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七章

暑假开始后的十多天里，我一直窝在宿舍看书，偶尔和清川探讨一下中国哲学。我看了不少关于《周易》的书，心中也是感悟良多，说起话来便底气十足，清川时常惊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正当我们以为去南方实习的虾米会小有所得时，他却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
那天虾米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那个勤杂工呢，刚想叫他出去他却向我走了过来。我再仔细一瞅，天！这不是虾米吗？只见他头发乌蓬蓬地堆作一团，混乱程度堪比鸟窝，脸上有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上身穿一件汗津津的棉质背心，下面是一条花格大裤衩，脚下趿着一双断了带的拖鞋，身上裸露的地方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模样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一股难闻的酸腐气味。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捂住鼻子，对他说道：“你就站在那儿说。别过来！”虾米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呜哇”一下哭了出来，一头栽在我怀里，我想推都没来得及。他边哭边将泪水和鼻涕蹭到我身上。我小小的心疼了一下，要知道我这件半袖T恤是鹿宜芝买的，虽然价格不贵但于我意义非常。事已至此我将他推开也没用，我只好拍着他的后背问他：“是不是在车上被抢了？”他抽抽噎噎地说：“不是，侯一……侯一是个大骗子！”
在他颠三倒四地叙述中我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天他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兴冲冲地来到这个地近岭南的中等城市时，心情万分激动。他提前给小谷打电话，小谷原来的号停机了，于是他就拨了侯一的。侯一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并说到时一定去接他。虾米下了火车，满以为分别了半年的小谷一定会迎上前来。可是却只看见侯一和另外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此人身高体壮，比侯一足足多出半个脑袋。侯一给虾米介绍说，这是他的助手，姓陈。于是虾米尊称他为陈哥。侯一接过虾米的行李，转手递给陈哥，说：“拿着，虾米是我的兄弟，咱们不能亏待人家。”虾米要拿回来，说这怎么好意思。侯一抢话说：“你来到这里你就是客人，一切听我们吩咐就是。”
侯一对虾米说：“今天天晚了，咱们先去宿舍，把你安顿下再说。”虾米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主张，侯一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侯一伸手在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陈哥拉开车门，让虾米坐上去，自己也随着挤了进来。他人高马大，坐了一个车的座位，虾米只好向里挪了挪身子。侯一这时也上了车。奇怪的是前面的副驾驶位置明明空着，他却偏偏挤到了虾米旁边，等于是他和陈哥将虾米夹在了中间。侯一报了一个地名，司机戴着墨镜，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只是在过红灯时，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虾米一眼。
此时虾米没去注意这个眼神，就是注意到了他也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正向侯一询问着小谷的近况。侯一像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似的，张口便道：“哎呀，你不提我也要和你说，小谷在这里干的可好啦，最近他成了我们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那真是前途无量啊。他听说你今天要来，高兴得和什么似的，可是临走前他却突然拉起了肚子，而且还挺严重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叫‘好汉架不住三泡屎’，他这样子也没法出来呀，现在在医院里输液呢。”虾米说：“他没有什么事吧？”侯一说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尽管把心揣回肚子里，闹点肚子也不算什么病，在医院呆几天也就好啦。是不是，老陈？”陈哥自上车以来话一直很少，听到侯一的话他习惯性地点点头，说了声嗯。给虾米的感觉是，这个陈哥很怕侯一。
司机将他们拉到一个路口，扔下他们掉头走了。虾米下了车，举目四望，才发现这里十分荒凉，除了几栋低矮的小楼和四五根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了。他有些失望地问候一：“我就要在这里工作？”侯一说：“这里哪是，还得往前走。”虾米在侯一和陈哥的双重保护下，继续向前走去。天有些暗了，侯一在小巷里左拐右拐，最后把虾米带到一个大院内。这大院四面都是红砖垒的围墙，围墙下有数排风格统一的大瓦房。虾米正在纳闷，忽然院子里的各个房间都打开了，里面涌出了许许多多人。这些人男女老少均有，他们举着双臂齐声高喊：“欢迎你，帅哥！”虾米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侯一，只见侯一笑着说：“这是我们公司欢迎新人的方式，你刚来，可能有些不适应，以后慢慢就会好了。”说着他拍拍虾米的肩：“你在这里好好干，我就先不陪你了。明天上午陈哥带你去办入职手续，参加我们公司基础课程的培训。”说着就转身走了。虾米刚想问他小谷在哪里，那群人却已十分默契地围上前来，对虾米说：“知道今天公司要来新人，我们特地为你举办了一个Party，让你先适应一下我们公司的文化。”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虾米带到了一间大屋内。大屋内摆着一张方形桌子，上面铺了一块亚麻桌布，十几道菜品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但是没有酒。屋里也有几个人，他们热情地将虾米让到主位上坐下，一面又向他介绍每道菜的来历。虾米定睛望去，见这些菜都是些家常菜肴，论品相远远比不上桃花源，就暗想这家公司的厨师可不怎么样。
这群人兴致高涨，他们将虾米作为话题的中心，不断向虾米灌输公司育人的理念。有人给虾米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从师父那里得到了一块色彩斑斓的大石头，他不知道有什么用。师父告诉他说，你把它带到普通的集市上去，不要把它卖掉，只看别人能出多少价钱。他去了之后，发现大家只肯出几个铜板。回来后他告诉师父，师父又让他把石头带到黄金市场。他依样照做，结果有人肯出十两黄金。最后师父让他把石头带到玉器市场，这块石头居然能卖到千金。”最后他问虾米：“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吗？”虾米说：“应该是在不同环境下物品的价值不同吧。”那人一竖大拇指说道：“不愧是大学生，答得对极了！我们公司就是这样一个能迅速改变人价值的地方，有的人在别的地方可能一文不值，但到我们这里马上就可以由石头变金子，成为社会需要的人才。像你这种精英级人物，在我们公司参加几天工作，很容易就能发掘出最深层的潜能，成为真正的成功人士！”虾米自小没受到过这样的吹捧，闻言不禁有些飘飘然。又有人告诉虾米：“人的一生成就有多大，关键是看能不能把握住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智者掌控机遇，愚者放弃机遇。像你这样又有知识又有文化的青年才俊，只要能抓住机遇，要成就一番事业指日可待！”虾米点点头表示赞同。就这样，整个吃饭过程中一直有人向虾米鼓吹人生哲理和感悟，虾米到最后听得晕乎乎的，也记不住什么东西，只好向他们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吃完了饭，这些人并不放过虾米。有人提议说：“咱们做游戏吧。”不少人纷纷附和，虾米身不由己地就被围在了中间。这时那人说：“第一个游戏，老规矩，‘007’。从我开始，第一个人说零，拿手枪指住你左边那个人的脑袋。”说着用手做了一个手枪的手势。他的表情很幽默，一下就把虾米逗乐了。他接着说道：“第二个人也说零，也拿手枪指左边那个人的脑袋。第三个人说七，同时用手指着自己。然后下一个人接着从零喊起。谁喊错了就蹲到地上，双手抱头做十个蛙跳。规则都明白了吗？”虾米觉得这游戏也太弱智了，从幼儿园毕业到现在，他还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可看到众人都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卷了这群人的面子。于是游戏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不时有人口中报错了数或手比划错了人，就被挑出来做蛙跳。虾米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也蹲在地上学着蛤蟆一蹦一蹦的，真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不过大家似乎都不以为忤，反而拼命给她鼓掌。也可能是虾米运气好，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始终没被抓到，反倒看着别人出了不少洋相。
这个游戏之后，大家又开始做“数字接龙”，就是一群人按顺序从一数到一百，但凡有数字七或者七的倍数的都要跳过。谁说错了就要站出来，比划从外而内脱衣服的动作，不论男女均是如此。虽然并不是真脱，但虾米还是看得脸红不已。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了，说错了一个数。众人鼓掌要他出来表演。虾米死活不肯去。就有人拿话激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不能像女人一样羞羞答答的。陈哥也在旁边推他，叫他快点上去。虾米被说得紫涨了脸，真就站出来比划了一遍。做完这些动作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很下流。但他这点羞耻心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掌声给覆盖了。有人叫他真汉子，纯爷们！两个美女还装模作样地给他抛了个飞吻。在微醺的灯光下，众人投向自己的眼神中全是真诚的赞扬，虾米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满足。
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钟，众人才纷纷散去。陈哥把虾米带到住处，虾米推开门一看，竟然要睡在地上，便问陈哥条件怎么这么艰苦。陈哥说：“咱们公司讲究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这也是我们公司的入门培训之一，看你有没有毅力闯过这一关。”虾米只好将行李摊开，在地上躺下。陈哥紧挨着他睡在地上，不多久便鼾声如雷。虾米做了一晚上的游戏，本来很疲倦，可真正躺在地上，他反而睡不着了。躺了一会儿他觉得小腹隐隐传来胀意，便从地上爬起来要去上厕所。陈哥这时从地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他去哪里。虾米说要上厕所。陈哥说你别乱走，我和你一块去。虾米于是和陈哥一起出去。回来之后虾米放松了许多，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陈哥带同虾米去吃早饭。说是早饭，其实只有冷馒头和咸菜。陈哥一手抓一个馒头吃得喷香，可虾米怎么也咽不下去。陈哥见状便说他：“多少成功人士都是忍饥挨饿过来的，你要吃的这份苦，才能成就大事业。”虾米无奈，只得勉强地咬了两口，不敢细嚼就咽了下去，没想到一口噎着了，他拼命地咳嗽两下才摆脱了困境。这一咳嗽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注目，他惭愧地低下头去。陈哥却又开导他：“没关系，适应了以后就好些了。”周围的人也用类似的话鼓励他，使他一下子又找回了自信。
吃过早饭陈哥带着虾米去培训。培训设在另外一个地方，离这里约有五百米上下。不管走到哪里，陈哥始终与虾米保持并肩。虾米很奇怪，问这是为什么。陈哥说你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我要保证你的安全。他们来到培训的地方时，里面已挤满了人。这些人都坐在小马扎上，如醉如痴地听着台上一个秃顶男人摇唇弄舌。陈哥对虾米说，这个秃顶男人可是国内著名的富豪，身价超千万，今天公司特地把他请过来给你们做培训。虾米细听他的讲话时，只见他不停地说着“有机遇时抓住机遇，没有机遇时创造机遇”。如果不计较他那一口浓重的港台腔，可以发现他的腔调与昨晚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讲话更富鼓动性，虾米不知不觉间对他的话也有几分认可。他说完后，有一个女人跳上台来，口中说了一会儿“生而为赢”之类的话之后，突然尖声叫道：“脸皮放下去，金钱拿过来！”虾米被她的话震晕了，迷迷糊糊中只见坐在前排的人纷纷慷慨解囊，向台前的箱子里扔钱，不由感到十分迷惑。陈哥在旁边劝导他道：“这是交培训费，你交得培训费越多得到的培训就越高级，将来的回报就越大。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现在有投入，将来才会有产出。”虾米还在犹豫，旁边围过来几个人说：“快交吧，我们都交了！”“我交了五百块钱，将来至少能换回五十万！”他们吵吵嚷嚷，但都是对虾米说的。虾米在他们的鼓动下，晕晕乎乎地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扔到了箱子里。在他挤过那些人群时，忽然感到有人踢了他一脚，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道：“你要小心。别告诉别人在这里见过我。”他扭头看去，那人背朝着他向外走去，但看背影很像小谷。他禁不住就要张口喊出来，但想想又止住了。按理说小谷见到他，应该很高兴才是，可为什么他要这么神神秘秘地说完一句话就走呢？他正在那儿沉思，陈哥却挤过人群将他向外拉去：“交了吧？交了就好，咱们去吃午饭。”
午饭更出格。虾米分到两个馒头，有人端过来一个大盆，说是土豆炖牛肉，可虾米只看到了黄澄澄的土豆，却没看到半点肉星。他问那人：“牛肉呢？”那人面不改色地说：“牛肉都化了。”虾米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陈哥却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催促他快吃。联想到小谷的话，他蓦然警惕起来，从昨天到今天，他看到的所有人精神都有些不正常，再想想陈哥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虽然名为保护，但未尝不是一种监视。更何况不久前他们还使尽手段骗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难道这里竟然是传说中的传销窝点？想到以前听说的传销关黑屋子、威逼利诱向家人要钱的事，他禁不住打了寒噤。
“不行，我要逃出去！”这是虾米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可身边这个尾巴怎么能甩掉呢？在住的地方和这里人都很多，肯定逃不脱。那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在培训的路上了，如果跑得够快的话，应该能冲出去。
他将时间选在了当天晚上返回住处的途中。因为和陈哥已经有些熟悉了，他还故意和陈哥多谈了两句话。当走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时，他突然起步，向着路边一个小胡同里猛冲。陈哥吆喝了一嗓子，从后面没命地追来。虾米以为自己会跑的很快，可真正跑起来时，没多久他腿就软了。陈哥身高腿长，几大步跨到他身后，照准他的后背狠狠一拳。虾米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脊背似乎都要碎裂开来。陈哥将他压到身下，单膝顶住他的腰眼，拳头毫不怜惜地打了下来。虾米面朝路面，碎石子和玻璃片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脸，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从失败后最初的悔恨中挣扎出来，虾米愤怒地大叫着，骂着陈哥和侯一。陈哥一言不发，只是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虾米的头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