筒。
　　
　　大山父亲明白了，这是老爹想孙子，急了，不然不会这么拉着驴脸。于是，陪着笑脸说：“爹，我不是也是想要儿子吗，可她就是不生，那我有啥办法？”
　　“你小子，你以为给队上干活呢，竟磨洋工。都两年了，你不急，我和你妈还急呢。”老头子狠狠吸了两口烟。
　　“爹呀，你这是啥话？啥叫磨洋工，有这样磨洋工的吗？”大山父亲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得使劲地搓着苞米。
　　“得得，有劲甭往这使，往你媳妇那使。我告诉你，小子，再不让我抱孙子，我跟你没完。唉，明天你俩去医院查查，看看咋回事……”大山爷爷一拍屁股走出了院子。
　　大山父亲一听老头子说什么“查查”，这脑袋当时就晕了，脑门子一下见了汗珠。“我有病了？她也有病了？查查，真查出病来可咋办？……”真是满怀心腹事，一脸的苦瓜样。扔下苞米棒子转身去开门，手没到门拉手外，房门自动“呯”地开了，结结实实撞在他粗壮的大手上。
　　“你瞎了……嘿嘿，媳妇，急什么呀……”大山父亲马上变了脸。
　　媳妇没吱声，脸一红，但却也同苦瓜一样。
　　“坏了，肯定是老娘和媳妇说那事了。”大山父亲一扭头，跟着媳妇钻进了小两口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