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三)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11-04 12:57:25 字数:3139
由于我的手机过早用完了电,外婆久久联系不上我。待到我来到老屋门前的时候,才看见了不知何时等候在门前的外婆:不知是等了多久,她竟在门前铺上了一张毛毯,侧身躺在了夕阳之下。
人的影子,没有表情,却饱含着深情。
见我回家,外婆的影子随着她的身体纵然拔地而起。此刻,我是看不出眼前外婆影子的每一缕发丝、每一根汗毛、每一处毛细血管的,可让人饱含深情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外婆颤颤巍巍的身子、停不住抖动的双手、婆娑而泣的泪眼,便让我不住地泣不成声。
“回来了?”她依在了我的身旁。
“恩!回来了!回来了!”我撇过脸,帮她卷起了那张毛毯,进了屋。
“你坐一下,我给你倒杯热水。”说罢了,她便转身离去。
趁她片刻的离去,我提神看罢了屋里的陈设,本想说句不应时景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却只好同她小声地嗫嚅一句:
“这几年,家里变化挺大的啊!”
“变化?你没有回来的这五年,家里的布局一点儿都没有动过。不是故乡变了,是你忘了故乡的样子了吧!”
外婆一句不卑不亢的提醒,叫我不禁羞愧起来。原来,无论是五年,抑或是五十年,故乡给人的印象,都是一样的:只要你愿意,不消这般光景,哪怕只是一两载的年岁,你便可以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都说光阴似箭,窃以为,光阴更像是刀——时间久了,你自然而然便与许多东西一刀两断了!时间就是这样子的:你过的时候觉得它慢的不行,待到它过去了,你才知道它有多快,快得让你来不及反应。
我本有满腹的衷肠要与外婆一叙,却才猛地反应过来:我过几日便得离去了,人走了,独留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岂不是给外婆她老人家徒留下一番莫须有的念想;但倘若我要是不走了,即便这些旧情不叙,亦是不打紧的吧!想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将这满肚子的苦水一顾地咽了下去。
“喝水吧!”还不及我的那一肚子苦水咽下去,外婆的过分热络,又让我感觉自己与她陌生了一分。故作淡定地接过了茶水,我望着门外那两亩在岁月之中岿然不动的良田出了神。
末了,我便同外婆寻常一样,只身一人地出门来到了田边。
让人奇怪的是,外婆的田与村庄里别家的田大不相同:别人的田里都杵着数字不一的稻草人,唯独是外婆的田里,不曾看到过一个稻草人的踪影。让人更加奇怪的是,比起别家的田地,外婆家的田,竟然长得愈发地茁壮。
我出神的伊始,外婆便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我的身后。
“看什么呢?”
我蓦然醒目,自然地复问了她一句:
“我在看田,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咱家的田里没有稻草人!”
外婆分明是听罢了我的疑惑,半晌却是无动于衷,依故那般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末了,她似乎妥协了些什么似的,不得已地向我说出了这件事儿的缘由:
“我的田里,我就是稻草人!稻草人可以做的事情我都能做,田里的鸟害,都是我下田亲自去驱赶的!往前,别家也是和我一样的做法,可现在不同了,大家都从田里走了出来,把稻草人丢了进去。他们都不甘做一个靠自己劳动吃收成的普通人,用他们的话说,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殊不知,在田里干活时,他们不想和人家活得一样,便有人从田里出来了,见状,大家便都出来了,到头来,他们还不是一个样?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种田了,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荒田……”外婆如方才那般颤抖着的双手,又齐齐地指向了满山的荒芜之处:
“既然都不种田了,也没有谁会在乎做个稻草人好不好了!对于这一点,我不想说些什么,我是个稻草人嘛!既然别人都不会在乎我在说什么,那我就做个稻草人,什么也不说了罢!其实啊,这些东西我也不必跟你说,跟你说也没什么用!我啊!总是在下田的时候这样想:要是哪天我一个人倒在了田里面,放在以前,还有左邻右舍的帮衬,不过现在,就只能活活等死了!”
我坐在外婆的边上,一言不发,只顾着淌泪。
“二狗,你别站在那里发愣,快过来劝劝领导啊!他可不能再喝了!”阿进的一句话,把我从窗户边上扯了回来。
我转身来到领导的旁边,只见他的第二瓶白酒,已是喝得过半。
“领导?你在叫谁?领导是谁?”领导不省人事地胡言乱语道。
“领导就是你啊!”阿进也跟着一边应和道。
“领导是我?那我是谁?”领导自顾自地问道。
我是谁——这不只是“我”一个人所面临的难题。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既然别人都忽略了我的存在,那么我想,我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每每当我面着暗流涌动的人群之时,我便发觉,我面对的,不单是人流,还有洪流:我就像是滴落在一江之水中的一滴水一般,与其他的每滴水都不分你我地存在着。所谓的不分你我,是因为根本就分不出你我。我们天生下来,便太相似了:同样的身体结构,注定了我们与之一般的生活态度——跟着一江之水向东流,这是我们从一生下来便无从改变的方向。生活便是这样,它要让相似的人,便得一模一样。
可领导分明不认这个理儿,依旧是自顾自地冲着我们吼着:
“我管他我是谁呢!反正我跟别人就是不一样的!我虽然不可能成为谁,但谁也不可能成为我!”
末了,他似乎真的在恍惚之中来到了自己眼中的乌托邦。可这似乎还不够,他的乌托邦似乎还不甚完美。为了打造出那个随心所欲的乌托邦,他便又狠狠地闷下了剩下的那半瓶白酒。这就是人啊!人要想让这个世界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唯一的法子,便是自我催眠。
我并不知道他此时眼中的那个乌托邦究竟是何模样,但我想,至少也得是这番模样:那里的世界,昼夜更迭有他掌控;人情冷暖讨他欢愉;天堂地狱供他设定。但我想,他的这般臆想,到了我们的这个世界,无非便是落到个在没日没夜的无人问津之下,陷入永夜之黑暗罢了!
我望着一动不动的他,再看看桌上那两瓶见底的白酒,你要问我此刻作何感受,那么我只想说,我此刻的感觉,与他此刻的感觉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甚为疑惑:究竟是何种力量,竟可以让一个人为之神迷、为之癫狂、为之糊涂!人的这番坚持,究竟还有何意义?
这让我想到了我的外婆时常同我说到过的一句话:坚持的结果无非就是两种——成功和失败。但你若不坚持下去,你连失败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而外婆的这句话,想来是被世人皆然窥听到了吧!所以我看现在的人,他们对自己所犯错误的补救行为,就像是向伤疤而非伤口上打上绷带一般,其目的是为了遮掩而非救赎。我并不敢说这种行为是错的,但我也绝不会说它是对的。毕竟,不是错的东西并非就一定是对的。我想,人毕竟是做不到最好的样子——所谓的最好,便是做不到的;但也不至于堕落成最坏的样子,而所谓的最坏,便是在知道了这辈子也成就不了最好的自己的情况下,一事无成。
我想,于我而言,想要逃离这个环境,并非难事,我只需同现在一样,背过脸,转眼便可以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了。
说到做到,才不过几下,我便来到了楼下,离着那间屋子,是愈来愈远了。
末了,方才我站着的那个窗户边上,不禁传来了阿进的吆喝声:
“二狗,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站在楼底下,望着那个焦急似火的阿进出神。只有到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站在那个窗户边上的人,竟可以望眼欲穿成这般的模样。
我义无反顾地拔腿就走,最后同阿进留下了我平日里不见得说过的一句话:
“我回家去的!”
末了,便又才加之一句:
“回去做个稻草人!”
两天以后,我在外婆家接到了阿进打来的电话。原来,一直想要出名的领导,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他酗酒致死的消息,如今在报纸上登了头条,而他的名字与相貌,也终于得到了他人的认识。领导去世以后,公司人员也相继发生变动,阿进,也终于得到了升职加薪的机会。如今他的收入,终归还是达到了他要结婚的标准了,只不过他说须得再多赚两年的积蓄再结婚方才保险。而阿进的那位女友,此刻也向我寄来了新婚的请柬,只不过新郎,却不是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