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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夏至(第四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6 14:29:13      字数:5069

  输光老本的温金德跌入了萎靡颓废的深渊不能自拔,他丑陋的容貌也就更加的乏善可陈。
  整整两天了,满脸胡子像个活钟馗的温金德不吃不喝、不洗不漱也不拉不撒,似一幅荒败为主旋律所勾勒的宁静图画。分秒潺湲的时间,在他的世界犹如停顿了。并且,他好像还丧失了新陈代谢的生理机能。眼下他若一具僵硬的死尸,一张铁青的黑脸灰土土的,目光呆滞,直挺挺仰躺潮乎乎的简易单人床上。
  “豆腐,刚出锅的热乎卤水大豆腐……”骑电动车兜售豆腐的小贩走街串巷的招徕叫卖声热情而生动,可俨然已勾不起喜爱吃豆制品的温金德半点兴趣。
  兴许他是失聪了。或者,他判断一切的一切皆是不可信赖的假象。他一对肥厚的大脚丫子脏兮兮的,缄默摊开,呈外八字朝上并排翘立着。两只小苍蝇震颤透明薄翼,宛若跳着机械舞步在他脚面幸福地攀爬嬉戏。它们纤细的肢体偶做调情厮混状,恋人般浓情蜜意。一只个头有蚕豆大小的苍蝇静止不动贴在窗台摆放的镜子上(那是面粗铁丝镜架锈迹斑斑、水银镜面出了损痕的镜子),像镜面的一个污点。兴许这苍蝇上了年纪,富于思考少了活力,从而便失去了追逐爱情的资格。
  他踝骨下方的皮肉泛着斑斑紫红色,紫斑包裹一层粘液未干的结痂,咋一瞧,趋近感染溃烂的境况。这可能是罹患脚气顽疾的他,狠命挠痒导致的结果。他十根脚趾有七个是灰指甲,黯淡失去光泽,释放着作呕的臭烘烘怪味。叫臭气弥漫的脚掌蹬到床尾的被子乱糟糟滚成一团,恰若一只遭主人嫌恶的小宠物畏畏缩缩地躲闪角落蜷曲着。被子黑漆漆的,已分辨不出本色与被面缀饰的花纹。温金德硕大脑壳下的枕头,更是被他的汗水浸淫得又黑又亮,像个发酸的黑面包,只是烘焙时欠了点火候,扁哈哈的。
  温金德丝毫不理会搅扰他的苍蝇们。他瞪着一双洼下去的小眼睛,直勾勾望着棚顶霉变的绿毛丛生天花板和墙壁一绺绺蜘蛛网样的尘挂,像一位恪尽职守的美术鉴赏家,目不转睛“鉴赏”病态的簇簇癣癞。他硕大的脑壳深处,诞生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幻觉:全世界的人此刻全死光了,惟独自己依然喘气活着。
  不过活着的他,正于狭窄的出租屋里焦急地等待他的死期。他想,一个山穷水尽的落魄赌徒不坐以待毙又能如何?是的,陷落绝境中的他坚信:这世界除了自己之外,再没人体会得到孤立无援的苦衷啦。
  半死不活的酒厂破产倒闭了,这意味着他赖以养家糊口的唯一经济保障彻底断绝了,因而,原就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便更是雪上加霜。但最要命的是,烟酒不沾的温金德有一个足以致命的弱点:嗜赌成性;并把赌博当作他人生的最大乐趣。
  为满足自己的赌瘾,或是抱着迅捷致富的异想天开想法,他竟鬼迷心窍冲昏了头,抬借高利贷参赌。下场血本无归,他那栋住了十几年的两居室折价抵给了放款时笑脸相迎、敛款时凶神恶煞的放贷人。
  温金德为他沾惹的恶习签下了一张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惨重单据。老婆趁势便跟他离了婚;嫁人的女儿视爸爸形如陌路;市侩的亲戚们对他退避三舍。他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叔厌姨嫌的这么一个人。可这是他赌输了,若他赢个富可流油,那迎来的则可能是相反的局面。兴许老婆会把他当太阳神崇拜,女儿将他当做国王爱戴,亲戚们全跑来借钱并一定尊称他是“赌神”、“赌圣”什么的。然而他毕竟是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很彻底。他蜗居这一间逼仄潮冷的简陋出租屋不如条狗。这还不算,他除填饱肚子,还要自己挣钱缴纳社保。但他的年纪和天生体貌的严重缺陷限制了他求职的门路。他倒不残疾,是太丑了,丑得那样的具体。
  所谓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倔犟的死心眼不代表他就不懂思考,便像并非所有的沙漠都是一派荒凉,也有甘泉涌溢的绿洲。或许,一个人往往身临绝境之时他才会明晰感悟这东西的宝贵。这当儿,一向愚钝著称的温金德也油然自省开来。他闭上眼睛,似正用他醒悟的心梳理着过去与当下两者之间的关联;或者他是想把他的苦恼交给梦,再浑浑茫茫地睡上几天几夜。
  这世界是会变的。闭着眼他想,小小毛虫也会变态生出斑斓的翅膀。国营单位的司机曾经多他妈吃香呀,他想,可眼跟前司机这职业却成了最臭的行当。
  我长得丑是不假,可比我丑的也大有人在。但人家虽丑,却口齿伶俐长袖善舞。他睁开了他的小眼睛,我最大的败笔是拗脾气又臭又硬。温金德除了发觉赌博坑害他之外,差不多彻底领悟了。于是他悔恨交加,卯足了力气敲打床沿,脸上的黑肉抽搐着。他不停诅咒自己:“倒霉蛋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这个倒霉蛋赶快死吧……”——他脚面缠绵的两只小苍蝇吓坏了,旋即,被他疯狂之举惊扰的它们逃亡得不见所踪。镜面上那只老苍蝇也不再安静地淡泊明志了,蒙头转向的它将窗玻璃撞得噼啪乱响。
  一根筋的温金德素以倒霉蛋自居,他固执地认为幸运之神从来没对自己好过,此消极的沮丧想法在他赌博输得囊袋空空时尤为强烈。然而他实际是幸运的,幸运的不得了,只是他意识不到这一点。十多年前,温金德感觉他的右腹部隐痛不适,且食欲不振精神恍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忽好忽犯,持续长达半年之久。后来在他老婆的坚持下,温金德硬着头皮去医院就诊——得到的诊断书让人惊恐万状——老婆和女儿都吓哭了,因为诊断书硬梆梆的纸面上“肝癌”二字实在突然、醒目、惊悚,不期而遇。
  最后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良好愿望,他以泪洗面口中连连呢喃命苦的老婆又是与医院签订免责协议,又是强颜欢笑给主刀大夫和麻醉师、护士长塞红包,好话说尽,求爷爷拜奶奶一般,才定准了温金德手术的日期。
  不成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位被别的医院检查出罹患胆结石的退休老厅长,久仰要为温金德做手术的主刀大夫医术精湛,便慕名前来,点名要其为他服务,还刚好占了温金德的手术时间。于是,在主刀大夫示意是重新择日还是另请高明时,他老婆以担心丈夫病情恶化,不想耽搁推迟为由索回了红包。然后,他们这对不挑剔医生的穷夫妻另选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年轻医生。未料,奇迹出现了,确诊是肝癌的温金德原来只是得了慢性胆结石,术后安然无恙,身体很快恢复。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厅长却是遭遇了误诊——住高间特护病房的他罹患的才是肝癌,并且是晚期。
  高干厅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死神最公道,不贪图别人的请客送礼,在他跟前人人平等。那一次等于是判了死刑、押赴刑场途中意外获得开恩赦免的温金德,在大难不死痊愈之后经常叨咕这句话。他着实是开开心心的高兴了一阵子,但现在,拼命砸床的他恐怕早就遗忘了那次绝处逢生。
  可我怎么还没死呢,诅咒自己的温金德眨巴看不见瞳孔的小眼睛琢磨着,莫不是死神也把我忘记了?他叠满厚厚老茧的两手相互抚慰轻揉;硬梆梆的床沿把它们咯得挺疼。
  日理万机的死神太忙了,他老人家或许真的无暇顾及而忘了这不通世故的丑八怪。可冥思苦想为老婆物色司机的李云没忘。然而,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若并不是所有的谷子就非得生出饱满的谷穗,也有长出瘪子的。审时度势历来细密周全的李云,他笃定是傻瓜的犟黑牛的思想已然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异变,静悄悄地,犹一只蠕动的蛹正积极蜕变化蝶或蛾。
  “再苦再累,也要坚强……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是从头再来……”
  分贝极大的手机铃声忽然狂唱刘欢铿锵雄浑的歌响起。温金德有气无力自枕边拾起手机,皱眉眯眼一瞧,看到屏幕来电显示的数字是一大串“8”。他头晕脑胀接起了电话。
  “温金德吧,忙啥呢?”
  “是我呀。”说话不太灵便的温金德说,随即瓮声瓮气的问,“那你是谁呀?”欠账早两清了,借据也毁了,他想,除了债主还有谁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呀!
  “师傅你他妈贵人多忘事儿啊你?”
  “我没招没惹你,怎么骂人呀?你到底是谁?”
  “操,我李云。找你谈点事儿,咋,怪我唐突了?”
  “啊?”温金德腾地坐起,弓起的两腿和他的下巴颏快要贴在了一块,“李总好。”一股“有好事”的先兆在心底猛地萌发,自内而外地浅浅延伸,他咧着嘴,下意识轻挠他的右脚丫子,黑乎乎的苦瓜脸展出了一丝笑意。
  电话中李云费尽唇舌,谦和地解释了半天,但呵呵憨笑的温金德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与他泛泛之交的大富豪李云的来电让他始料未及。尤其对方提出的优厚工资待遇,使他咋舌,油然若捡到一块重得坠手的狗头金般暗喜。
  待清楚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感,先前神态萎靡的温金德立即振作了起来。他意识到,李云此番来电预示着他即要苦尽甘来了。他拎着床头下油渍斑驳的小马扎,光脚丫蹬上破棉鞋,一溜小跑到了出租屋门口,展开马扎,耳朵紧贴自二手店30元钱买得的山寨旧手机,坐在那儿,不住颔首,痴痴憨笑,乐的不知怎好,感激之情溢于口笨舌拙的言表,更要仔细聆听电话那端李云对他的工作安排。
  院子里从东到西扯了根粗铁丝,晾满了释放微骚味的各色被褥,犹若面面加厚的万国旗帜。向阳处摆放一个又一个的大簸箕、面盆子、笸箩晒粮食,扩散着霉味与辣气。
  一个二十多个月的小男孩,站在距离温金德几米的地方,两只布满肉坑的小手摆出交响乐指挥的姿势,一高一下地动作,张着大嘴哭个不停,咿咿呀呀的。他开裆裤中间露出来的小鸡鸡缩成了花生米大小,小鸡鸡显得和温金德一样的孤苦伶仃。
  同李云通话的温金德留意到了放声大哭、脸蛋形成两道泪壑小男孩,注意到了小家伙的小鸡鸡。他搞不懂这小家伙缘何哭得这样委屈具有艺术感,他还多此一举地担心小家伙会不会突然跑他眼前撒他鞋面一泡尿——他只有这么一双鞋子。射进小院的阳光照耀得温金德通体亮闪闪的,他的脸映成了茄子色,亦或,差不多就是一支多了五官配置的圆茄子。
  同院租房的几个农村进城务工的女人,其中就有那哭号不止小男孩的妈妈,皆暂短地停下了她们手中仿若每天每时每刻也干不完的活计,正从不同角度不约而同向傻笑的温金德投来一束束异样的目光,是鄙夷与歧视交织而成的端详。尽管她们的经济状况与自身藐视的温金德不相伯仲,然而,她们的人性中自幼便缺失了一颗悲悯的爱心与仁善的包容。中国的弱者们总是擅长欺凌比自己更弱的,而把蕴着奴性杂质的“笑容”献给欺压他的人。
  小男孩还在咿咿呀呀的哭叫,小身子一耸一耸的,并发出稚声稚气的抽泣,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引人恻隐。温金德对这幼小的委屈生命产生了同情,欲上前安抚哄哄,但小家伙妈妈鄙视的眼神阻止与毁灭了他这个友善的念头。
  小男孩妈妈同站她对面的女人对视了几眼,似交流着什么意见,继而,她转向温金德这边,骂起了儿子:“该瘟的死玩意儿,你给我过来。别在那疙瘩吊死鬼儿似的戳着,叫旁人凭白捡个大乐子。任嘛不懂,也不嫌亏的慌。”骂完,她小声咕哝,“屁眼子乐开花的瘟灾丑东西,乐的哪门子……”
  温金德没空品味她的指桑骂槐,继续着他愉快的洽谈。手机和他耳朵粘在了一起。
  洽谈完毕,顺利而圆满,温金德和李云隔着手机互道了声:明天见。把手机塞进了裤兜子,沉浸喜悦气氛中的他异常兴奋,像只即获自由的笼中雀,乐颠颠地盘算着:一帮鼠目寸光的土老帽,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远离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了。最好永远别再让老子看见你们这帮龟孙王八蛋。他很乐,喜不自胜。但美中不足的是,忍饥挨饿已达两天的肚子抗议示威地咕咕叫了起来。床垫下还藏有仅剩的二百块钱(这是他全部资产);温金德决定启动这笔他数日都舍不得花费的“雄厚资金”去胡同口的小餐馆大吃大嚼奢侈一顿。
  进屋从床垫下翻出钱,急于解决饥肠辘辘问题的温金德来不及洗脸,披着对襟的鹑衣百结的破旧羊毛衫,趿拉不跟脚的毡底二棉鞋,途经抽抽搭搭的小男孩,行迹匆匆地走出破院子,矮墩墩的身体暴露在仲春正午的火热日光下,大汗淋漓地,两条罗圈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胡同。
  “挨千刀的要账鬼,看我今儿个打不死你,哭丧精,哭,哭,让你哭,哭死你……”——“快住手,这么丁点儿大的娃娃懂个啥?你这当妈的手忒毒。”——“是啊,桂芬你快别拿孩子出气了,命苦的孩子……”院子里传出小男孩妈妈叱喝小男孩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几个女人谴责和规劝的声音,可能还有巴掌殴打开裆裤露出来的小屁股的啪啪声。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了,嗷嗷地,委屈的嚎叫仿佛拉响的汽笛,不是个好动静。
  小餐馆近在咫尺,飘来引诱温金德味蕾洞开的干豆腐炒尖椒香味。可是小餐馆斜对过那一间棋牌室,洗麻将牌稀里哗啦的响声和打情骂俏的吵闹声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他的心痒痒的,跃跃欲试他的手气。
  天啊,一边是物质生活填饱肚子的餐馆,另一边却是精神世界沉迷的麻将牌——豆腐,麻将;麻将,豆腐——针对温金德来讲这真是个艰难的抉择。他心旌摇荡,首鼠两端,迟疑再迟疑后,大步流星闯进了久违“长达”半月之久的棋牌室。确切地说,五短身材的他差不多是呈百米冲刺的狂奔状态,比肩刘翔。他闹饥荒的肚皮服从主人的意志偃旗息鼓了。他重又有了活着的奔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会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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