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十一章

　　剩下的几门课相对就简单一些。C++我们是集体抄虾米的。普通化学则是我们几个人通力协作，你贡献一道题他贡献两道题，合伙拼了份标准答案出来，我估计如果不计平时成绩的话，上九十分没有问题。力学有几道题的确很难很变态，可总算柳老师不愿难为我们这些后学末进，前面的基础题一道大题均为二十分，后面的四道难题总共加起来才二十分。基础题鹿宜芝大部分已与我详细解说过，因此我没费多少功夫便答完了。至于后面的那些题，我不想多浪费脑细胞去争个满分什么的，老爸老妈把我制造出来不是去打击别人的，反正也能及格，我索性不要了。力学英语试题均为国外进口，满张纸上没有一个汉字，这些单词我有一大半都面生。不过没关系，考了这么多科目我都没翻船足见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庇佑，我翻出我的超薄版电子词典，将不认识的单词一一弄懂，明白这些题目在说什么，然后才开始动笔作答。因为题目要求用英语，而我英语根本拿不出手，我便在答题区写上一个“answer”，下面跟着的是成片成片的公式和数字。算来算去觉得也差不多了，赶在考试铃响前交了卷。
　　不几天考试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我七门全数通过，但分数都只有六七十分。小谷和虾米也安全着陆，但小谷的分数均在九十分上下，虾米的成绩则差得多。清川是我们宿舍中成绩最烂的，除了思修外有几科干脆都是六十，眼镜女神可能对他仍是耿耿于怀，高数给了他五十九点五分这样一个恶心的分数。事后我们在一起分析原因时说，小谷成绩之所以特别突出肯定是上面给任课老师打了招呼，要保留他这样一个优秀典型，所以不管他怎么考哪怕一字未写任课老师也要给足学校领导面子，而清川的五十九点五分纯属眼镜女神的神来之笔。
　　郁闷归郁闷，可日子还要过。在我们宿舍接连举办了好几天庆功宴之后，寒假终于姗姗来迟地到了。从开学那天算下来，我们都有小半年没有回家，这也是我们头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这么长的时间。记得刚到大学报到时，总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恨不能一下子就跳到期末，背起书包收拾行囊回家。可后来我们遇见了卡丁车，也认识了许许多多来自五湖四海青春洋溢的笑脸，生活于是变得很惯性，在我们还未来得及回味时我们已度过了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们都不是本地人，这第一个寒假自然要回家去过。票是在学校订票网上订的，头几天已发到我们手中。于是几人在互道珍重声中纷纷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我是我们宿舍最后一个走的，在此之前我已将鹿宜芝送上了火车。临上车前她用手指替我调整了一下围巾的位置，并叮嘱我回家好好看书，多上QQ，晚上别忘了给她发短信。我一一答应，暗想你就甭操心了，我活了这么大还不知道怎么活吗。说话间火车缓缓地驶进站台。鹿宜芝随着一大群人挤向卧铺车厢，我则是费力地提起两个行李箱并将它们托上车。鹿宜芝及时地拉住它们，冲我点点头说：“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我已被蜂拥而至的人流挤到了外面，但还是大声回答她：“放心吧，忘不了！”
我一直目送着火车离开。走出站台时我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该走的都走了，身边一下子少了很多热闹，我几乎不知道要干什么。寻思了半天，我决定回宿舍歇着。我在回宿舍的途中买了两包豆干糖，四盒千层糕，这些都是当地的土特产，拿回家去正好孝敬二老。别的就没有什么准备的了，饭可以吃火车上的盒饭，水可以直接买现成的，身上的钱应该足够坚持到家。
　　因为觉得没意思，到了宿舍后我将门一关，拉上窗帘就蒙头大睡，睡醒了就打电话叫外卖，吃完了躺在床上翻两页小说，累了将小说一扔接着睡。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我要走的前十分钟。
　　然后我就提着一个小包去火车站了。我绝不会像鹿宜芝那样，来来回回带那么多东西，又不是搬家，折腾来折腾去的不麻烦吗。火车准点进站，我准时踏上了火车。没有卧铺，只有一个硬座。因为赶上了春运，车上人格外多，像是沙丁鱼罐头。我坐在座位上，看见面前的小桌上不知被谁堆上了两大袋水果，小桌下一位大哥睡得正酣，偶尔翻个身说两句梦话。不时有站在过道中的人伸出手来按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支撑一下身体，一个小孩还在他母亲的鼓励下，摇摇晃晃地试图骑在上面，小孩穿着厚棉鞋的脚几次将我的肩膀当成了踏板，幸好他终于坐稳了，我也松了口气。总之，坐在座位上的我像是被蛛网缚住的猎物，根本无法动弹。在这种情况下我犯瞌睡了，可往来上厕所和推餐车卖零食的人们总能在我入睡后五秒内将我叫醒。几次下来我放弃了，开始抬头看头顶灰白的灯光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原野。一切都很乏味，但我疲惫的大脑似乎已习惯了这种乏味，它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早都失去了条件反射似的回应。后来我感觉腰酸背痛腿麻，可被人限制住了，根本无法活动。再后来臀部传来一阵火烧火燎似的疼痛，膀胱也胀得难受。我终于忍不住想站起来活动一下，顺便去趟厕所。可当众人费尽心力，向外张着肢体为我腾出一块可供我站立的空间时，我抬头瞥见通往厕所的道路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箱包和各种姿势疲倦不已的人们。我最终还是舍弃了去厕所的不现实想法。
　　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我终于结束了这场肉体消耗战，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中。父母见到我回来很高兴，忙不迭地张罗着炒菜包饺子。我问我那些初高中同学现在都在忙什么。母亲说上大学的基本都回来了，前两天姜旭还给咱家打电话问你回没回来，说老同学要聚一下，我说你还在学校呢。他千叮万嘱地告诉我说你回来了一定要给他个信，他和一帮同学过来找你。我问大勇、小虎他们那些人呢，他们不是说去南方打工了吗。母亲说大勇头一阵打工时手被预制板砸到了，老板给了他两万块钱就再不管了，大勇手没治好就回来了，到现在十个指头肿的都像胡萝卜似的。小虎本来是跟大勇一块去的，大勇出了事他回家住了两天，接着又走了，在一个超市给人当保安。结果有个流浪的小孩跑进超市偷东西，小虎没拦住，被超市扣了半个月的工资。他一怒之下就辞职回来了，也快半个月了。我一边听一边不胜感慨，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的人生却完全在两个轨道上，并且在未来的生活中永远没有轨道并行的可能。是造化弄人，还是世路本就如此多艰，我不知道。
　　吃过饭后我给姜旭打了电话。寒暄了一阵之后他问我，明天有功夫吗，我们几个过去找你玩。我说我家大门敞开着，你什么时候过来都行。姜旭说你小子变化挺大呀，看来大学的确锻炼人。我说你也变化不小，比原来油嘴滑舌多了，我记得在初中时老师让你读篇课文你都得吭叽半天，现在说话跟淌水似的。他笑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很低调，一向很低调。想了想又问我，有女朋友了没？带没带回家来？我说有是有，不过进度哪有那么快呀，才在一起两个多月。姜旭说两个多月还不够哇，我们宿舍有个人两天就把女生带到宿舍了，你看看。因为母亲就在旁边，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支吾了两句说你明天过来咱们再说吧。他朗朗一笑说好，咱们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大早姜旭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一把拉住我说这半年看来生活不错，你比走的时候胖多了。我说你怎么这么黑，是不是去非洲做对口援建了。他说你们没军训吗，我们军训在大太阳地里一站就是一天。将近一个月下来，人人都是如此。我这还算好的，有不少人脸上都晒脱了皮，晚上疼得都睡不着觉。我说我们下学期期末考试后才有军训，没想到军训这么恐怖，将一个浪里白条晒成了黑旋风。这时从姜旭背后转过一人，冲我当胸捣了一拳：“唠什么呢，见了老同学也不搭理。”我一看原来是初中同窗正文，当年与我和姜旭都是知交好友。因我们三人在班级内牢牢占据前三的位置，故被人戏称为“三剑客”。然而我们这三人高考中成绩均平平，我是不消说，他们两人一个去了本省的师范学院，一个去了邻市的农业大学，这两所大学无论名望还是地位均是普通之极，我们三人的境遇令当年教过我们的老师大跌眼镜。
　　三人在我家中叙了一会儿话后，正文起身说走，出去转转，多拉几个同学一块来玩。于是我们一同出去，寻朋访友。当年的初中同学大多家住的不远，因此没费多少劲便拉来十多号人，大多也是当年的死党，这些人中有人少年早达，英气勃勃，有人心事重重，少言寡语，更有人虚张声势，拿腔作调。总之按我的眼光看来，人人似乎都添了不少毛病。但同学见面总免不了一番逸兴遄飞，指点风物，说起当年的往事，彼此唏嘘良久，感慨万千。只是大勇受伤后一直绝少出来见人，任凭我和小虎怎么劝说也不能让他动心。后来我对他说那你在家吧，等过几天我来看你。
　　十多人浩浩荡荡地去了附近的红日肥牛城，一边吃着火锅一边继续谈天。这时的谈话就比刚才范围小多了，往往是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近况和对未来的打算。小虎就坐在我旁边，我问他节后想做点什么。小虎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当年学习时就脑瓜笨，不开窍，后来又没考上大学，现在更没戏。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奶奶卧病在床，请了多少大夫也看不出个原因，父母一年种地累死累活也没几个钱，全搭在奶奶身上了还不够。这两年我家东挪西借，也欠了不少外债。去年我高考失利，家里根本拿不出钱供我念大学，所以我只有到南方打工。南方真繁华呀，一排排高楼大厦看着就气派，还有大超市里卖的东西，咱在小山沟里半辈子都没见过，可那些跟咱毛关系也没有。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我猜测他肯定是在南方受到了刺激。果不其然，他自顾自地喝了两口白酒后，开始讲述他在南方的经历。
　　他们之前谁都没去过南方，因为担心受骗所以聚了十多个人一起南下。他们最初的工作就是给建筑队做小工，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得开始干活，一直到晚上天黑的不见人影才收工。这一天折腾下来，晚上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就这样一个月刨去吃住，真正到手的也不过七八百元而已。因为他们干活慢，受到那些之前来干活的熟工的歧视。小虎说你知道大勇手是怎么被砸伤的吗，就是那些人使坏，想不让我们在那里干。我们找他们狠狠打了一架，双方都有人挂彩，但谁也没报案。真要是报案了我们这些人一半都得折进局子划不来。想必他们也有所顾虑，没敢呲毛。事闹成这样我们自然没法子干了，于是只好辞职。我家跟大勇家离得近，我就把他送回来。这关节有朋友和我说有个超市缺保安，你来干吧。我就过去了。超市不算太大，但进出口挺多，而且就我一个保安。结果那天不知怎么就有一小孩溜了进来，抱了两大袋卤煮牛肉就跑。其实当时他拿的时候我看见了，但我以为他后面有大人跟着结账，就没在意，哪知他拿着牛肉直接从收银台穿了出去。收银员喊了两声，我这才从后面拎着棍子跑了出来。这小孩边跑边吃，看样子是饿坏了。其实我要是拿棍子敲他一下肯定能将他放躺。但我看这孩子也就十岁上下，家里也不像是太有钱的，打坏了他家里指不定有多心疼，我心头一软就没下得去手。哪知这小孩跑着跑着，回头冲我就是一口唾沫。我一怔神的功夫，他左扭右扭就钻进胡同里没影了。我想这两袋牛肉撑死不过一百块钱，顶多赔超市就是了。这超市的老板却跟我说你没履行保安的责任，非要扣我半月的工资。我一着急就跟他吵吵起来了，我扇他两耳光，那个月的钱我一分没拿到。
　　听了小虎的话我半晌无言。小虎所做的，未必就是错的，只是因为他的立场与超市老板不能统一，而他的言语又不足以表达他的立场，所以他才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在别人眼中，小虎的行为可能被冠以鲁莽、不识大体、目无法纪的标识，但我明白根本原因在于小虎心中还有是非善恶的羁縻，恰恰是这些羁縻成了他与繁华世界沟通的最大障碍。作为多年的知交，我想我能理解他。
　　这时正文从对面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杯中倒满白酒，举杯向我和小虎道：“来来，都别闷着，咱同学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我和你们喝一个。”我和小虎忙举杯相迎，三人的酒杯碰在一处。正文大着舌头说：“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都在酒里了。我干了，你们随意。”我和小虎才抿了一小口，正文已将一杯老白干全灌了下去。我们吃了一惊，只见正文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这都是锻炼出来的，说完之后又给酒杯斟满，轮番去敬其他同学。酒桌上的气氛因此而活跃了不少，大家开始互相敬酒，姜旭和几个厚脸皮的同学还行起了酒令。喝到后来大家都高了，有人开始高谈阔论，有人则是目光呆滞，反应迟钝，只有我和小虎还算清醒。正文去了三次卫生间，每一次回来都咋咋呼呼地说我还能喝，你们信不信。见大家都没有反应，他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我怕他出事，就说咱们都喝好了，出去K歌吧。正文第一个喊好主意，又说谁不去咱同学一块鄙视他。
我们出了肥牛城之后，小虎说你们尽兴地玩吧，我先回去了。正文一瞪眼睛说怎么，你不给我面子。我倒是能理解小虎，拉开正文说小虎家里有急事，等改天咱们再聚。正文说那你可得记住了，小虎欠咱们一顿酒。我说我记着呢。小虎冲其他同学拱拱手，便大步朝家里走了。姜旭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虎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一人向隅，满座不欢，小虎总是扫大家的兴。我说少他一个也无关大局，咱们继续。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红蜻蜓”。这家最早是卡拉OK，后来才逐渐变成了自唱厅。论规模与大城市中的KTV相去甚远，但里面一样可以点歌，音响和灯光效果也不差。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傍晚的时光基本都是在这里打发的。姜旭每次必点《单身情歌》，正文则是一定要唱《龙的传人》，而这两人的唱歌水平我绝实不敢恭维，说好听点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说不好听就是鬼哭神嚎。不料这次姜旭没点《单身情歌》，却点了一首《好男人》，说以后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唱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唱不上去了，正文抢过麦克风接着吼，到最后两人勾肩搭背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余人的情绪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我们反复唱着当年熟谂无比的校园民谣，也有好多人热泪盈眶，记起往事哭的一塌糊涂。后来音响开始播放《冷酷到底》的旋律，我看着屏幕上闪现的MV，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个在腰带上别个随身听，耳朵里插两个耳塞，两手拢在衣兜中装酷的身影。是的，那是我。最早听这首歌的时候，我曾经多么豪情万丈啊，觉得天空离自己很近很近，只要张开翅膀一扑拉便到了，没有什么困难能挡得住梦想的脚步。可几年下来，我消磨了不少，竟然生出垂垂老矣的感慨。想起前后几年的对比，恍如重世为人，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后来有同学要了果盘，我们随意吃了点香蕉、橘子，润润喉咙后继续扯着嗓子号。姜旭和正文从睡梦中被吵醒，也跟着抢麦克风。到最后我们都唱累了。正文说我肚子又空了，得吃点东西。此举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于是众人一路出去找饭吃。冷风一呛大家头脑清醒了不少，敞开了怀的也裹紧了大衣。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又赶上春节临近，附近所有饭馆生意均火爆异常，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接受的地儿。这时又有几个同学纷纷告辞，我们只剩下五六人。姜旭忽然说咱们吃烤串吧，我挺久没吃了，上大学以来我一直怀念着家乡的烤串。正文说这东西夏天满哪都是，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去吃，有人说那什么羊肉馆有。姜旭说有屁你不早放，省得咱们多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