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二章
作品名称: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作者:陟云子 发布时间:2011-12-28 09:39:34 字数:4858
虾米家乡的洪水过去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在进行自我反思。其实也没别的,就是完全没有事做,闲出来的毛病。现在物理系大三年级整体很沉默,那些过去在学生会和社团很活跃的人物仿佛一下子都通透了“沉默是金”的生活真谛,毫不张扬地地隐入芸芸众生中再无声息。既没有人出来搞联谊,也没有人组织体育比赛,班委除了年初通知一次要注册年终发一次火车票之外就没了影踪。人人都像是被模式化了的动物,不知所云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在我这个闲人眼中,他们中有拼命攒学分熬成绩准备明年考研的,有混迹于各大兼职公司做发单员推销员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的,还有人则在无所谓地周旋于红粉堆中,每天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有时候十分怀旧地想打两把牌,却左拉右扯凑不齐人手。金丝眼镜仔、小谷他们全都在联机打魔兽,这款动作竞技的经典之作已经彻底地异化了他们,他们变得急躁可笑且骄狂自大,对曾经的打牌游戏早已不屑一顾。我对魔兽没有那么依恋,自然也就鲜有和他们交流的话题,慢慢地淡出了他们的圈子。总之,我与他们在这条路上是越行越远了。
所以我在想,我们到底需要什么。出现这个念头时,我的第一想法是我很缺钱,我缺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别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有了钱我才可以光明正大的踏入上流社会,买房子买车,娶妻生子,然后再拿钱供孩子上学,甚至出国留洋,然后再给他娶妻生子。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发现自己陷入到一个怪圈中:一方面我需要疲于奔命地不断挣钱维持生活所需,另一方面由于我的勤劳导致越来越多的寄生虫不劳而获,完全依附于我,这又加重了我挣钱的负担。所以我就得拼命挣钱,永无歇止。这种怪圈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说的一个笑话:记者去采访一个边远山区的牧童。记者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放羊。记者又问,放羊做什么?他说,娶媳妇。记者又问,娶媳妇做什么?他说,生娃。记者继续问,生娃做什么,他说,放羊。这个笑话看起来很荒诞,但我觉得如果我选择了拼命挣钱的话,实际上就和这个牧童没什么两样。大斗称金小斗称银,财来财去无穷数,到最后我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的时候,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路奔波,早已错过了人生最美的风景。最好的结局就是,我拿钱给自己在养老院买个VIP的位置,死了之后再花钱去最高端的火葬场,然后再花钱买一块最好的墓地。这样的浮嚣是生活必需的吗?恐怕未必。生活在绿水青天的乡下未必就比钢筋林立的城市差,何况我这个人散漫惯了,肯定过不了快节奏的生活。
我需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吗?乍一听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得好好想想。我最早对权力的认知来源于五六岁的时候,那时村长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村里打着他的名头吆五喝六,还挥起手中的刨锛(注:一种短柄的农具,状略似锄头)打破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头。非但如此,他还要那农民赔偿他的误工费。令我惊讶的是,农民慑于村长的威势,居然忍气吞声地给了他赔偿。我后来听人说,这就是权力的效用。我当时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掌握比那村长还要大的权力,下次再遇到这样飞扬跋扈的人一定要他赔偿更多的误工费。可这么多年过来,我当年的火气早已褪尽,我自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政治头脑的人,如果真的成了官我只有被人耍的份,与其这样我还不如乖乖回家接受别人的领导。
在外人看来,我每天在校园里游荡是过分抑郁的表现,有人甚至说我缺乏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他们的说法或许有他们的道理,可我不敢苟同。我这个人从小到大,身边从来不缺少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我也一向认为有这些已经足够,我平和简约的生活用不着无关紧要的人加入。何况有些苦闷是根本无法向别人倾诉的,因为那不仅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会加重别人的精神负担。我一向不喜欢这样做,由此我判定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并不是我生活的必需品。
那么我需要的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不是简单的夯实基础补充生活常识,而是飞累了的灵魂在寻找可以休憩片刻的家园。
《易经》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生活的。很自然的,自然的如同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这样没有波澜的语言。它最初吸引我的是它返朴归真式的叙述,不事雕琢的文字有着内敛而深刻的美。其次吸引我的是它包容天地却又不愠不火的哲学内涵,不激进、不浮躁,沉静如玄潭,深毅若巉岩。最后读得遍数多了,我就将它理解成一种自信达观的生活态度,它对我们这个世界的明悉通晓、见微知著程度远在想象之上,每一遍阅读我都像是与一位聪辩的哲人交谈,它总是在彷徨无措的时候给我如一泓清泉般的启迪和智慧,不声不响地浇灭心头郁积已久的块垒,还原出生命本原的澄澈清明。
对我而言它是一个谜,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它的产生年代至今没人能够说清,《连山》《归藏》或许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言,但是经历了数千年的洗炼,它历久弥新的哲学魅力被人逐步发掘出来,它也越来越深地渗入到中华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身怀六甲”,“龙飞九五”,“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样的词语大家都不陌生,它们都是直接或间接从《易经》中总结出来的,中哲的思想精髓正在于此。不同于后代《大学》《中庸》讲究的“制衡”,或者说是在所有矛盾中要保持不偏不欹,《易经》通篇都在讲“通变”。它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它还说:“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这种“变”,不是随心所欲、要如何处就如何的“变”,而是洞悉世事、通明颖悟的“变”;不是自出机杼、别出心裁的“变”,而是契合大道、天人合一的“变”;不是无味枯索、机械呆板的“变”,而是飘逸灵动、若合符节的“变”;不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云的“变”,而是顺势而发、待时而起的“变”。“变”的因由在于阴阳失衡,或阳亢阴衰,阴不敛阳,或阴盛阳囚,水火失济;“变”的内涵在于调节阴阳的强弱旺衰,应乎中,得乎正;“变”的过程就是通而行之,化而裁之,于平凡中见神奇;“变”的结果就是周乎万物,弥纶天地,道济天下。正是因为这种“变”具有广泛的普适性和实用价值,它才更深刻地楔入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最核心,成就了泱泱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打认识它之后,我就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沉醉于“义理”和“象数”的回廊,面对《折中》《正义》背后隐透出来的哲学光辉无法自拔。
也是在这个时候,鹿宜芝的文章被梁老师打了回来。梁老师在邮件中说,立意不新,绪论部分笼统,指代不清,引用文献不具有代表性,影响范围不大,数据计算不十分准确,表格过于修饰,看起来不清爽。总而言之一句话,需要重写。鹿宜芝看到梁老师的评语后,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突然问我:“我觉得我已经尽了力,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毛病?”她这句话简直是问道于盲,我对这篇文章尽管也付出了很多心血,然而我注意到的只是分立的各个部分,在脑海中并未将它们串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至于梁老师的那些评语,我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但有些我明显不认同,比如说“表格过分修饰”,我这表格上也没花也没草,就是加了个单线框,难道这也算错误?而且这表格是要做给别人看的,我不把东西写清楚了怎么行?我想了想,对她说:“至于这些毛病是怎么来的,你先不用管。梁老师那几个硕士生熟悉他的习惯,我找他们问问,看看哪个地方要改,咱们回头再说。”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说:“那我先复习GRE单词了,有情况你给我电话。”我说:“你放心背单词好了。”
我来到实验室,趁梁老师不在的功夫拉了一个师兄过来,将打印好的那篇文章拿了出来,说:“师兄你看看,有什么毛病。”师兄将文章捏在手中,哗啦啦地翻了两页,指着一个图对我说:“你前后两个图格式不一致啊,前面的边框粗,后面的边框细,这样肯定不行。”又翻了一页:“这个表要撤掉,没对比意义,前人书上都介绍过的。”我分辩道:“可这是我们做出来的啊,英文期刊不是提倡原创吗。”他却神情凝重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些编审眼睛都贼着呢,你最好现在就把它删去,省得别人说你抄袭。”我说:“这个先搁一边,回头我想想该怎么改。还有什么别的漏洞?”他说:“哦,对了,这个地方也有问题。”我一看是个标记符号,便说:“这也没什么问题啊,我查过书的。”他说道:“你查的是前苏联的书吧?这套符号历来有两种写法,一套是英美的,一套是前苏联的。苏联解体后他们这套符号已经废止,现在国际通用的是英美那套符号。”我真是狂晕!我现在才知道冷战给世界人民带来了怎样深重的灾难,以至于苏联没了快二十年了我还被余波给震了一下。他又说:“你这篇文章观点不新,很可能初审就被毙掉,你最好往里加点东西。”我谢过他,拿着这些意见回头去找鹿宜芝。鹿宜芝扔下手头的“红宝书”,边听我说边记。当我说到里面缺东西时,她停下了笔问我:“这里面加什么比较合适?”我说:“那个师兄也没说,但据我推测需要加一些文献上看不到的新东西。你看你是不是拟一个新计划出来,咱们再补充几次实验。”她长叹一声,说:“好吧,又得去黑屋子了。”我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到哪儿我去哪儿,妇唱夫随嘛。”她白了我一眼:“美得你!”
我只是憨厚地笑着。和她在一起我除了提高学习成绩之外,最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我变得比以前宽容了许多。以前放在我身上令我无法容忍的事,现在我可能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时间对于改变一个人来说作用是巨大的。我在反省自己时发现,手中逝过的那些流年,在我身后淅沥哗啦地委落一地,那些创伤和荣誉都蒙在了岁月的烟尘中,而我就在这些烟尘中举步向前,或左或右。我改变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改造着我,仅此而已。
然后我又陷入到更深层次的实验当中。实验依然那样枯燥无趣,那些仪器设备也继续令人头疼,还有那厚厚一摞实验记录单我填到吐。不过我们却没拿出预期的实验结果,到后来改变测量参数,重新定义了变量,又费了好几天去查找实验过程的失误,我们终于悲哀地认识到,以我们现有的水平,是不可能在这个项目上有什么新的突破了。这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向前,不碰的头破血流绝不回头;另一条就是放弃这种研究方法,不添加任何新东西,只是将旧有论文稍加改动交上去。鹿宜芝本来是想继续做下去的,可我们的钱快要花光了,离项目结题也只剩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新东西再发出论文来基本是不可能的。最后鹿宜芝决定接受我的建议,先把这篇文章改一改再说。
论文几易其稿最后又交到了梁老师手中。他在粗略地看了几遍之后就将我们召到了实验室。他说:“如果按照一个本科生的水平,我可以给这篇文章打个优秀。但是在国外期刊上发文章编审是不会看你到底是什么学历的,对所有的文章他们都会一视同仁,这样你们这篇文章就会很危险,要不然我给你们推荐一个期刊,你们先投一个试试。”说着他说了一个期刊,鹿宜芝记下来了。出了实验室后鹿宜芝对我说:“这个期刊的影响因子只有二点几,实在太低了,我不太想投。”我却听懂了梁老师的潜台词,我说:“先试一试吧,是赔是赚投了以后才能知道。”
于是我们在那家期刊的网站上注册了一个账号,鹿宜芝填写了一系列作者信息,然后将我们那篇论文以附件形式粘贴到了作者主页上。老外办事果然迅速,仅仅一周就有初审给我们回了信,他没提接不接收的事,只是针对我们文章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看到那些问题鹿宜芝脸上的汗就下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将其中主要的几条翻译给我听,什么“解释一下这篇文章的核心问题”,什么“关于此处计算是否有更好的方法”等等。这些问题个个切中要害,我们论文的浅薄暴露无遗。更难以忍受的是,他还在回信中给了我们一个链接,说这是与我们论文相关的一篇文章,要我们按照它的格式改。我们找到那个链接一看,人家做的也是这方向的,可实验仪器和环境比我们好了不知多少倍,而且支撑实验的理论也是十分充分,有血有肉,我们基本上没戏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按他的要求坚持着改完了论文。果不其然,没两天那老外很遗憾地通知我们,我们被退稿了。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回头来求梁老师。梁老师说:“你们写中文吧。”我心里很赞同,然而鹿宜芝不同意。她这个人虽然看似与世无争,但在关键问题上总是寸土不让。我好说歹说,给她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迫使她同意将这篇不成熟的论文改写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