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柳暗花明之一

　　表姐夫王志邦进了“学习班”，无异给了唐佩琦当头一棒！妈妈对他自作主张去农机厂学艺本来就一肚皮的不痛快，如今出了事，胡丽君自然更说不出好听的。挨了一顿斥责的唐佩琦，忧愤苦怨悔五味杂陈，昏头昏脑地出了家门，漫无目地踌躇在街后小路上。忽闻背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叫他：“唐佩琦！”他回头一看，鼻子一酸，忍不住洒下两行泪来。
　　叫住唐佩琦的是个妙龄少女，白白的鹅蛋脸，黑黑的柳叶眉，红红的唇笑露贝齿，乌乌的发巧结长辫。原来是唐佩琦的同窗、曾被同学们戏称为“祝英台”的葛玲珍。这葛玲珍大唐佩琦一岁，女孩子一般成熟得早，再加上她出身贫下中农，历史背景清白，父亲还是石桥公社一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所以虽然学习成绩从来保持中等，却一直担任着班长的职务。唐佩琦倒是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可是他的父亲是入了“另类”的，还亏得他很被老师欣赏又与同学们友好，总算弄了个语文课代表当当，是班长葛玲珍最得力的助手。说句良心话，葛玲珍虽然学习成绩略欠光华，却不但是个合格的班长，还是个有威信的大姐姐！尤其她对待唐佩琦，从不因为他家的“政治问题”而有半点歧视，反而经常找他谈心，鼓励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同学们见他俩走得近，未免触动了年少鲁莽的学生娃朦胧中无师自通的那点灵感，背地里嬉称他俩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唐佩琦年少脸皮薄，尽管心中并不讨厌人家称他“梁山伯”，可表面上总会轻描淡写提一点言不由衷的抗议，倒是葛玲珍听了反而如闻仙乐如沐春风，回到家忍不住激动带羞地告诉了妈妈李凤英。
　　这李凤英麻利能干长得也俏，只可惜肚皮不争气，婚后好几年才有了这么个宝贝女儿。本以为乘风破浪再接再厉……却不料“哑炮运”照命，夫妻俩再么努力也是泥牛入海消息全无。有女无子是有传统思想的农村人最大的遗憾，以至一次妯娌间小小的龃龉李凤英吃瘪于“再神气又怎的？肚皮不争气也是枉然”。总算后来科学知识在农村逐渐普及，李凤英了解到生男生女是男人的“种子”问题，终于在丈夫身上扳回一局：“你这个老狗……”李凤英竟然还是个运用“四声”的高手，恼火起来或者开心之时往往将老葛的“葛”明明是高升调的“阳平”，来他个先降后升曲折成“上声”调，怎么听都是在叫“老狗”。李凤英扬眉吐气道，“来看看报纸上怎么说的：生男生女是男人的……这个甚的决定的，弄到天亮原来责任完全是你的！害得我白白为你受了这么多年的气，你还从来不替我说句公道话！惹得我火起来去向别人借个儿子种，让你尝尝变绿毛乌龟的滋味！”
　　葛旺郎深知自己的妻子千好万好就是嘴不饶人，一时的气话不必认真！况且他公事公道、家事厚道颇为群众称道，哪怕有人当面开玩笑称他“老怕支书”，他顶多回敬一句“不怕老婆的是野人”而从不气恼。所以他见妻子口吐怨言赶紧赔笑道：“呵呵呵，何苦那么麻烦？你还嫌十个月的大肚皮挺得不够哇？看看我们的玲玲，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又乖巧，又聪明，拿十个八个儿子来换我都不稀罕！过几年再找个配得上我们玲玲的好女婿，你就等着做丈母娘抱孙子吧……”
　　葛旺郎有情有理的一番话着实令李凤英心动，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憧憬！正所谓想睡觉拾着个枕头，李凤英正自沉醉得不可开交处，女儿玲玲带回了喜讯！“甚的祝英台梁山伯？以后要说崔莺莺和张生！”李凤英不曾看过什么书，却看过不少戏文，曾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情结局流过许多伤感的眼泪，所以关照女儿，“自己身上的事情要拣吉利喜庆的说。”虽然她并不了解崔莺莺与张生的结束是悲还是喜，可毕竟《西厢记》未曾令多愁善感的女人们欷歔不已！
　　在妈妈的授意下，葛玲珍经过策划终于说动唐佩琦去她家里看桃李满枝头的丰收景象。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唐佩琦准时来到葛玲珍家村头，远远地就看见葛玲珍已在路边等着，两个人见面会心地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二人一前一后走过十几户人家，唐佩琦跟着葛玲珍拐弯过了一座小小木桥，进了一道虽然有了些年头却还齐整结实的竹篱笆门，来到一大片四面环河的院落。只见迎面一排四间青砖大瓦房，两边还各有两间同样质量的耳房，足有两三百平方米的院场泥地平整光洁，一看就知道主人勤快能干干净利索。院场两边直抵河浜各种了几畦应时蔬菜生机勃勃，河沿上槐、椿、桂、桃、李、杏……郁郁葱葱，将整个院落环绕其中。桃也熟了，李也熟了，甜香和清馨随风荡漾在空气里，蓦地“喔喔喔……”一声雄鸡长鸣引得鸡棚里好一阵骚动。唐佩琦正自陶醉若梦，屋里迎出个中年妇女笑吟吟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个不够。葛玲珍见唐佩琦痴痴呆呆，知道他初来乍到有点心驰神游的状态，便轻轻提醒他道：“这是我妈妈！”回过神来的唐佩琦难为情地笑了笑，冲中年妇女恭恭敬敬叫了声“伯伯”——石桥街人对非亲非故估摸着长自己一辈的无论男女一律以“伯伯”相称。李凤英见唐佩琦玉树临风文静懂礼心中暗赞女儿有眼光，对这个准女婿真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一声“唉，琦琦来啦？快——进屋坐”！亲热而亲切，亲切而亲近，亲近得就像亲人。唐佩琦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的慈祥却无法替代妈妈的母爱之亲，胡丽君又是个有侠骨少柔肠的多了点豪爽气概的母亲，唐佩琦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小名被人叫得如沐春天的和风、似浴冬日的阳光，那么的柔和温煦，那么的亲亲融融。
　　唐佩琦强忍着激动的泪花，微微低着头随着李凤英母女进了屋。客堂里，老式八仙桌一尘不染，新漆的长条几上“宝书台”明净大气，几张白木长凳，两张祖传木椅，白白的墙壁上各色“样板戏”年画充满时代特色，后门外翠翠的竹林里，多种鸣禽之歌带着笋的生机，演奏着重复却并不枯燥的农家乐趣。
　　“琦琦——快来吃团圆！”在葛玲珍的引领下唐佩琦由客堂而卧室……一溜参观过来无处不给人一种整洁明快，出后门进竹林更觉置身于清凉清馨的世界，尽管初夏的天气并不炎热，可是一进竹林还是觉得心旷神怡。一对小青年心渐近意渐浓处李凤英在后门口打起了招呼：“要趁热的，冷了就不好吃了！”听见妈妈在唤，葛玲珍拉了拉唐佩琦衣袖一同进了客堂，八仙桌上两小碗看上去精致白滑的“团圆”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团圆”是石桥街人主要节日和婚嫁祝寿时必备的喜庆点心，糯米粉用滚水糅合至软硬适度后搓圆成金丝枣般大小，待水开锅后入锅煮至一粒粒浮上水面便可装碗；或酒酿，或糖拌，入口滑糯香甜，因图吉利称之为“团圆”。
　　葛玲珍坐在唐佩琦对面，见唐佩琦吃得香甜她好不开心：“其实妈妈想烧糖黄蛋给你吃的，可我们乡下新女……这个客人头一回上门不作兴吃蛋，怕把感情吃蛋（淡）了。”差点把“婿”字说了出来！吃过了“团圆”，趁女儿收拾碗筷的当口，李凤英向唐佩琦问了些家常琐事——其实她问过了女儿，而在此之前又亲自去了趟石桥街找熟人了解了老唐家七不离八的境况。东扯扯西问问，唐佩琦谈吐不俗对答得体，令李凤英对他的满意又添加了几分。见到女儿收拾碗筷结束走了出来赞许地朝女儿挤了挤眉弄了弄眼，做了个“抓牢勿放松”的手势关照道：“好好陪着琦琦转转看看玩玩，可不许怠慢了他！我得做饭去。”
　　妈妈如此的赞许自己的意中人，葛玲珍心里真个是比灌了蜜糖还甜，对唐佩琦的柔情露得更加放胆，摘桃李，挖竹笋，采野花，钓鱼虾……兴奋处拉着唐佩琦的手又叫又笑，异性同学间原有的矜持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热恋情侣幸福无限快乐无边。女儿的快乐幸福也感染了李凤英，嘴里哼着动听的《双珠凤》，身子忙得团团转！煤球炉子上刚溢出鸡汤的鲜香，手中的菜刀又对准了一条足有四斤重的长江鲥鱼。
　　“咦——伯母你杀鱼怎的忘了刮鳞啦？”唐佩琦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实话实说不忌讳。
　　“哦——这是鲥鱼。”李凤英正是心情最佳时刻自然不在意唐佩琦的直率，只是自己还被称呼为“伯母”未免有点遗憾！好在她有信心：“日后不怕你不叫妈！”解释道，“鲥鱼的鳞最是美味，刮掉就太可惜了！”
　　“原来是这样！”唐佩琦虽吃过鲥鱼，看人剖杀鲥鱼还是头一回！见“伯伯”宰鸡杀鱼还是这么大的鲥鱼，不觉有所感慨，悄悄问葛玲珍：“以前总认为乡下生活过得苦，看你妈妈这么盛情，日子可比街上好多了！”
　　“妈妈这是在款待你呀，平时过日子哪敢这么奢侈？不过我们家在村子里生活条件算是很好的了，爹爹是大队支书有补贴，家里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后面一大片竹园都有收入！这么大的鲥鱼，在季节上有时候公社领导下来都不一定吃得到，更不要说一般老百姓了。为买这鱼昨天妈妈就给爹爹下了命令——变也要变出来。今天早上大队渔船上才送来的！大队干部又不经常买，所以价格优惠……”葛玲珍想起妈妈给爹爹下命令时的“蛮横”，爹爹接受命令时的谦恭，不觉莞尔：“妈妈可是把你当上客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