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立冬(第一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0 20:20:04 字数:9380
我时常思考一个比较离谱的问题:
假设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这极可能将在他痊愈后,于脑海镌刻下深深的烙印而心生了防患意识。然而,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慢性疾病呢?那也许此位不幸的患者会待这痼疾渐渐的习以为常,日益适应,并浑浑噩噩对自身病灶形成的前因后果不假思索,乃至觉得:病才是正理,无病有过。事实上,一个浸泡酱缸里沉沦了两千来年的社会也基本如是。
这社会不知是怎么了,变得越来越疯狂——想必是当代信息资讯发达,传播迅速之故——啼笑皆非的灰色新闻如割不完的韭菜地,层出不穷。荒谬之举,林林总总;耸人听闻,纷至沓来。
说呀,运载柑橘的大货车不慎翻入了路基下的深沟里,参与此意外车祸事故的施救者寥寥无几,或压根儿就没有;而趁火打劫强抢滚出车厢橘子的人们则拎筐提篓趋之若鹜,迫使民警不得不为不值钱的橘子鸣枪示警。
说有个心胸狭窄的农民,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想不开,便失去理智喝了剧毒农药。他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穿越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一脸壮志未酬的慨然,眉不跳眼不眨,豪气云天喝握在他手里的可口可乐,咕咚咕咚,仰脖一饮而尽。值得欣慰的是,冲动的他安然无恙,因农药是凉水灌瓶的假农药。恢复理智的农民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捡回条命,晚饭便美滋滋饮了几盅酒,聊表喜悦之情。未料他乐极生悲,换得个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中毒死了,因这酒是甲醇勾兑的假酒。幸于假,毁于假;大悲大喜——大喜大悲,在这个农民身上仅一天工夫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诸如此类的荒诞事件确实太多了,不胜枚举,扼腕惋惜之余引人深思。在我居住的盲城,就曾发生这样一桩令人捧腹的奇葩事:
某次,有位无私的旅客朋友,向盲城长途客运站候车室的失物招领处上交了他所拾到的一个女士手包(这款国产名牌真皮手包很不赖,漆面圆润,质感上乘,做工也蛮细致的)。然而包内除了一张内容简练、字迹潦草的房屋租赁合同,额外别无他物。显然它大抵是遭窃贼洗劫、扔掉后,方给那拾金不昧的人凑巧拾得的。
随即,很久未处理业务的失物招领处的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对着扩音器,详尽了此包的品牌、款式、颜色,并按照租赁合同上甲方的签名:“李经理太太”,认认真真,细声慢语,反反复复一遍接一遍地,耐心呼叫失主速来认领。
“李经理太太”——签名搞怪吧?更加怪谲的是,工作人员们经集体逻辑性的缜密推论,达成共识,铁定也只有经理的太太才配拥有这“特殊”的真皮手包。断不会是租户乙方的。尽管乙方姓名完整,尽管包括签名旁边附一张清晰的、识别其身份的十八位阿拉伯数字组成的身份证复印件。可工作人员们一概忽视不计。
一刹那,不下二十位听到广播丑的俊的、高的矮的、环肥燕瘦“李经理太太”争先恐后从候车室各个角落若雨后春笋地冒了出来,以踏平门槛之势,急火火蜂拥涌入。一向冷冷清清的失物招领处狭小空间顿时人满为患,拥挤嘈杂,争执斗嘴,唾沫飞溅。哇!沸沸扬扬,格外热闹。人们整儿个成了蒸笼里的包子,一个紧贴一个,一个挤挨一个;室内温度直线蹿升,恐怕没有零上八九十度,也得个六七十度,估计即刻就达到沸点开了锅。胭脂味蒸熟了,还流通着细微的汗臭味,热浪烀脸。
直面蔚为壮观的场景,古道热肠的工作人员们顷刻是心凉半截,招架不住,好生个追悔莫及。情急之下,赶忙唤保安前来维持失控的混乱秩序。待收敛忙乱聒噪、竖耳听明悉心的解释,惊闻包内原系空无一物,众“李太太”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皆矢口否认此包与自己存有任何瓜葛。随之,鸟兽涣散,风平浪静。
读到这里,您定然产生疑虑:凭这么一纸签名滑稽的租赁契约,它法律生效吗?
我们不去争议操心这些,亦不必计较这乐子事的真实性与合理性。咱就说这件趣事固然不大,却向我们充分地说明了下述几项问题:其一,单中国李氏一姓之庞巨,便足见计划生育工作任重而道远;其二,经理名号泛滥得多如牛毛,未免太过廉价;其三,亡羊补牢的工作人员(我指的是掌握分配社会资源的公权力者)需动脑擦亮眼睛,其价值观尚待提高;其四,室外风雨可推说不知情,可手包丢没丢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第四点乃重中之重,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今国人的价值趋向——盲目拜金的人们啊,总是贪图意外之财!此现象,也影射了寡廉鲜耻的负面心态在亿万的国人之中具有不可估量的普遍性。
当然,笑话说得多了,纵然不是无稽之谈,再是荒谬可笑,也总是会惹人厌腻而失去预期的效果的。并且刚才这则小趣闻略含讽刺李姓之嫌疑,易引起此姓氏无数血气方刚后辈们的反感,亦容易引发中国社会无数“品德高尚、奉公守法”的经理和其“教养有素、举止高雅”的太太们生气。那么妥当起见,就此打住。
不过,我即将隆重推出的“李太太”确是一位曾经的、真材实料的经理太太,绝非滥竽充数的冒牌赝品。无论她万贯的奢华身家,或其夫君如雷贯耳的煊赫声望,无论你万般挑剔,放眼望去,站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实至名归并当之无愧的。她是盲城所有经理太太中的翘楚,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和前面提到的那些贪小便宜失物招领处乱认手包的女人们相比,可谓是鹤立鸡群。只不过,随着斗转星移,随着光阴永不停歇的流逝,这位“李太太”逐渐弄丢了自己豆蔻少女时那纯真无邪的欢声笑语,如今已是判若两人。
噢!和众多满族妇女一样,她天性爱干净,几近了洁癖的地步——讲卫生属于不讲究以三寸金莲为美、穿旗袍、抽烟袋锅、大脚板子的满族傻娘们儿们一个品质不错的通病。
噢!和大多数拥有满洲八旗腐败基因的满族人一样,她追崇新潮,热爱时尚,义无反顾,沉醉其中。那时髦的劲头,在本城虽不能评断空前痴迷,然普通妇人自望尘莫及不可比拟。尽管她已过了芍药花一般曼妙的摩登年纪,却常在向镜而立孤芳自赏时,因自己苗条的腰肢日益发福而大伤脑筋。
和大多数好面子的满族人一样,她追逐虚荣,贪恋浮华,达到了使人叹为观止的境地。她橱柜里高档服饰五光十色,裘装皮草款式齐全;各式各样的靴子、鞋子,多到足够办一家小型名品鞋店;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则足可与本城巴黎欧莱雅总店分庭抗礼。
和大多数血统纯正的满族年轻女性一样,她天生丽质,身材匀称,风姿绰约,魅力十足,就连一个任意的眼波也透露着销魂的动感,颇具吸引力。于是她街上行走,便常引得那类有颗爱美之心的中年男子频频回首,想必他一颗欣赏的心坎也就由而生了一些个温馨浪漫的遐想。
可令我感到万分费解的是,她总沉浸一股难以言喻的抑郁氛围里,落落难合,自怨自艾,郁郁寡欢——是为了与自己的身份相符,刻意摆出的骄矜与故作矫饰?亦或其他因素?——我不知道!
但令人深感遗憾的是,说了半天她——当下已经痛失了头顶那一道昔日让人羡慕不已的耀眼光环,和历史上那一个被滚滚的时代车轮碾碎、抛弃,被广大中华爱国儿女颠覆、推翻的满清腐朽王朝一样——不再是经理太太了。摇身一变——您猜成了啥?唉!沦落成了一位可悲的暴毙总经理的遗孀,催人唏嘘。
哦,瞧我疏阔的马虎劲儿,净说废话了。忘记告诉大家:这可怜遗孀啊,她是我亲爱的表姐——要不我咋对她这么了解呢?——我的表姐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相较古时吕雉、武媚、叶赫那拉等诸强悍、铁腕、擅谋女性亦不逊色,强得使熟稔她的人们望而生畏。
那是2014年十一月份一个星期五一大清早的事情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姐。我们会晤的地点并不体面,是在关押囚徒的盲城看守所。请万万不要误会,有一点需要澄清:我是不折不扣的探访者——关乎名誉——我觉得强调这一点非常有必要。即便用中国人普遍的价值观衡量,我的名誉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身份毫不引人注目。
对,是那天——东方破晓的天际,鱼肚方微微泛白,整个世界由雨雪们的慈母乌云女士给涂化上了重重的浓妆,一派灰蒙蒙的,能见度极低。我记得相当清楚,当日恰逢阴历闰九月十五,一年中二十四节气游移至立冬。立了冬,不言而喻,性格粗犷剽悍的北国人就该戴帽穿棉了。夏季残留的最后一抹温情,立冬那天稍做象征式的无力抵抗,也让气势汹汹蔓延的冷凝霎间吞噬。
啊!体验过它的人都知道,那可真是一个雨雪交加引人心生消沉的糟糕黎明呀!狭路相逢的冷暖气流交汇后,猛烈碰撞着,天空被它们的混战搞得一塌糊涂,阴沉沉有如铅色。市郊公路下道口,一条通往看守所大门的崎岖土路因此就变得泥泞不堪。
距离看守所大铁门不远处,一棵通体呈黑灰色的沧桑老榆早已谢光了它簇簇焦黄枯萎的叶子。在这秋冬交替、黑夜与白昼相互撞击的萧瑟清晨,虬枝糙皮的它伸张几根短而粗的“手指”,活像一个惨遭活埋的殉葬者,正拼命伸展他皮肤皲裂的粗糙“巨掌”,绝望地无助挣扎着,自冰泥下破土以佐证他的冤屈。
寒冽的西北风横扫毫无屏障的荒芜大地,恶人先告状般,呜咽着一声声凄厉的控诉哭腔。褶皱纵横的“手掌”就那样在风中绝望的僵直着,偶尔,麻木的它,雪雨中剧烈地瑟瑟抖颤。这老树“手指”派生的光秃秃枝杈,稀稀落落蹲了几只黑黢黢的老鸹:形状丑陋,羽毛蓬松;或懒洋洋的顶着肆虐的朔风黑羽倒竖;或若无其事呱呱瞎叫。奇了?它们不怕人!这些胆大妄为的肮脏家伙。
对,我记得准没错。我下了那台载我到此的通宵营业的出租车,擎伞仅仅步行了短短一段路,且小心翼翼挑着道,可抵达看守所门口,待收拢、绑系妥兜风的雨伞,望了眼向我挑衅的乌鸦,再低头一瞧,鞋帮已是溅满了黄乎乎的泥浆。
扬风夹雪的混沌气象里,我孤零零伫在看守所门前覆盖一层细细霜花的水泥地面上,支撑身体的双脚情不自禁地交替扭动,无私的它们正默默承受浸透鞋袜的冰冷泥水所带给它们的煎熬。我迎着股股劲头十足的刮脸寒浪,裹了裹风衣领口。用冻得不听使唤的一只手杵着文明棍一般的雨伞,腾出另外一只手费力地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了看时间:6点12分。然后,按了那个头一天新储存的电话号码——几声风音——“喂,哪位?”电话那端接起问我。
“您好,我是何勇介绍来的。对,我姓马……”我俯看鞋子上的泥水,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冻麻的耳朵则好似不再是我肉体的附属,感觉怪怪的,像一块紧贴手机那冰凉梆硬金属壳上的多余赘肉。我心生一缕莫名的彷徨感,自责正做着自己素来鄙夷的潜规则之事。撂下电话,我吐了口长气,又长又白。
咣当。依附四米多高、由厚厚钢板打造的看守所大铁门上的那扇两米高矮的小绿门开开了。我犹如一个驾车司机等来了热盼的绿灯,若抓住机会的窃喜小偷,紧低着头,迫不及待地快步闪了进去。除站门内侧扬手招呼我的接洽人外,迎接我的是一堵电网林立的巍巍高墙和墙面上一系列字体醒目的再教育标语(“知罪、认罪、悔罪,痛改前非;学法、知法、守法,重新做人。”、“任何改正,都是进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在大铁门巨大阴影笼罩的门内侧,我的手不住地捏掐着瘦得皮包骨的湿呱呱雨伞,与接洽人相对站在那儿,屏敛呼吸,昏暗间,彼此悉心打量。
接洽人是一个矮小的、体态发福的笑呵呵五十多岁男人。借他身后那间收发室门灯射来的光亮,我看清他夹克式黑色警服上肩佩戴着二级警司的肩星标志,一闪一闪很奇妙。
“你就是那个刚才打电话的小马吧?!”他满面笑意确认。
“是的。”我点点头,问道:“您贵姓,怎么称呼您?”
“免贵,免贵。”他笑呵呵说,“我姓王,你就叫我老王吧。”
“王大哥您好。”老王吧?谐音老王八。不怎么中听,招笑;我想。性格天生便古板欠缺幽默情调的我,憋不住,想笑,但幸而尽力抑住才未失礼。
咣当。待确定无误,他转身重新锁上了铁门。
“错不了,跟电话里一样爱说‘您’。你呀,不要一口一个‘您’的,听着不习惯,别扭,生分。”
和我握了握手后,他以一副关切的口吻建议道:“把伞搁收发室吧,带着这累赘物件儿里里外外的不太方便。黑麻咕咚的,哨卡们还以为你胳肢窝夹了一杆枪呢。像是要劫狱的架势。”
我友好地笑了下,虚心采纳了老王风趣的建议,尾随他洗脸盆般大的胖屁股登上水泥台阶,进了灯光明亮的收发室。经他指点,我将湿淋淋的雨伞挂在了放置墙角的立式衣服架上。
瞧我放罢雨伞,他收了笑容。身体向门那边半转时,歪脖用一对老谋深算的小眼睛斜视着我。小眼睛连眨动几下,神秘兮兮,若特工核对接头暗号似的问:“你知道为啥让你天蒙蒙亮来探监不?”
“知道。”我如履薄冰,低声说。
我俩鱼贯出了收发室,走下让灯光晃得亮晶晶的滑溜溜台阶。先前的雨雪在我未留意间已经停了,可是来自西伯利亚的西北风依然肃杀。前方的低洼处积了一滩的雨水,此季的冰雪是落地即融的。
“知道?哦,好……你知道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他驻足正视着我,半信半疑的眼神闪着磷火样的光纹。继而眼珠晃了晃,简要地吐露了他的接洽使命:“所长特别指示我知会儿你一声,今天这个事儿可千万不能走漏出去。你可别晚上喝点儿马尿小酒儿就红头涨脸的瞎吹嘘。要不传到上边的人耳朵里那可就惨了,我们就都得接受纪律处分呢。”
“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将秘密烂肚子里。”(老天保佑: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警官千万不要看到这篇不成体统的烂小说,否则的话,他定然会对我的言而无信骂不绝口的。)
听我如此的信誓旦旦,他低头略做慎重的沉思状,随即抬头笑道:“哈哈,一瞅你就是个聪明的稳当人儿。哈哈,烂肚里就好。不瞒小马你说啊,这不头一段儿嘛,文体局朱局长家的小子,通过关系来咱们这儿看他一个倒腾冰儿犯了事的狐朋狗友。你猜结果怎么着?”他顿了下,像是在考我(我茫然地摇摇头,静待他的下文),他肥嘟嘟的脸上似乎跃上了几许嫌恶与愤恨,“嘿,他妈的,这小犊子回去这个吹这个显摆!害我们遭殃吃了苦头呢。”接着,他抬头又问我:“你是何勇铁哥们儿?”
我干涩地笑笑,不置可否,深沉地点了点头。并从兜里掏出预备好了的香烟与打火机,撕开烟盒封口,抽出一支递与他。也不知是我个子太高、还是老王个子太小的缘故,我用手挡着风打着打火机,猫着很深的腰才为他点燃了烟。一时间,谨小慎微的我,便忽然联想到了某一则童话故事描述的古代欧洲宫廷中,年轻爵士手按左胸谦卑地给侏儒国王鞠躬行礼的情景画面。
“味儿不错,现在能抽到真‘中华’不容易啦。”他深深吸了口烟后,手指卡的烟在他眼前翻过来翻过去地供他鉴别,他肥厚的巴掌小的可爱。“你咋不抽?”他好奇的问话与股股白烟一堆从他嘴里涌出。
“我不会。近来气管也不太好。”我笑了,毫无逻辑地扯谎说。
“哦,原来如此啊。”老王盯着我手中的烟说,“小马你是不熟悉我呀,我烟瘾贼大着呢。你瞅瞅,今儿个一早烟抽没了。完了吧,我还得按你和所长的约定打起精神等你。我这心憋屈的啊,就像找不着神儿了似的直发慌。不瞒你说,院里(看守所)食杂店卖的都是老犯儿们对付抽的假劣货。嘿嘿,你别张扬外传,火腿肠也都是过期长毛的。人啊,要一进到这里边,啧啧,也就不再是人啦!”他轻摇几下头,手指卡烟送到嘴里又抽了一大口。
听闻此言,烟瘾其实更大的我,便顺势把烟送给了他。实际上,即使他不说,我也正怀此意。
“合适吗?不大好吧!”他搓着手,笑呵呵翻眼看我说,像是试探。
“大冷天的麻烦王大哥,我心里过意不去。一包烟不成敬意,您收下吧;这算不得贿赂干部的。”
“你看我这张实诚嘴儿?又闯祸了不是?哈哈,是不算贿赂。得,烟酒不分家,你小马又这么坚持、这么客气的。盛情难却,行,我收了。”做了一番礼貌性的推辞,老王将烟揣进了兜;眉飞色舞说:“我跟你说,全仗你铁哥们儿何勇啦。这小子年轻有为,在我们公安局行走那是如履平地,能耐大得很。要不然,你还妄想看你表姐?吹,做梦!
“哎,我说小马,我发现你的圈子能量不小啊?亲朋们都个顶个有钱有势呢!唉,你表姐家要是不出了这档子横事儿,咱们城市一亩三分地谁能比得了,是不?连那个呼风唤雨的何勇在你表姐夫跟前儿不也区区小虾米一只?哎,雪停了诶。小马,你说今年气温可不咋正常,比往年冷得早一大截儿呢……”
对于老王一个接一个的话题,我仅仅是“嗯,啊,是呀”腼腆地点头与搪塞的应付着。我跟他迈过小坑的积水,边走边聊,吐出的空气形成了一团团体积不大的白雾。随后,白雾在风中被塑造成了各种抽象的艺术形态,又徐徐解体,再慢慢淡去。
这位个子矮矮的接洽人老王性格开朗,待人接物亲切随和,人品好像也挺好的,又是那么的健谈。那天,他兴致勃勃和我说了一道。他说自己原是一名刑警队的探长,问我某某几宗大案是否还记得,那都是他参与侦破的。我回答印象挺深,都是侦破的很漂亮的案子。他听了很高兴,又说他现在在看守所看大门,基本等同退了二线。他似乎与我一见如故——他真的不错,很热情的一个人。我看完了表姐,已过换班时间的他居然还没返家休息。他拎着我的雨伞在看守所大铁门内侧恭迎着我,古道热肠的他还是那样笑呵呵的,像一个同自己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向我“借”了二百元钱——
随健谈的老王绕过进门看到的那一堵高墙,再进入别有洞天的院内另一面大门,拐一个幅度不小的弯向纵深处,正前方便是看守所办公主楼。并非我原先设想的那样雄伟,它仅底上下三层,但楼体甚是美观整洁。于曚昽的朝晖中,仰首眺望,圆锥形的楼顶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抖动红旗下,三楼正中央的窗楣上方高悬一枚巨大国徽,红黄相间,引人肃然起敬。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借着黎明的微弱曙光四下瞭望:环抱看守所大院的高墙密布电网;坐落墙头四角的塔楼;一盏盏喷射白光的刺眼探照灯;及一个给囚犯们用来“放风”的篮球场面积大小的钢网笼子……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办公楼门前的岗楼外,站得挺直的武警战士目不斜视,平端枪管乌黑的半自动冲锋步枪。这岗哨一身绿戎明显湿了,却雪雨纷纷间岿然不动。莫非这离家当兵的孩子不怕冷?匆忙途经于此的我无暇考虑。
温暖若春的办公室里,几张俨然格式化了的冷漠面孔,在我踏入的这一刻,仿若霎时皆定住了,分别自不同方向,或端坐或站立,审视罪犯般,狐疑地打量着我;警徽迸射着使人拘谨的寒光。“哒”一名警员手中的圆珠笔落在写字台桌面上——我形同一个无所适从的陌生异类、在某宾馆不曾叩门便冒冒失失闯错了房间,恰巧目睹了床上一双男女正上演的、不雅的、炙热的媾和场景,并且这对忘乎所以缠绵的男女也正双双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我这个擅自闯入者。我惶惑难当,窒息的屈辱感无法名状——惊弓之鸟般的我差一点打退堂鼓,溜之大吉,落荒跑掉。
但幸亏我那一位精明能干的朋友(何勇)于先前已为我此行打点妥当,更是借助热忱的老王仗义执言,笑呵呵地替我表明了身份与意图,并着重强调“何勇”二字,须臾,摆脱木讷情状的我见到了值班所长。
“来啦?”被搅扰了酣梦的所长说,“瞧这一大清早给咱们折腾的。”
“不好意思,真是打扰您了。”我忙不迭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没事,不必客气,咱们都是朋友嘛。你先填表吧。别忘了,不要填写你表姐的名字,她是重点隔离对象。”所长叮嘱我说。他浓眉大眼的脸上挂满了倦意,伸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长长懒腰,又张着大嘴打了一个意犹未尽的哈欠,然后,他披上制服,端起办公桌上一个保温茶杯,迈着晃晃悠悠的鸭子步,向饮水机那边踱去。
“我明白。所以您看,我任何物品都没给她带。可是,恕我冒昧,我该填谁?”望着所长孔武的慵懒背影,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嗫嚅着问道。
“何勇事先没告诉你吗?”所长停了下脚,然后继续走向呜呜响水快开了的饮水机,“这混小子真鸡巴大意——你就写……就写……噢,就写是见隔壁看押所那边的‘李美红’——她是个屡教不改的卖淫小姐。劈胯卖肉那点子破烂事,不说你也明白,问题不大,交完罚款再拘留七天就滚蛋了。”他头也没回地说。
告知完毕应填写的姓名,我猜是俯身打水的所长唯恐我出文字上的纰漏(那样将平白无故浪费他们一张表格),于是按热水开关的他撅着屁股,扭过头看着我,又补充说:
“李美红是李白的‘李’,美丽的‘美’,红色的‘红’。”
饮水机咕咚、咕咚冒了一大串气泡,像正有条吃撑着的胖鱼深水中打了几个尽兴的饱嗝。
“我该填自己是李美红什么人?”
“哎呀,看不出啊?你文质彬彬的还把这个挺当回事、挺认真呢。”沏完了茶的所长大口喘气,弯腰打水致使体态臃肿的他肺活动量骤然增大。他惊讶地打量了我一眼,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随你怎么填,哥哥叔叔什么的都行。我看老公最合适。”
“老公……”
听到我踌躇的疑惑,善解人意的所长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冒昧的说错了话。待瞧眼窘怯的我,他便满脸带笑、弥补着自己无意冒犯他人尊严的过失,修正说:
“做小姐的老公不怎么中听,呵呵,不光彩是吧?那你就填同学吧,反正她也三十多岁了。另外,时间你得写上午十点钟,六点多可不是上边允许的探监时间。”
于是依照程序惯例,我履行了一系列必要的相关手续。老套地,弓腰在写字台的探监申请表格上逐一填写了自己的姓名,性别,民族,成分,年龄,籍贯,教育程度,工作单位,政治面貌,以及同被探监者的具体关系。大腹便便的所长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走过来凑近对我说:
“小马我跟你说吧,你填这堆玩意儿都是次要的书面形式。你是何勇引见的,并且他也慎重地向我作出了保证,说你不会帮你表姐通风串供。那么,我就开诚布公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吧。不过,现在此消息已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雨的,因而我想,也许你已经获悉了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错,正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你表姐身上不止背负了这一桩案子,还牵涉到了另外一件被掩盖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凶案——1994年12月24日平安夜,也就是二十年前那晚,她死去的父亲原来是被人投毒谋杀的。她主动承认了,她是参与谋杀者之一。
“整整过去了二十年啊,真相终于重见天日了!鉴于人命关天,技术科的法医同志们在她交代的当日便奔赴‘承德陵园’,打开了葬于‘承德陵园’她父亲的墓穴进行取证工作。经过详细的骨灰检验分析,发现其中含有超量正常人体几十倍的砒霜成分,确证了她的供词——阴间的冤魂总算得以瞑目了。但怎么说,骨肉相残都是痛心的事。”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到的。”我局促着,“毕竟我们是亲属关系。她谋杀自己的父亲,我感到很震惊。另外,我听说她的精神彻底分裂了……”
所长抬手做了一个示意我听他说的手势,吹了吹杯子漂浮的茶叶,然后滔滔不绝提醒我道:
“还有其它铁证如山的线索,证实你表姐她们家这些年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便对你明说。反正负责调查和起诉你表姐案子的检查院同志,到咱们这提审她时对我说,你表姐这个人很可悲。她总是不信任法律,不采取通过法律的渠道帮救自己,她总是从一名受害者变成了害人者、原告成为了被告。她的人生结局令人惋惜。
“还有啊,通过相关精神病医院一位权威医生采用先进进口仪器的全方位细致检测,证实你表姐精神方面一直十分正常。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主动交代了前一起案子。破罐子破摔吧。
“咱言归正传。就是说,时隔二十年的前后两起谋杀案,她的作案动机和目标均是明确的,性质是恶劣的。这意味着她得承担责任,没法逃脱法律程序的追究了。所以嘛,我奉劝你不要滞留过长时间,更不要说些过头的话刺激嫌犯。根据我的经验,这个阶段任凭是谁,就算咱老爷们儿,情绪都不会太稳定。”
“明白,我决不会指摘她的。”我说,“只是看在亲属关系的份上看看她。”
所长圆滑一笑,说:“你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主张你不要滞留过久。”他言讫,将目光转向了一名伏案记录工作日志的年轻警员:“哎,小黄,手里的活先撂下,”再冲我努努嘴儿,吩咐道,“你带他去接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