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随风而逝 作者:杨听涛 发布时间:2016-01-20 12:17:28 字数:4844
二
不知是人的眼光变了,还是周围的一切确不如前?马宏楠觉得如今的成年人没有他儿时眼中的那些大人们精神;现在的人确比二十多年以前的人衣食住行要好得多,但一个个愁眉苦脸,人人都在喊着缺钱啊缺钱!心烦啊心烦!感官快乐随时都有,心身幸福却难以寻觅。自然界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冬季很少下得一两场好雪,即就是有雪的天气,也没有儿时空中的雪大,颜色也没有那时的白;那时是漫天的大雪花,而现在却只是稀疏的小雪点;想要饱赏一次雪景,在现如今的陕西关中地区,只能在逝去的岁月中寻求和回忆。天也不如儿时的蓝,水也不如儿时的清,叶也不如儿时的绿,山也不如儿时的秀,草也不如儿时的青,风也不如儿时的柔,鸟儿虫儿也不如儿时的多;夏天一年比一年酷热难熬,冬季却难得凛冽清冷;到处都是农药味、煤烟味、腐臭味,田野里随处可见破损的塑料制品,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有噪音;煤灰、粉尘、沙粒、土沫经常像细雨般落在人的发间身上;头发永远是脏的,天天洗澡也穿不成白衬衣。人也变得愈来愈坏了。假冒伪劣商品充斥着整个商店和摊点,药店里的药也有假的,买什么东西都缺斤短两;到处有圈套,时时有骗局,犯罪率一年比一年高,唯独只有强奸犯比过去的年月少之又少……
可以自豪地说:人们不再感到性压抑了!
马宏楠只要躺在床上,或白天或晚上,或亮着电光或熄灭了灯火,总觉得不管睡在什么地方何种房间的床上,整个屋子极像一副巨大的棺材;如果是夏秋季节,蚊帐的形状则更像棺板了。他想,延续至今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为什么是长方形的?假如我们的先祖把它设计成圆形或三角形的,不但极具美感,也不至于让活着的人睡觉时,看着房间和蚊帐的样子,就想到了棺材,往往难以入睡而浮想联翩……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想到棺材呢?
每当睡觉之时,马宏楠深切地体会到人死了也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只不过是活着的人能够醒来,区别在于恒睡和暂睡。大梦初醒时,先前的痛苦和烦恼还暂时想不起来,等上完厕所洗了脸,常常后悔为什么不继续睡着,不永远睡着而要醒来呢?睡着了真是美妙!除了做恶梦以外绝没有醒着时的忧愁和苦闷。马宏楠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一个人怀着愉快的心情进入梦乡,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地死去,没有遗憾,没有眷恋,没有牵挂,没有怨恨,没有寄托,更没有带着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多么令人神魂颠倒的造化啊!他想,自杀的人,为什么那样的愚蠢呢?他们何以要跳楼、上吊、投井、触电、服毒、割腕等自杀方式呢?为何不选择玩好、吃好、穿好……然后,躺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而自杀呢?
但毕竟愿意睡着不醒的人很少,人人都想把一天当作两天来用。挣钱呀!享受啊!睡觉的时间倒是越来越少,眼圈发青的人反而愈来愈多。
当一个有修养的男人落魄失意之时,他会非常留意自己的家。妻子儿女,父母叔伯,兄弟姐妹,甚至连亲戚在内都一个一个地在他心里晃来荡去。马宏楠算不得一个很有修养非常高尚的男人,但却不是一个在外生了气,回家就砸碟子摔碗的主儿。一个在单位忙了多年了人,猛然闲下来熬钟点混工资,年轻轻的就像快要退休的人无事可干,对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加之世态炎凉,人言可畏,偌大一个单位,在领导面前失宠的马宏楠,很难找到聊天的人了。好在马宏楠农村的家距单位不远,十多公里的路程骑上摩托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回家。那些没有考上大学没有跳出“农门”的儿时的伙伴,大都认为马宏楠人气不错,不像有些人一离开农村,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四年不愿回家乡……即就是偶尔回乡探亲,也不知在外当了多大个官,干了多大个事,撇着一口洋腔,头发梳的溜光,摩丝把头发抹的贼硬;笨狗扎个狼狗势,似乎辈分也变高了,在巷子里碰到村人,一律直呼其名。什么这也不干净,那也不卫生,饭也吃不下,水也不能喝,房子脏得不能住,床板硬得不能睡……当然,也有人说马宏楠是个笨怂,好不容易吃上了公家饭,却娶了个农村的老婆。
马宏楠对自己的抉择和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也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议论,多年来,在家庭和夫妻生活上过得坦然而惬意。
沧海桑田,很少有人料到近二十年间社会变化如此之大。计划经济时,吃“商品粮”是多少农村人可望不可及的事儿,人们争着抢着“农转非”;改革开放初期是“双轨制、剪刀差”,后来是粮票作废销了粮本,紧接着是裁员下岗自谋职业;而农村却有了这样那样的专业户,出了不少的总裁、经理和老板。“土豹子”也好,“土财主”也罢,农民不但成了企业家,而且堂而皇之地成了县上和省上的什么“代表”和“委员”。出资建校,掏钱修路,出国考察,住别墅,雇秘书,坐小车,猛养“小三”狠生孩子。说起文化程度,高中的很少,好点是初中,大都是小学,个别的还是“两劳”释放人员,但却呼风唤雨,神通广大。
马宏楠的家族却没出一个有能耐的人,大都小打小闹靠经营果园和花椒、凭倒卖土特产,日子过得都不错。要说弄大事的,就数马宏楠后来开办的小煤矿。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起初,他呆在家里发狂般地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为此,家人三番五次地催他睡觉,而他却经常开着电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长时间,马宏楠就让电视看腻看烦了。原因是很难看到好的电视剧,偶尔有好的节目,却一个劲地插放广告,让人烦得要命。他最喜欢看的节目要数动物世界了,他甚至觉得动物世界里的那些动物比他周围的许多人还要可爱;动物间的残忍远不如人与人之间的残忍;动物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人类所承受的痛苦轻得多。它们几乎没有什么精神痛苦,而人类所承受的精神痛苦随着人类社会的文明愈来愈重;动物只有来自对自然界的恐惧,而人类除了对自然界的恐惧以外,更多的恐惧则是来自对人类自身的恐惧。诸如对战争的恐惧,对核武器的恐惧,对恐怖组织的恐惧,对自然遭到破坏的恐惧,对环境被污染的恐惧,对能源枯竭的恐惧,对性病的恐惧,对贪污腐败的恐惧,对假冒伪劣产品的恐惧,对黑恶势力的恐惧,到政府官员和差役的恐惧……马宏楠经常对着电视屏幕发呆,他想:人类最终要自己毁在自己的手里,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物理化学方面无限的发展,最终会使人类作茧自缚;人类在某些方面的一意孤行,其恶果是等不到地球爆炸的那一天,人类将毁灭在自己掘好的坟墓里。
马宏楠万没想到,自已多年前在婚姻上的错误选择,如今竟成了好事一桩。妻子杨凤娟是那样的温顺朴实,一男一女两个孩儿是那样的逗人喜爱。女儿马雯玉,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读书读得很好,年年都是“三好生”,明年就要读初中了。男孩马书玉,因他属马,故全家人昵称他为“马娃”。马娃悟性很好,反应极快,但却调皮得要命,正上小学三年级。能生两个孩子,这要归功于妻子的农民身份。大哥马宏军这几年靠着几亩果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二哥马宏拍靠购销花椒发了大财。尽管在马宏楠的记忆深处,大哥二哥在多年以前受了许多的苦,但现在却总算过上了好日子。姐姐马宏丽比马宏楠大两岁,兄妹六个只有他们两个最为默契。不幸的是姐夫王益民过于老实本份,只知一味地埋头种庄稼,刚结婚的头几年,日子还凑合得过去,可后来随着各方面的发展变化,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时常拿不出电费和娃娃的学费来。马宏楠在经济上总是给姐姐以周济,众多的侄儿和外甥当中,他最疼爱最偏爱的要数姐姐的三个孩儿了,只要给自已的孩子买什么,一定要给姐姐的孩子捎上一份。弟弟马宏强经营运输盖起了楼房,光装修就花了近十万元;厨房用具全是现代化的,空调、太阳能、手机应有尽有。马宏楠这个国家干部在弟弟这个农民面前,不知要逊色多少!妹妹马宏娜是马宏楠一手抱大的,从小就爱在马宏楠面前撒娇,婚后仍是如此。在马宏楠眼里,妹夫梁建峰是个十足的社会渣滓,一直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起初,梁建峰不知挨过他多少臭骂,但梁建峰就是不改。马宏楠念及他对妹妹还好,且妹妹家衣食不愁,钱粮不缺,也就忍了。近几年,不知怎么搞的,梁建峰竟人模人样地大阔特阔了起来,不但屁股后面跟着帮年轻人,平民百姓惹他不起,黑红两道的人也敬他几分,啥正当活儿也没有,但却有的是钱。不但马宏娜的脖子上、手腕上、指头上、脚腕上、耳朵上戴全了“小五金”,而且梁建峰的屁股下面还压着辆“桑塔纳”……
梁建峰一年四季是吃的美、日的欢,一年的享受胜过常人十年的享受。
马宏楠清楚他的妹夫梁建峰是怎么起家的,也晓得他的生财之道:一是靠放高利贷;二是在公路上敲诈外地车辆司机;三是给人拉托说事,收取好处费;四是以调解者的身份为双方摆平是非从中渔利;五是给一些娱乐行业充当保安收取保护费;六是开设赌局抽红利。为此,马宏楠不止一次地教训过梁建峰,说建峰你当你是个啥鸟?趁早收手务正业吧!一次,他郑重地说道:“建峰,哥说话你一直不爱听,可你要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别看那么多人恭维你、奉承你,可背后没有不骂你的。你知道你这是什么?黑恶势力!知道吗?公安局迟早会收拾你的!”
“哥,你是个文化人,咋比我这个‘大老粗’还糊涂?现在是法制社会,懂吗?法制社会!我犯法了吗?证据呢?说话不能信口开河。哥,实话告诉你,我开的那家茶棋社,是和公安局某某局长合伙开的,利润四六开成,人家得六,我得四,平常还有另外的红包送人家。不瞒你说,光这个茶棋社,一天就有三四千元的收入。怎么?你不信?哥,不是妹夫说你哩,你倒是蛮能干的,人也正派,可你工作十几年啦混了个啥?你们单位上的头头脑脑们,光靠比你的工资高那么一点点,日子就比你过得那么好?你也不想想你自已,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哥,是不是你们单位的头儿欺负你了?妈的,现在那些当官的,没有几个好籽,你开个口,妹夫给你摆平,给你出不了这口恶气,你就当我是我爷的娃,怎么样?”
马宏楠听罢哭笑不得,只好摇头而已。虽说马宏楠后来开办小煤矿时,哥哥弟弟姐夫都给他尽了汗马之力,可谁也没有梁建峰的功劳大。
无所事事的马宏楠,充当起儿女的家庭教师的来。儿女自打这么大,他还没有象现在这样顾及和疼爱过呢。不管他有多么烦恼和忧愁,只要和孩子们在一起,满腹的惆怅就会烟消云散,整个屋里都洋溢着一片快乐与祥和。他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将孩子们揽在怀里,逗得孩子们咯咯地笑。末了,孩子们也会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左右脸蛋上各亲一下,然后跑过去说:“妈,还没亲你呢?”说完,就很响地亲上几下。每当此时,马宏楠就会看见妻子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幸福从两眼溢了出来,流淌到身体的每一处。刹那间,他发现妻子是那样的美丽和安祥。
“难道幸福真能让女人变得光彩照人吗?”
他往往禁不住就产生了冲动,一股股真切的爱意在他的胸中荡漾,“谁说人生没有幸福呢?”在此情景下,他感到自已幸福极了。
有时他晚上回家,不远看见自已卧室窗口被灯光映照下的桔红色幕帘,一股暖流就会从胸腔往上跃升,喷注到整个头部,如酒后微醉一般不由得加快脚步朝家走去,似倦鸟归巢般地感到安宁和温馨。只有当一个男人在精神和心灵上受伤的时候,才会真切地感到家必不可少,妻绝不可无,孩子定不可没。
结婚十多年来,马宏楠从未象现在这样和妻子柔风细雨般地喁喁私语过。这也难怪,马宏楠的书架上尽放着一些中外文学名著,诗词散文专集,名曲欣赏,各种学说丛书,而初中毕业的妻子,除了收拾整理书柜以外从不翻动一下,小学快要毕业的马雯玉,有时倒翻着看看。
在马宏楠的记忆里,妻子从没有喊过他的名字,而他在家里不论要干什么,总是对妻子直呼其名。他曾问妻子:“怎么不叫我的名字呢?”
杨凤娟简洁地答道:“叫不出口。”
“来,试着叫一次”
“哎呀,人家叫不出来嘛。”
“鼓足勇气,叫!马——宏——楠。”他几乎在教妻子了。
“宏——哎呀,不行、不行!”妻子憋了口气,似乎眼看着就要叫出口了。
马宏楠微微笑着在等待。
“难为情死了,我叫你‘声’哥好了。”妻子的双颊竟泛起了红晕。
他一手将妻子拉过来搂在怀里。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已在妻子心中的地位和份量。
他默默地对自已说:“一定要好好待妻子、疼儿女、敬父母、顾家庭、爱自己所有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