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章法全无之三
作品名称: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 发布时间:2016-01-16 15:49:29 字数:6043
“文化大革命”中改名字的风气也流行到石桥街,“石桥街”这不知叫了多少年的名字,便改造成动词——“捍卫”大队,而黄伯澹队长所在的生产队自然而然便成了“捍卫一队”。
捍卫一队突然间闹忙了起来,先是老队长因年老解职,新队长正是黄公伯澹!继而添丁进口,来了三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画才子唐平之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捍卫一队其实田少人多,人均耕地算上沟头岸坎也不过三分多一点。那年头,做点小生意是“投机倒把”,搞点小副业成“资本主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这块旱涝不侵肥得流油却人均少得可怜的良田,放着这块通衢咽喉南北要冲地利独占偏不晓得利用的宝地,白白糟蹋了大地的恩赐,却怀着鸡的意识,学着鸡的执着,带着鸡的眼光,做着鸡的动作,刨那点可怜的鸡食,果那个常空的腹……虽然革命口号呼得山响,“最高指示”背得透熟,可有人要来分他们碗里那点稀粥,别说做什么“再教育”的老师,就是当“再教育”的校长也不见得舒服。
唐平之本以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要勤勤恳恳劳其筋骨,老老实实脱胎换骨,就能有成绩,就能有收获!却不知分流了“老师”们的切身利益,“老师”纵使嘴上不说,也难免心里犯堵。
唐平之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是“壅芋头”。
石桥街特产的“紫荷子香沙芋艿”,简称为“紫香芋”的芋头,尽管不及广西“荔浦芋头”名气大,然而将之称为“芋中珍品”绝不为过。
这紫香芋收获后有“芋头”还有“芋艿”,它那“芋头”不像荔浦芋头那么大若钵盂,大的也不过网球大小,且软兮兮的不中吃,一般情况下掰下给猪吃,或者扔掉。当然,饥荒年月又当别论。可是“芋头”四周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挨挨挤挤长满了的“芋艿”即“紫香芋”——鸭颈般粗细,手指般长短,有大栗的香糯却无大栗的硬壳,有菱角的清香又无菱角的水腥。去皮洗净,做甜品和百合莲子红枣桂圆相得益彰,做咸味与肥鸭嫩鸡鲜肉腌腊优势互补。更有传统食法,将之洗净泥沙,连毛带皮焖熟,再剥了皮或炸或烩或者干脆就着石桥街人特制的“油酱汤”,边剥边蘸边吃,真个是清香扑鼻别有风味,糯而爽口回味无穷。且此物只宜灰肥底垫,无须药物治虫,高垄泥护生长不受任何污染,是不折不扣的绿色食品。再加上纤维粗,糖分低,说它是保健食品也不算言过其实。它荷叶紫中带绿,荷梗绿中带紫,芋艿去净了皮,是白中含紫,紫中露青,恰似翡翠浑然天成。“紫香芋”大概就是由此得名。只可惜这么个天孕地育的人间佳品,一直未能名扬四海。
石桥街有句农谚说:“芋头不壅,等于没种。”可见种紫香芋的壅工丝毫马虎不得。只是壅工正当六月,酷暑炎日蒸腾,再加上一棵挤一棵的芋荷梗高高地顶着一片挨一片的芋荷叶,把芋垄遮得密不透风,人钻在又闷又热的芋垄间操纵那十来斤重的壅耙,将垄泥往芋根处壅,不但消耗体力,而且考验意志。唐平之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就挑起了这副革命重担。
黄伯澹队长率领男劳力来到田头,先把任务、要求、注意事项交代明白,再将唐平之介绍给大家,最后领着大家朗诵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又丢下一句“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放工前来验收”,便优哉游哉参加只有天才晓得怎么回事的那个所谓“会议”去了。
黄队长借会遁而去,社员们虽然没有这个待遇,不过鳖有鳖路蛇有蛇路——尽管公社食堂的大锅饭早就倒了灶,可是社员们其实吃的还是“大锅饭”。所以滥竽充数也好,偷奸取巧也罢,把一天工分混到“记工簿”上,那么这一天就是“人间正道”!正所谓“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借不到会遁嘛,这“口渴”有“水遁”,“内急”有“尿遁”,“头昏”有“晕遁”,“脚气”有“痒遁”,绳索断了有“接遁”,裤带断了有“换遁”……五花八门各出奇招,凡是找得着的借口都是偷懒磨洋工的最佳理由。只要编得圆,只要脸皮厚,只要敢耍横,只要浑身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少出点力气心照不宣断断不会出乖露丑。不过说句良心话,黄队长上任伊始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头几天着实是以身作则处处带头的。
恰巧正当元麦上场,老规矩——“二等劳力”“三等劳力”以割为主,“一等劳力”只管个收。
黄队长未当队长时就在“一等劳力”之列,当了队长自然更是一等劳力。只是同为一等劳力其实里头还有“强势”“弱势”之分,虽然同在一个等级,又有“同工同酬”的政策,一天混下来记工簿上记的工分一律平等,可是在有水平的队长眼中,弱势者相对地好打发,强势的大多是刺儿头,只能因人制宜对症下药。
曹喇叭和黄伯澹从初级社开始就在一起混,一路混过来,尽管一个还是社员一个当了队长,不过两个人知枝知叶知根知底,曹喇叭未免不大将黄队长放在眼里。可是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而抢割抢收正是生产队长要着重运筹的问题,若是他在这样的要紧关头缺少魄力,做不到令行禁止,耽误了抢割抢收的大事,就算他的队长才玩了三天,也算玩到了头。
曹喇叭在一等劳力中自然属强势者,再加上他天生就是那种难说话的刺儿头。老队长在位时晓得刺儿头们不好玩,总是三天两头地叫上刺儿头们要么移个水泵,或者搬个脱粒机,让记工员给他们记上一笔有吸引力的“加班”工分。有了这点彩头,老队长指挥起来也就得心应手多了。
黄伯澹在一等劳力中原本是典型的弱势,自然从来不曾尝过“加班”的甜头。虽然当了队长,却并不了解其中的奥妙。可是刺儿头们尤其曹喇叭尽管自己的言行不讲究章法,却对老队长的老规矩念念不忘,偏偏黄队长又一点也拎不清。只是他这里拎不清不要紧,惹恼了得惯了彩头的曹喇叭等,只怕要让他伤伤脑筋了!曹喇叭是个喜欢出洋相的角色,从来都不怕自己成为新闻的中心,哪怕正是抢割抢收元麦的紧要关头,他都没有忘记吸引吸引大家的眼球。只见他扁担头上荡悠悠荡悠悠着一样东西——比一包香烟略大且正方一点的身子,长长弯弯细细的脖子,那细脖子愈往根部愈粗,肩背上还立着个两寸来高的柱形筒!那玩意儿通体黄灿灿亮闪闪。年纪大一点的都认得,这叫水烟筒。
虽说当时买香烟必须凭“烟票”,不过这人嘛一旦方便惯了,再让对着个水烟筒呼噜噜呼噜噜地吸,且不说太嫌麻烦,就派头来说这抽水烟也只嫌古里古怪跟不上潮流。可就是这个从来都是追求时髦的曹喇叭,不知怎的竟会别出心裁翻出了这种过时货,还很是花了一点功夫精心擦洗过,就这样大模大样拿出来招摇过市了。
来到田头,那曹喇叭将扁担往泥地里一插,取下烟筒道:“上工一袋烟,快活似神仙。想过瘾的不要心急,等我老曹抽惬意了大家一个个来。”说着往田埂上席地而坐,呼噜噜呼噜噜一袋又一袋抽起水烟来。正所谓一个婆婆嘴歪,个个婆婆嘴歪——曹喇叭如此招呼,那田埂上顿时坐下了一排。看来这些刺儿头们是在存心捣蛋。不过黄队长一时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说喇叭,晒场上脱粒机正等着我们挑麦回去脱粒呢!就算要歇歇力,也应该挑了几担再讲,再说烟瘾来了抽支香烟多方便!抽这个玩意儿——又不卫生又磨洋工,快快快,大家动起来!”
黄队长哪里晓得曹喇叭捧着的水烟筒竟是个圈套,而曹喇叭也只不过是这圈套的“套圈”,圈套的尽头拉着绳索的还另有高人。要说耍耍赖皮顶顶牛什么的曹喇叭倒也熟门熟路,可运筹帷幄出奇制胜,他却还到不了这个火候。黄队长指手画脚不算,还吊上了几句不上路的“评说”,而高人让曹喇叭等的就是这个——馋鬼似的将一袋水烟一丝不漏“咻咻咻咻”地吸了进去,又屏住气进行了充分的吸收,这才徐徐喷出一股青烟来,顺势昂着头道:“啧啧啧啧,人到底是要做官的,派头就是不一样!只是你官帽还不曾把脑袋焐热乎呢,官话倒是焐出来一套套——还‘抽支香烟多方便,抽这个玩意儿又不卫生又磨洋工’!哼!我们家老婆可没那许多穷讲究,哪能跟你家队长太太比——亲嘴要拣高档的……”
这曹喇叭话中带刺大家心中都有数,顿时引起一片嬉笑声。不过嬉笑声中却也有人指责道:“就事论事嘛,嘴上要积德。”
曹喇叭似乎对指责者不敢轻慢,话头一转道:“我们哪能跟你队长比?我们要是也有你一年补贴个百儿八十个劳动日的待遇,哪个不晓得抽香烟方便?”
黄队长自然明白强词夺理的功夫自己绝不是曹喇叭的对手,要想保住队长的威信只有使用政治语言:“我说曹喇叭你不要抓住香烟做文章。‘抓革命,促生产’,那边晒场上脱粒机等着大家挑麦去,你就不怕有人说你不抓革命不促生产?”
“你少来吓人!”黄队长大帽子不扣倒还罢了,他那里政治口号一上曹喇叭更有说辞,“你真个有心来一来‘抓革命促生产’,那么我们就认认真真一道来抓一抓促一促——哪一个藏力偷懒哪一个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王八蛋!我建议,从现在开始,挑到晒场上的担子一律过秤,要是不足一百八十斤——那么他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怎么样?”
曹喇叭一环套一环的说法,自然引来一片叫好声。只是一等劳力中的弱势包括队长黄伯澹全都傻了眼!这黄队长岂有不了解一百八十斤的麦担子是个什么概念?这么重的担子这么长的路程偏偏这麦担子在半路上又是歇不得的,只要这一百八十斤的麦担子一上肩,就算挣扎到晒场上时小命还在,只怕也要挣出疝气来。黄队长见势头不妙,赶紧搬出“尚方宝剑”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我晓得你曹喇叭力气大,可是也要照顾到力气小一点的。让挑不动一百八十斤的来挑一百八十斤,你是不是想弄出人命来?大家说是不是?”
这黄队长到底是要做做队长才长出息的,不但明白了伟大领袖的教导是威力最大的武器,还学会了将体力较弱的“统战”起来,给曹喇叭等人一点颜色看看。只可叹弱势者尽管心里感激黄队长仗义执言,却又明白自身实在硬不起来,岂敢公然挑战曹喇叭那强势一伙?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附和他黄队长的。反倒是曹喇叭看在往日里的交情上,为黄队长解除没人搭腔的尴尬道:“我说黄队长,我们都是泥腿子大老粗理论水平低,还是直话直说好——既然大家体力不在一个档次,不如干脆这样——一个人包一块田,哪个挑完了,就算哪个完成了任务,这样子总好了吧?”
这倒不失为一种公平的办法,只是正当狠批“三自一包”的时候,他黄队长有几个脑袋敢触这“包工到人”的地雷?蝎子蜇了一口似的跳起来道:“我说喇叭你少来开这种政治玩笑。不行不行,你往后少没轻没重地出这个洋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说黄队长你的队长能力也太那个了。”曹喇叭提出来的难题本来就不打算让黄队长解开,白拾得多揶揄几句,却听旁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赶紧将口气一变道:“不过要说凭着你的机灵当这么一个队长肯定能行,只是事情不论大小工作不管轻重都有一定的章法,你要是不按章法来,肯定是吃力不讨好的!我劝你有些事情要去讨教讨教老队长才行。今天看在大家都是从小兄弟上混过来的面上帮衬你一回,下回要是还拎不清,那可就不大好玩了。”
这一无章法的曹喇叭,竟然也会拿章法来点拨黄队长。不过曹喇叭今天还算上路,点拨完后收起水烟筒便捆麦挑子去了。正所谓“一唱百和”,用不着黄队长再费唇舌,一等劳力们便该如何就如何了。黄队长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将曹喇叭的点拨当成耳旁风——抽了个空揣上一包香烟找着了老队长,终于取得了“章法”之经,从此按照“章法”行事,果然得心应手。而他本人也因为心照不宣,借起“遁”来运用自如。这壅芋头可是个又热又累的活计,借“会遁”偷那“浮生半日闲”去,自然是神仙般的滋味。
黄队长说是“开会”去了,社员同志们各就各位。虽然大家都明白黄队长的会里乾坤,却因为他不但取来了章法之经,而且还有所发扬光大,相安无事处全凭那点各得其所。而紫香芋又是当年农家一秋一冬乃至初春时节——制肴为馔一般美,养家待客两相宜的好食品。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自然没有人糊涂到拆自己的烂污!只是任何事都可以熟能生巧,也能够投机取巧,唐平之头一回做这壅芋头的活计,如何弄得懂其中的曲折?任由眼疾腿快的抢先占据了干松透气的边垄,自己则不知深浅地钻进了潮湿闷热的最中间地带。
有了黄队长事先的言传,更有左右两边熟练工的身教,唐平之本是玲珑人,自然一学就会。只可惜劳改农场里练就的一身硬功荒疏日久,筋骨娇了,皮肉嫩了,力气小了……不多一会儿工夫,便腰背疼胀,汗水眯眼,手心热辣,臂膀发酸。有心歇上一歇缓缓气,可是直腰一看,快的人有两个已经取得胜利,正在田头树阴下享受着凉风的吹拂。唐平之自然认识树阴下手脚伸展舒坦得一塌糊涂的一个叫林广郎,一个叫曹喇叭!只是少有来往。不过这接受“再教育”的“师生名分”已定,敢不多多亲近?
“广郎你看看那个老右派……”曹喇叭朝唐平之努了努嘴,对林广郎说,“放着个白白嫩嫩的老婆在家里不看着,来我们叫花子碗里分饭食,那个熊样——活该!”
“你当人家愿意来受这个活罪?要不是顶着右派帽子,只怕你用八抬大轿也……嗬……”这林广郎虽然小了曹喇叭十来岁,却是曹喇叭的克星。曹喇叭话说得太不中听,本想多训几句,却一个呵欠袭来,话头一转道,“拿支香烟来……”原来烟瘾犯了。
曹喇叭这个老烟枪曾经有过混账说法:“老婆可以让人,香烟只能让我!”要说这曹喇叭烟瘾大得有点吓人,一旦烟瘾不得解决,你瞧那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猢狲样,看到的人都替他难受。只是林广郎点子花,气力大,饶他曹喇叭不是善角,也只有甘拜下风!以至他常常自食其言——不让老婆让香烟。林广郎一开口曹喇叭便习惯性地按了按口袋,却回绝道:“刚刚吃完了。”却看林广郎脸色多云转阴,赶紧讨好道:“那老右派头一天上工竟敢上山不拜土地!看我的,不敲点香烟来我不姓曹。”说着爬起身来迈动鹭鸶腿朝唐平之走过去。
“噢哟,老唐,满头大汗的,当心热出痧来。这么个大热天,活计要慢慢做。走,树阴里一道凉快凉快去,这么点生活,耽误不了。”
曹喇叭的关怀热心,诚恳得比真的还要真,又热又累又闷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的唐平之,就坡下驴道:“多蒙喇叭阿哥关心,我正热得发昏呢!走,歇歇就歇歇。”
树阴下凉风习习,唐平之觉得普天下这里就是最惬意的地方了。此刻树阴下已坐满了完成任务的人,唐平之拿出一包飞马牌香烟,不管会吸不会吸的在场者每人发一支,剩下小半包干脆放在土墩上道:“反正我不吸烟——会吸的自便。”自顾自下河岸掬清水洗他那汗腻腻脏兮兮的脸去了。
曹喇叭眼疾手快将那小半包香烟控制住,见林广郎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讪讪地从中抽出两支道:“广郎,你的烟瘾不比我小,还有几支给你救救急!”将其余的连烟带壳丢给了林广郎,心疼处又暗自盘算:“这个唐平之花了包香烟还算识趣,看来以后白来头香烟又多一个供货的了。只是他今天上一天工算是白忙了,得稍微给他顺顺气。”眼珠一转主意已定:“大家听我说一句——老唐新手开头弄不惯,大家邻舍隔壁的互相帮一把,肩三脚四手膀五——有个把礼拜也就跟得上了,走,还有一小段没壅好的大家少歇几分钟就解决了。”见林广郎未有异议,便操起壅耙带头发扬“雷锋精神”去了。
要说一贯低调的林广郎在场时,曹喇叭想玩点什么花头总要看着他的眼色行事未免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还真是曹喇叭神五神六不知进退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