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师道常情之一

　　石桥中学于一凡校长有资历——科班出身的他，分配到石桥中学便领衔教研教出了一批有名堂的“老三届”，而且十年“文化大革命”硬着骨头教书做人竟然不倒，反而当上了校长，也算是教育界的奇迹一桩！也有魄力——在他的麾下，有“国军”的降将，有政治的弃儿，有时局的祭品，有竞争的对手……凡是真才实学有敬业精神者，他都敢“礼贤下士”、“招降纳叛”收归帐下，曾在某名牌中学号称“全能教师”的右派才子祝志平，就是这样被于校长看中，站上石桥中学讲台上的。
　　要说祝志平这匹“瘦马”也真给“伯乐”争气，虽然是“借”来“代课”，而且所“代课”的班级，是老师们人人头疼的从几个班剔出来的“不可雕矣”的“朽木”堆！自暴自弃的学生厚着脸皮自称“下脚料仓库”，不负责任的老师则戏谓“维持会”——维持到毕业说声“再会”！于校长并没有将实情隐瞒祝志平：“……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轻视你祝老师的意思！我的打算是先让你顶上去，你就权当热热身。当然，有奇迹出现那最好，无改观也不强求。对于你的适当安排我会另有打算。”
　　祝志平似乎并不介意要接的“山芋”是冷是烫，也许还未曾有资格挑三拣四，只是洒然一笑道：“让我试试吧——有教无类么！”接下任务却先不忙着备课，反倒找到胡丽君请她用各色碎花布拼做一件她年轻时穿过的“布拉吉”，又找到王团长做了一大缽他最拿手的“黄萝卜咸味八宝饭”，而且要求最好能有“九宝”“十宝”“十一宝”……配料越多越好。第二天用个大包袱严严实实一包，全然不顾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满眼狐疑，目中无人似的提着包袱潇洒地做他的“维持会长”去了。
　　步进教室的祝老师尽管有着思想准备，可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虽然差不多快二十年没走上讲台了，可当年班长那一声响亮的“起立”，讲台前齐刷刷站立起一片国家未来的栋梁！自己那一声愉快的“请坐下”，眼面前亮闪闪燃起点点求知的渴望。可是面前这一片“林子”——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祝志平恰似进了茶馆店。
　　“同学们请坐好了，现在开始上课！”祝志平人虽清癯嗓音却清亮，且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这批“下脚料”中，有着周伯同的儿子周进荣和曹喇叭的女儿曹淑英，几乎一大半都是石桥街上人，乱哄哄惯了的这些少男少女们，随着说话声往讲台上一看，嗨！竟是一个干巴的半老头！刚有几个不识好歹的开始起哄，便给周进荣、曹淑英等几个识货的压了下去，就算他们不曾和这位书才子直接打过交道，可就凭父辈们对他的敬重，也不敢对面前讲台上的人有半点轻视！看着学生们渐渐地安静下来，祝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同学们，在正式上课前，我想请同学们品评我今天带来的两样东西。”祝老师小心翼翼地打开讲台上的包袱，取出一件布料迎风一抖，变戏法似的一件漂亮的“布拉吉”便展现在大家眼前。但见：上截胸高高，袖挑挑花边婀娜；下端腰窄窄，裙飘飘曲线窈窕，尤其各色花布应形顺势拼接得几乎天衣无缝，精排巧布点缀出一片花团锦簇。这些学生从懂事起就只看见人山人海间除了蓝黑灰就是白草绿的冷淡色刻板样便军服学生装，祝老师亮出的这一手——不但令天性爱美的女学生瞪大了眼睛闭不拢嘴，就连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男学生也觉着好看极了眼前一亮。
　　祝老师并不多言，用一只衣架将“布拉吉”挂在了黑板上后，又从包袱里端出一个瓦缽，刚一打开缽盖，教室里立刻就弥漫起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听好了：男生排左边走廊，女生排右边走廊，好——”祝老师取出两把钢精调羹道，“大家看着我！”他用调羹向瓦缽里挖了一小块黄萝卜咸味八宝饭昂起头倒进嘴里，边咀嚼边说，“一个一个来，一人一口，不许把调羹塞进嘴里，糊上了馋沫别人没法吃！好——开始！”
　　一句话引得男女学生开怀大笑！这一笑，笑开了笼罩在“维持会”日久的阴影；这一笑，笑近了师生间远离的心！
　　学生们一个个品完了黄萝卜咸味八宝饭，虽然兴致勃勃，却也疑窦丛生：看了穿的，品了吃的，祝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祝老师自然知道学生们在想什么，严肃地问：“这件布拉吉美不美？”
　　学生们异口同声说：“美极了！”
　　他又问：“这个八宝饭香不香？”
　　学生们又异口同声说：“香得不得了！”
　　“那好，我再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布拉吉用的什么布料？这八宝饭都是什么配料？”
　　下面一片寂静，祝老师接着道：“我想你们肯定不知道！那么我再问，我们这个班级有的同学把它称做什么的仓库？嗯，请周进荣同学回答！”
　　被点了名的周进荣料想躲不过，硬着头皮立起来嗫嗫嚅嚅：“下、下脚……料，仓、仓库……”又引得同学们哄地一笑，旋即又全体肃静。
　　祝老师点了点头略感欣慰：知耻近乎勇！朝周进荣打个手势，让他坐下后指了指挂在黑板上的“布拉吉”，又指了指讲台上的瓦缽道：“告诉你们，制成这漂亮的布拉吉和喷香的八宝饭的原材料，正是有人所谓的下脚料！这就证明，所谓的下脚料并不是废物，只要适用得当，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所谓的下脚料的！我可以很有信心地告诉你们，你们都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这里没有下脚料，这里坐着的都是可造就的栋梁之材！这里不是下脚料仓库，这里是培养科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劳动模范、体育冠军的地方！谁都不可以小瞧你们，你们更不可以小瞧自己！尽管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就目前来说，我们这个班的现状要落后于其他班级，但这只不过是个过去，见过有谁前进的时候老是在乎身后的脚印是一朵花还是一个疤的？只有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充满信心地往前看，这才是每一个成功者所必须掌握好的！落后了几步关系不大，别人的看法更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把握自己！你要知道，你自己就是最优秀的，一切挫折都是对你的磨练，更是证明你自己的机会。当你们明白了你们是为什么而学习，那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将成为‘学海无涯乐作舟’！一字之差，境界天壤之别，落后了就让我们迎头赶上去。好，现在开始上课！”
　　下课了，祝老师将“布拉吉”和瓦缽留在了教室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回办公室去了。全班同学却一个也不曾挪窝，他们为祝老师精彩的讲课而倾倒，更为祝老师的课前语而感动。也不知是谁提出了建议：把“布拉吉”和瓦缽挂在黑板旁边显眼的位置！当大家七手八脚布置妥当，下一节课的老师便夹着教科书走进了“维持会”。
　　任课老师虽然对黑板旁多出的两样“教具”多看了几眼，但却并不惊讶。在这“维持会”里，见多不怪的她渐渐惊讶的是，她面对的学生们一个个竟似脱胎换骨般——哪还像从前那一淘东倒西歪、吊儿郎当、交头接耳、形骸放浪、直把课堂当澡堂的“下脚料”？如此令人心里热乎乎的课堂秩序，一双双渴望知识明亮清澈的眼睛，令任课老师激动得讲课都带有了微微的颤音。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她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向同办公室的老师们讲述了这一令人兴奋的现象后，禁不住问祝老师道：“祝老师，黑板旁边那两样东西是你挂的吧？那是什么法宝？竟让人叹为观止得无可奈何，转变成眼前一亮的刮目相看？”
　　“哪有什么法宝？”祝老师微笑道，“你当我们生活在神话世界里？那两样东西里只不过藏着几颗‘种子’——在颓废的地方，我们播种上激励；在绝望的地方，我们播种上希望；在猜疑的地方，我们播种上信任；在伤害的地方，我们播种上关爱；在无助的地方，我们播种上帮助；在冷漠的地方，我们播种上阳光……是种子，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心中有爱天地宽，想不愉快都不能！”
　　眼见得“维持会”的“下脚料”们在祝老师心血的浇灌、艺术地辅导下，一天天进步，一步步成长，终于摘去了“维持会”的帽子，驱散了“下脚料”头顶的乌云！所以家长们也好，老师们也罢，都对祝志平这位顶着右派帽子重新工作的老教师，不吝伸出大拇指来评价。于一凡校长更是为“奇迹”而赞叹，大会小会有空当就会把“奇迹”作为激励老师们更上一层楼的实例。事实明摆着，老师们自然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可是于校长几次赞叹下来，竟惹恼了一个人，因之将石桥中学激起层层涟漪，也给祝志平带来小小的麻烦。
　　这个人姓章名松璟，用现在的话来说，也算石桥中学乃至整个县文教界的一个“大腕”。别看他最高职位也就是班主任，可是他和于校长同一天从同一所高等学府毕业，又同一天来石桥中学报到，作为教学骨干在石桥中学一干就是十几年。要论他的专业水平，说句良心话，实际上比起于校长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自诩除却音乐、美术，堪称“全能教师”。只可惜章松璟老师有个特点令人敬而远之，那就是他无论什么方面决不能吃一点小亏，一旦让他感到哪里有失“公平”，肯定会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不闹个明白乃至扳本过头绝不罢休！再加上他高额深目招风大耳，口阔齿焦脑后见腮，发起怒来怪眼圆睁寒光凛凛，咬牙切齿雷声隆隆，胆小一点的无不不寒而栗！后来有学生发现，这位令人生畏的章老师，竟跟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日本鬼子“松井”颇有几分相像，顽皮的学生便去了老师的姓，单将他的名悄悄传开：松璟——松井——松璟，“松井太君”便成了章老师的别称。
　　虽然章老师脾气古怪异貌惊人，因而一直未能擢升，可是他倒也能安之若素，而且性子虽烈，电闪雷鸣来得猛去得快且不留“后遗症”！再加上他肚皮里确实有货色，在全县的文教战线上有褒有贬，是个既令人恼火又让人欢迎的名师。
　　祝志平来石桥中学之前，因为于校长精力主要放在行政事务上难免疏于专业，所以有关教学方面技术性的发言，章老师基本上是一言九鼎！祝志平来后，虽然自知身份特殊极少张扬，可是于校长却明显把原本属于章老师的彩头一次又一次地分给了祝老师。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章老师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来打扰他的安宁？更有甚者，“维持会”正是章老师弃卒保车的“高招”产物，他姓祝的一个老右派，凭什么一来就改弦更张变法维新，改弦易辙修正主义？都说揭盖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怎可以“将军”还要抽车吃，一着“闷宫”杀无赦！章老师几曾吃过如此哑巴亏？就算他姓祝的真有两把刷子，章老师也得设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就不信凭自己十几年的教学经验，还斗不过一个搬了十几年煤球的老右派！
　　有道是矛盾不可认真，认真必将上升。章松璟老师心存祝志平老师的那一点芥蒂，一时里又无人排解，难免要流露表面！这一日上课钟响，章老师去往教室时，不料前头走着的正是祝志平！章松璟一个血压升高……忍不住急行几步追上祝志平揶揄道：“祝老师，你的脚头这么快，真个是‘岂暇择木李弘度’。”
　　这“李弘度”胸怀大志自命不凡却命运坎坷，常常慨叹自己不遇伯乐，最后屈身降志当了个小小的县令，自我解嘲“就像无路可走的猿猴奔窜山林——岂暇择木”？祝志平“书才子”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岂会不明白章松璟在嘲笑自己这“书才子”不过尔耳，为了混口饭吃也只能当个“维持会”的“临时工”。尽管他经历过许多屈辱，哪还在乎章松璟这小小几滴口水，却也不可以唾面自干，于是他洒然一笑回敬道：“章老师真个好见识，恰似‘枫柳何施高世远’！”
　　“高世远”见邻居“孙绰”明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屋前种些小松树亲手培土浇灌，便说：“小松树永远不能做栋梁之材”。孙绰反问道：“枫树柳树虽然长得粗，又能往哪儿用呢？”这便叫做“枫柳何施高世远”！章松璟自然也明白祝志平话中的意思，更晓得自己虽然资格硬、牌子正，却并无多大建树。只怪自己孟浪先戳了别人的硬伤，反弄得自取其辱被人捏了软肋，一时气急偏又理亏，想来想去总得出他一口气心头才得平复。下了课后直奔校长室，正巧校长于一凡没有外出，便道：“老于！”章老师自恃资格不输，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对于校长都毫不客气以“老于”直呼，“我想请一阵假！”
　　毕竟是同窗师兄弟，于校长对章老师的态度从来都不计较。可是这个老师兄今天似乎来者不善，于是不解地问道：“请假？还要请一阵？是不是嫂夫人又要坐月子了？几时请我吃满月酒？不过好像你头前两个女儿的尿布都不是你洗的！这回怎就……”
　　“去你的！”章老师手头拮据皆因负担过重所累，提起此事他就来气，“还养？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请假是因为最近身子太吃力了，正好你现在又多了个得力的，也该让我好好休息休息了。你瞎扯淡是不是不打算准假？不过告诉你，准不准是你的事，休不休是我的事，这是请假条——”章老师拿出先就写好了的请假条往于校长办公桌上一丢，“随你批不批！”说着一个向后转，就当请假成功了。
　　“好你个阿松——你给我站住！”于校长似乎火了，连学生时代的称呼也唤了出来。不过这一声并不客气的命令，听进章松璟的耳朵里，却熨帖得好似回到了学生时代的率性纯真，一阵热血沸腾不禁回过身来挑衅道：“怎的，你个小凡想打一架还是怎的？谁怕谁呀！不过真要想打，得挑个合适一点的地方，此时此地只怕不合适！”
　　于校长自然了解这师兄有时候不痛快起来胡搅蛮缠不假，却绝非无情无义之人！仗着这许多年来同窗同事间直来直去的交情抢白道：“你阿松也晓得有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看你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完全没有理智了！也真亏得你我师兄弟一场，竟拿得出假请假真罢课的手段来朝我小凡示威？你那点小肚鸡肠全都摆在脸上了，还装什么装？你不就是恼火我表扬了人家祝老师两次么？噢，批评人家你才痛快！你这不是变态么！”
　　“喂喂喂，差不多就行了，你这个小凡！你几时见过我批评别人就痛快的？我只不过看不惯祝志平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嘛。”章老师确实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他愤愤不平道，“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了十几年，难道都不如他那么一个……”
　　“你这话就欠妥了。”于一凡毕竟是个校长，得顾全大局，岂能容忍手下老师的倾轧现象？不由得正色道，“我就从来不曾见过祝老师像你说的这样小人相。有了成绩的不表扬，那还有谁肯努力工作？”
　　“反正我就是不服气！”
　　“就因为一个不服气，你就要请长假？不准！”
　　“要我不请假也行，得依了我一个条件！”
　　“你还有个什么条件？”于校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倒说来听听看！”
　　“我要和他姓祝的比一比到底谁的肚皮里货色多，不答应我的这个条件，对不起，这个假我请定了！”
　　“这个章松璟，都不惑之年了还这么的好胜。”于校长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他太了解这位师兄了，牛脾气一上来，要么让他讨到说法，要么让他心服口服，才肯善罢甘休！想了想问道：“那你想怎么个比法？”
　　“怎么个比法？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当面出题，互相考问。”
　　于校长虽然觉得章松璟过分了一点，可是凭直觉祝志平似乎不至于落败，最起码不会败得难看。这倒也好，就算祝志平稍逊一筹，毕竟他的专业荒疏二十年了，虽败犹荣！若能赢上一招半式，正好杀杀这位桀骜不驯的师兄的锐气！点了点头道：“那好，不过要等问过了人家祝老师，得人家同意才行。你等回音吧！”
　　于校长找着了祝老师，委婉地将章老师提出挑战的意思与他说了。一开始祝老师高低不肯应战，跟一个既无利害冲突又没什么深交的人去争一日之短长，祝志平从来都没那个兴趣！俗话有云：斗架无好拳，斗嘴无好言。万一热闹处只言片语伤害了对方，这同事还好相处下去吗？后来经于校长再三鼓励，并且担保章松璟是“雷阵雨”脾气，雨过天就晴，而且声明自己愿做祝志平的坚强后盾——不管胜负如何，祝志平都包赚不赔！当然，能赢最好，最好大赢特赢，这才好让石桥中学消沉日久的教学和学习风气增一点清新，提一点精神！于校长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祝志平若再推辞未免太过矫情，便勉为其难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