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变生不测之一

　　三年所谓“自然灾害”时期的“三分天灾”总算过去了，老百姓渐渐地得以休养生息了，生气勃勃的光景便展现在眼前。
　　王麻子一家也过得活泛多了，从前没条件涉足的屠宰场也常有他王麻子的身影晃动。尤其盛暑酷热天提倡鼓励老百姓吃“爱国肉”时王麻子跑得更勤。当时冷藏条件极差，倘是宰剥好的猪肉不能及时卖掉，只能任凭其不经过肠胃加工便直接成为肥料！故而为刺激销售，鲜猪肉由每市斤七角四分降价为每市斤五角六分，贪便宜者乘机大快朵颐还被美称为“吃爱国肉”！
　　鲜肉降价下水也就更加价贱，尤其猪头。王麻子不但爱吃猪头肉，而且有一手红烧“冰糖猪头肉”的妙招更是石桥街上一绝。王麻子善烹调爱美食还精于算计，自从屠宰场来了位雅号“镇关西”的王麻子的远房亲戚后，王麻子去屠宰场更勤了。
　　“爱国肉”阶段生猪头每市斤三角四分，王麻子眼珠一转，找着“镇关西”拍胸保证两天代销一只猪头，但是“镇关西”得答应一个互惠互利的条件：即必须从生猪头上割下两斤半到三斤的“领头肉”以鲜肉的零售价回收。“镇关西”一听这倒也要得，那年头管他“领头肉”还是“大腿肉”老百姓是肥瘦不论骨头越少越好！站长听了汇报觉得可行，自然爽爽气气答应下来。这么一来，王麻子买只十二斤重的猪头计价四元零八分，屠宰场回收三斤“领头肉”找回一元六角八分，等于实付二元四角，回家后找上三个同道中人打平伙，每人只需六角钱，肉骨头由王麻子正学木匠常在商业合作社废品收购站干活的小儿子王小满帮忙卖掉，卖得的好价钱除掉买烹煮“冰糖猪头”的作料还可以小有剩余，别人也就不多计较。肉熟后，每人满满一大碗浓油赤酱香味扑鼻的“冰糖猪头肉”。如果去饭店得多花一倍价钱还绝对没有这么的味美！端回家孝敬了父母，关爱了子女，和睦了夫妻，快活了自己……老百姓的天伦之乐就这么简单！当然，“镇关西”的功劳也是不能忘记的。
　　“镇关西”姓郑名广喜，小伙子“投胎”时走错了门户，二十多岁的人了，从听得懂话起，受教育最深刻的道理就是他爹爹郑老二无奈时的豪言壮语：“我怕谁呀？收税绑票的不上门，强盗小偷绕开我走！”他老郑家算是穷到“狠”遍天下无敌手了！郑广喜跟着爹娘穷到二十多岁有了转机。“住队干部”见他聪明活泼乖巧伶俐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毕竟马马虎虎不用去上扫盲班，又见他壮实卖力不含糊，便介绍他去设在石桥街河西的屠宰场做事。如此一来，郑广喜不但按月能有可观的工资收入，而且除去他本人吃用一个月还能余个十元八元的交给他爹爹郑老二贴补家用。
　　郑广喜进了屠宰场，做事无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半年多下来，小伙子滋润得面色红润膀阔胸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爱看《水浒》的司磅员老刘一时玩笑借郑广喜的谐音给他送了个绰号“镇关西”，要说这今古二位虽然都是老郑家一脉而且都吃屠夫这碗饭，可是一个是小伙计，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忠厚老实勤恳本分，一个是为恶一方欺男霸女，根本不是一码事。不过俗话说得有理：绰号不可叫，一叫叫到老！老刘这一叫，明白就里的便开心一笑无聊处跟着戏叫一声，糊涂懵懂的人云亦云凑热闹最起劲！郑广喜虽不糊涂，却对“镇关西”为何物完全懵懂，而且一贯随和大气的他觉得叫有叫的道理，应他一声不伤皮肉不伤筋骨。就这样“镇关西”竟渐渐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字。倒是屠宰场的出纳兼统计胡丽君为之不平，关照他道：“你这个小郑，别人乱起绰号捉弄你，你也就认了？呆不呆呀你？”他却大度地一笑：“随他们去，又叫不塌天下来的。”
　　事不关己，胡丽君自是不会“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不过小伙子的豁达倒令她高看了一眼。而镇关西自进屠宰场以来还是头一遭有人关心自己，心里头便对胡丽君油然而生几分感激几分亲近，渐渐了解到胡丽君家就婆媳两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便又添了几分怜悯，见她遇着为难的脏活累活力气活便主动上前帮忙。一来二去又亲热了许多！胡丽君是个爽快人，私下里常常对他以“弟”相称，镇关西自然也就还胡丽君一声“姐姐”了。
　　说起胡丽君，在石桥街上可算是一枝带刺的玫瑰花。姑娘家时，许多自以为家道殷实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慕名登门求亲，却一个个被她三言两语考问得张口结舌落荒而逃……其实求亲者中并不乏入她眼帘的，只是她心中早有意中人，一时里不便挑明罢了。
　　胡丽君的意中人就是石桥街上人称“画才子”的唐平之，两人原是同窗学友——日本强盗投降后，石桥街上几位开明绅士，为了庆贺中华民族的胜利和鼓舞炎黄子孙的奋进出资办了个“完小”，同是十四岁的胡丽君和唐平之便在同一个教室里相逢，且是同桌。唐平之的学业基础远比胡丽君高得多，胡丽君少不了要经常向唐平之求教一二，而唐平之也总能耐心加以指点。一次自习课上，胡丽君只觉得一阵肠蠕动……正所谓“人有三急”！一股气体不由分说从她后庭夺门而出，安静的教室突然这一股“异声突起”，乘着先生不在几个调皮的同学不约而同发出了一阵古怪做作的哄笑，更有甚者还大声叫嚷：“做贼心虚，放屁脸红，哪来的日本鬼子放毒气，快快招认了吧！”
　　唐平之瞥见胡丽君一脸尴尬，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立起身来大声道：“起甚的哄？你们要知道，屁乃体内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屁是肠中之糟，不放怎么得了？放屁开胃通气，放者腹中如意，听者笑痛肚皮！放屁如开炮，轰死日本强盗！刚才那个让大家发笑的响声正是在下所为，有意见的可以报告先生去！”说完目不斜视坐下继续他的作业。同学们先是齐声大笑，继而一片大声叫好，接着便鱼不游虾不跳，课堂里又回归安静。
　　胡丽君见唐平之给自己解了围，更为唐平之的才智所折服！从那以后情窦初开的胡丽君便常常主动约会唐平之——当然都是暗地里的。因为一来年纪都轻脸皮薄，二来胡家比较富裕而唐平之和寡母相依为命家境清贫，胡丽君人小鬼大深知与唐平之公开来往家里人肯定反对，便海誓山盟暗订终身以待来日。“完小”毕业后，唐平之考进师范学校，而胡丽君则在商业合作社谋得一份职业。此阶段鸿雁传书往来不断，寒暑假重逢情更深，爱更坚。盼到唐平之师范毕业到了县城中心小学任教。直到此时两人才将恋爱关系公之于众，水到渠成，男婚女嫁也就顺理成章了。
　　小夫妻婚后生活甜甜蜜蜜，郎才女貌真个羡煞一条街。一年后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再过一年又添个俏“千金”，那日子真个是蜜里调油！只可叹人生无常造化弄人，谁也料不到唐平之这么个文弱书生竟然闯下了弥天大祸来。
　　常言说得好，“祸从口出”一点都不假。唐平之任教的县城中心小学是全县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小学，校长李德仕还兼着文教局的副局长，在中心小学，他的话就是真理，他的决定就是圣旨。
　　教导主任姓何名韶，有手腕，有能力，且科班出身。只可惜骨头太软，心机太深，表面上对李校长唯命是从，实骨子对这位大老粗心里头从不曾瞧得起过。卧薪尝胆只是韬晦之术，取而代之才是他的雄心壮志。
　　中心小学第三位权力人物是总务科长薛胜，薛胜是何韶的姨表兄弟，仗着这层关系把食堂的伙食搞得一塌糊涂而不怕犯众怒也算是个狠角色！当然，如果李校长、何主任也在食堂吃饭只怕他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要说这薛胜倒也并不只会占点便宜揩揩油，其实他花花肠子鬼心眼着实不少。他早就明白这位表弟何韶心里是什么念头，便打听到李德仕家当年穷困不堪弟兄又多，父母只好将他最小的弟弟送给了个姓蔡的人家去做儿子，养父母为其改名为蔡丰。到得李德仕出息发达，李、蔡两家便渐渐多了来往。
　　老蔡家家境还算宽裕，所以这蔡丰虽然不是块读书的料，却也读过几年书。蔡家附近的一所初级小学，一来看在李副局长的面上，二来当时师资也委实紧缺，便聘了蔡丰为代课教师，薛胜打听实在后便给他表弟支招：把蔡丰调来中心小学为正式教师，不但拍了李德仕一个实实在在的马屁，而且这蔡丰比他的大老粗哥哥也不高明多少，弄了他来只会让李德仕坍台产生负面影响。何韶闻言不由暗暗称妙，立即依计行动。待一切就绪这才向李校长详细汇报。
　　李德仕虽然觉得有点欠妥，可是对自己的这个小弟弟一直以来疼爱有加，便收下了这个顺水人情。果不其然，这蔡丰虽然名丰可是肚皮里的墨水却歉而不丰，数学水平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国文知识更是不成体统：唾手可得他念“垂”手可得，三只狗“能”消灭了三只狗熊，大腹便便他教学生大腹“变变”，鹿“耳”居然可以取代鹿茸……真个是洋相一讲台，笑话满课堂，误人子弟，羞辱孔孟！所幸大多数人对于不伤及自身的事物一般总能以宽容待之，所以同事之间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