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隐藏着男孩私秘的干草垛(3)

　　望着不远处的家，毡房在暮色里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仿佛淹没在傍晚的夕阳里。掺杂着深灰色和淡蓝色的暮蔼，又一次笼罩了苍茫的确吉克草原。此时的卡德一点也不想回家。下午时分，从干部们进了毡房起，卡德就知道自己的家里肯定要忙乎起来了。因为，热心的妈妈和老实的爸爸肯定要招待乡里村里的领导。其实，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吵吵闹闹的家里不如这里安静。他和妹妹只能呆在外面，能晚一些回去就晚一些回去。
　　卡德转过头来瞧了一下妹妹，巴莎早已玩得身体疲劳，正伏在坐椅的靠背上蜷伏地熟睡着。微微的喘息，起伏的胸部，让他心中顿生一番似水柔情。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世界上只有这个妹妹才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亲人了，不论是顽皮、撒泼还是喜怒哀乐，她早已是自己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了。每每想到此处，卡德的心里就油然地涌起一种轻摸爱抚的冲动，一缕让人心疼的暖流。他就觉得自己就是深爱着年少的妹妹，就像爱着自己未来的想法、温暖的感情，也爱着自己唯一的生命，甚至是爱着自己尚未知晓的爱情。也许，和妹妹之间的这份最初的朦胧之爱，是他最早体验到的人间异性之爱。极尽对妹妹的呵护里，才让卡德拥有着一份面对我的出现，既嫉妒又亲近、既充满好感又依依不舍的复杂心理。我和巴莎这份少年初恋的爱情，对他而言可能就是一种隐形的抢掠。卡德喜欢牛奶般的妹妹，也喜欢一身活力的乔，也许是亲人之间的爱吧，卡德的心中早已承认和接受了。
　　我们的奶奶，你做什么呢？在寂静无声的吉普车里，卡德终于想起了奶奶。此时的奶奶是不是又开始做她一天中最后的功课，她仰望着星空、双手张开，祈祷着上天的佑护和灵魂的安息。奶奶，卡德又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来看望我们呢？妹妹轻细均匀的鼻息，让卡德有了一种被包裹的温暖。这是一种充满着女性体香的包裹，他被一种曾经拥有过柔情感动着，包括妹妹、妈妈、还有奶奶的身上似乎都流溢着这样的乳香气味。他没有姐姐，如果再有一个姐姐就他就是真正的完美了。能被她们的温情一层层地包围着、拥抱的挚爱着，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事情呀。
　　哗啦啦……远处的毡房里，传来一片瓷器碎裂的尖砺声响。声响之中，父母嘴里发出的厉声呵斥，让沉浸于梦境的卡德，瞬时间浑身一颤。突然的冷颤，才发现自己重又回到透着凉意的现实。他听到从自己肺腑里流出的喘气声，看到了自己如同一枚弯月般轻巧的灵魂，正附着一地薄如蝉翼一般透明的落叶片，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在清醒中睡着了。自己的脸庞，自己露出的皮肤，轻轻地挂满了一层夜露的清凉。飘飞的细碎的清凉露珠，银珠般挂满了树梢草叶，微风吹拂，大片地洒落在被夜风唤醒的大地上。
　　那些热闹的伙伴呢？那些跑来跑去的狗呢？
　　卡德意识到，刚才还在哄闹玩耍的那一群孩子，早早地不辞而别，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们坚持着过去每一天的习惯，结束了今天欢畅的游戏，又脚踩着桔黄色的月光各自散去。他才突然想起阿力玛斯离开时，用左手向他漫不经意行过的那个军礼，在胳膊肘儿垂下的当时，他还零乱地记起耳畔的笑声、离去的叫声和告别的说话声。此时此景，特别像很久以前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如今这情形又在不经意之间，熟悉而又清晰地出现了。深刻而又模糊，恍惚却又陌生，陪伴着溪水潺潺不断的哗哗旋律，仿佛很不真实，像悬挂的画面一样远远地隔了一个完整的世纪。就在他独自玩耍、兴趣正浓的那一段时间里，让他也同时想起了山下的村庄，包括村庄里熟透的时光、亲热的拥抱和友好的面孔，还有那一份搭在肩头上、从手掌里流淌出来的体温，再一次悬浮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乔，他最好的朋友。
　　不久前，这些熟悉的情形和友人的姓名，又会在一声嘹亮的唿哨中，重新回归在大地之上，重新浴沐着寒冷清寂的一个中午时分。那一群根本就不愿出力去帮着自己打扫羊圈和挑草的男孩子们，仿佛像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一样转瞬即逝；即使是瞬间地出现，又接着在瞬间干净地消逝，像一地被风吹过的树叶、被大风吹走的云朵，把时间落在大地之上的生命清理得了无踪迹，扫除得无影无踪了。天地之间，苍穹如盖；山峦之间，大地如室。一切都已散尽，喧嚣的、灼热的、杂乱的、蠕动的，都已在独自归去的路途中安静休憩。卡德异常清楚，他觉出独自一人伫立其中，感受四周的世界的滋味；他觉察出远去的那些时光，正带着完整的姿态，沉入到静谧的深渊里。心灵与自我的相守一处，宁静与物我皆忘的时刻，竟然会如此恬静、甘饴、安然和亲近，带给心灵一份充满着愉快的惬意又令人无限神往的甜美遐想。卡德，人若站在了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寂静中央，他才能越过那一排人去屋空的马背小学，真正去洞察自我从未领略过的生命觉醒的意识。
　　打开车门，站在清凉的夜里，远处的草丛里，散发着哽咽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片昆虫交欢的鸣叫声。
　　重新抬起头来，努力向草原四周放眼望去的卡德，月光黯然地躲藏在浓云之中，星光时隐时显，散乱而稀疏，在浩瀚的宇空里，闪烁如一枚枚豆粒大小的灯光。这时，卡德才意识到山谷里的一个深夜，又在不经意之间重新开始了。身边只有妹妹巴莎一个人了，她正缩着身子抱着头颅侧卧在吉普车的后椅上熟睡着，一只灵巧挺立的鼻翼两侧，缀着一片发着隐隐散光的汗珠。
　　卡德心里非常明白，该让巴莎妹妹回家了，他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抱着她的肩头，像情人一样，趟乱淡薄的月光，回到毡房里那一张温暖柔软的小木床上。
　　起来吧，巴莎，再看一看这个美丽的夜晚，我们就回去。卡德用手掌心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轻声地呼唤着妹妹。
　　慢慢睁开眼睛的巴莎，终于看清了哥哥淹没在黑色里的面孔。在一份充满着安详和知足的目光里，她笑了。这个女孩子的笑容就如月光一样，灿烂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坐在后排椅子上的巴莎非常清楚，此时的家中，不远处的毡房里，长条形的餐桌边肯定坐满了山外的客人，正是热茶入口、人声鼎沸，酒气弥漫之际。她也明白哥哥此时的心情，肯定也和她充满着回家的心情一样。可是，他们也只能端坐在黑夜的漫长里，守着时隐时现的月光，等待着客人们吃饱喝足睡下后，他们才能悄然回去。
　　浅灰色的暮气里，湿润的空气随着大堆大堆的云朵，像村里的懒汉、二流子和闲得蛋疼的人那样，漫浮在即将发绿的草丛上面。灰白色的帷幕，跟着远去的风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一天的道具，即将结束一天的忙碌。夜色中的空气混杂在浓郁的雾汽里，以低飞的形状逶迤地铺展开来，在黯淡的月光中荡起了浪花的波纹。下午的一场猛烈阵雨之后，浓浓的潮气充满了耐心的泥土。积蓄的水份，趁着人类足迹冷清之际，以主人公才有的强势，席卷和占居了村庄的四周和草原的全部。雾气蒙蒙的水汽，悄声地包围和淹没了站着吃草的马匹、卧在草地上慢腾腾倒刍的牛群，也淹没了一座座小雨伞一般银白色的毡房。渐渐睡去的夜晚，露水在草叶的枝头上颤抖着，越来越湿润和沉重，从上到下，从外及里，一层一层泡湿了地面上开始生长的花蕾、草芽，也一遍一遍地浸渍了杂乱摆放在草地上的家俱，一次一次濡湿了倚靠在墙角的劳动工具，让它们在微弱的月光下，露出星星点点黑色的迷人光泽，在时明时暗地闪烁着。或轻或重的声音时近时近，那是孩子们在睡觉着发出的欢快声音；那是树桠间的夜鸟对于黑夜不满而发出的啼鸣，或是草棵间的蟋蟀们求爱交配时温柔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与时光、大地和黑夜浑如一体，抒情浪漫又热情洋溢。
　　唯有天边那坐耸立的雪峰安详如卧，身披一层银色的安静，独自无语沐浴在略带清凉的星光之下。
　　卡德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他一直盯着巨大的山峰。始终带着银白色的昆屯峰是阿尔泰山在中国境内的群山之中最高大的一座山峰，也是中国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的分界线。数万年来，它沉默独立、神圣安静、巍峨独立。带着冰川之父才有的威严和凛然，和高高飞翔的独鹰，散落在身旁的星光一起，俯瞰着起伏的群山、杂乱的村庄、无垠的草原和广袤的田地，佑庇着天下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