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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四)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09-27 09:13:56      字数:5071

继刁说:“我在岩头樟树下的河土夅头亭听来的。”
“是谁说的?”
“我怎么认识哟,庆鼠同志哎。是花坦港的一班背树客讲的。这班人每人一条棒拄,各人背一个咸草袋,一双草鞋都舍不得穿,光着脚板路过,那样子都一模一样的,我怎么记得住谁是谁哟?”
庆枢严厉地说:“这话是不能传的,你知道吗?”
“嗬,你说不能传我还要传吗?我成份又差,人又特别笨,还不想好好地做人?……”
继刁冷嘲热讽,说得滔滔不绝。有些人接着此刻继刁关于颜松当官带携过许多地方人的话题说开了,大谈颜松的芙蓉乡合作社。坐在一旁的马昭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冒,竟然恼羞成怒大骂这班乌蜂该死,告诫乌蜂们颜松家族不再风光了。
显然,这次大会似乎被继刁觉黄了,庆枢很恼火,马上要把继刁由反革命分子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交岩头区委法办。眼看事情弄僵了,时川认为再弄下去就像小鸡子被人踩破碎了一样,场面不可收拾。为了掩饰庆枢的尴尬,他满脸堆笑地出面打圆场。“啊呀老陈同志哎,你是什么脚地,继刁是什么脚地?你大官人怎么跟他一般见识呢?你不听‘继刁继刁鬼,三担皮油四担水’……”
继刁大叫一声:“时川!”他不服气,意思是你时川想拍庆鼠的马屁,不该把我这“三担皮油两担水”改成“三担皮油四担水”,我向来三担皮油只掺两担水的,凭白无故怎么多掺两担水呢?
时川不理继刁,他想乘机把继刁与庆枢两人都奚落一番,同时抬高自己,便顾自对庆枢说:“他是一肚子粪半肚子屁,什么能力都没有;人家都说他是个‘九斗瞎’,就是说一石稻谷中有九斗是秕谷的,他说的话十句只能有一句是真的,十句话只能当一句用。你‘西门大官人’要是跟他这样的下末之人一般见识,你不变成‘八斗瞎’或者‘七斗瞎’、‘六斗瞎’了吗?”
庆枢一时对时川的牛论未有完全反应过来,时川又语重心长地说:“要‘团结——批评——团结’,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啊。”
庆枢更不知道时川搬出毛主席的这句话是什么意图。他只知道当场没法对付继刁,时川说话又绵里藏针,更是占不到便宜;抓捕继刁倒是有理由的,不过弄不好就会出现群体性暴乱,自己担当不起,便宣布散会。
没过两天,“乌蜂”们又被集中到六房祠堂开会,会议仍是庆枢主持,继刁还是要与他顶牛。
这回继刁的话说得高声而且生风带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芙蓉出来的吗?新解放那年,我在溪滩里开荒,有个人倒好,腰间别着木壳枪在我面前耍威风,硬不让我开荒。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时川说:“他不让你开荒是对的,溪滩边应该栽树,否则洪水来了怎么办?”
“时川你是想拍他的马屁。你不要把我当笨人。你会恁灵,我会恁笨?叫别人端破额碗,让自己当相能娒。”继刁这样说,有好几个“乌蜂”也这样指责时川,时川为不至于引火烧身,不说话了,任其继刁说话弹棉花一样地说个痛快。
继刁见大家都翘首听自己“弹花”,便将话锋转到庆枢身上,旧话重提:“庆鼠啊,真是托你的福啊,让我见见这样的大场面。不过我不知道这反革命是好是差呀?我听说是不好的,可是人家村里只有一两个,咱们芙蓉村怎么这么多‘乌蜂’啊?”
庆枢这回铁定了心不理他。继刁自讨没趣,看看时川,“时川你说说,芙蓉村怎么这么多‘乌蜂’啊?”
时川朝他睒一睒眼皮,不置可否;继而拉一拉脸,表示不屑一顾。继刁讨了没趣,气得眼珠子都突出来。时川却乐了,指着继刁:“哈哈哈,真是个疯子。”
“话说反了,屎拉散了。”继刁似乎重新找到使劲的支点,“我这么刁的人可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哩。”
时川认真地说:“不,真正的疯子太笨,你我这样的疯子不按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那才有大智慧。”
这话好像搔到继刁心中的痒处。他眼珠转了一下,时川又朝他睒一睒眼皮,两人马上达成默契,有意让庆枢说话了。庆枢久久没话可说,会场鸦雀无声。庆枢不适应这种莫名其妙的静:“乌蜂”们都突着眼,怪怪的看着我,他们心里好像都在呼喊着我“庆鼠”的旧名和“西门大官人”的绰号。庆枢心里乱了,觉得自己没了神气,便提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散会散会。”


第四章“女乌蜂”

以“乌蜂”为代表的群众与干部总是鹅一声鸭一声的,在吵吵闹闹中过日子,而吵闹的焦点还是吃饭问题。这年头,政府得力,职能健全,田地就被打拢。奇怪的是,田地打拢搞集体,粮食就不够吃。社员们便寻丝扒缝要分田,要包产到户。政府机构管理松懈了,社员们就纷纷分田单干了。
夏天,秧苗插下田不久,溪南、岩头、枫林等地的农民都悄悄地对作物进行估产,分了集体的田。马昭兼任第七生产队队长,自己一个生产队坚持走集体合作化革命道路,同时也要芙蓉地方的人集体化,谁反对就告发谁,谁反对就把谁打成反革命分子。将田地打拢搞集体的力量占了上风,全村又走上集体合作化道路了。一年多时间里芙蓉人只是好个政治名声,却苦了人身,生活明显比邻村差,粮食缺口再一次拉大了。
这时,更可怕的是大跃进的极左思潮又抬头了。马昭作为革命典型人物向县里汇报,第一个做典型发言。他说芙蓉大队的社员干劲冲天,一锄头挖下来火泥灰就有一担。下一个大队干部上台汇报时自然一锄头挖下来比一担还要多了,说一锄头挖下来就有两担。再下一人,再下下一个人汇报时自然要递增,一锄头挖下来的担数也越来越多。最后一个人汇报说,这一锄头挖下来的火泥灰就有二十五担。为此,继鹰编了一首顺口溜讽刺马昭。正值鸣烟受打击批斗,被打得满身是伤,苦不堪言,继鹰就教他喊这顺口溜。叔伯舅公爷郁郁寡欢,不敢喊,柿花妗婆娘却不怕,竟然到处叫喊:
司马昭,
吹牛皮,
害了统楠溪。
“乌蜂”们也算有闲阶级,干活拉死牛筋一样的,叫喊的能量却很大,而且乐此不疲,有股韧劲,这顺口溜很快就被叫得统楠溪都知道,而且深入人心,成了民谣。也有人传讹了,变成:“司马昭,吹牛皮,饿死统楠溪。”
马昭在生产队里有绝对的权力,谁敢与他顶牛,第二天连劳动任务也不安排;顶牛者硬要干活,干了活儿之后连工分也不打给他。第七生产队的社员都怕马昭,尽管背地里有很多怨言,表面上服服帖帖的,极少有当面冲撞的,惟独“女乌蜂”柿花不怕他,任何时候、任何场所都敢与他唱对台戏。
她的女儿出嫁以后,儿子带着新妇外出谋生,户口也迁走了,剩下两老和一个孙女,共计23分饭分。到了年终算账,她家还欠账,柿花就大发牢骚。她质问马昭:“生产队里的稻谷堆在颜松家的祠堂里,你妻子印谷,你自己存放谷印,这是搞什么名堂?”
“柿花,你这是什么话?给我说清楚。”
“我家鸣烟就算会赌一点,可他也基本上劳动都能跟队的,就算他自己一个人团鱼拉屎自负自,我总是每天参加劳动吧?难道我一个半作劳力都顾不住我与孙女两人13分饭分?为什么那些懒人年终都可找钱回家过年,我们勤快人反而欠账呢?这里面一定有鬼。”
马昭只说自己硬气,反正自己两袖清风,没有多贪生产队一粒谷。为此,继鹰又为妗婆娘柿花出主张,叫她呼口号“打倒司马昭,田地要自管”。于是,柿花发动所有的“乌蜂”和生产队部分社员,拿起锄头把马昭家围起来。她带头振臂高呼:

皇天三宝啊,
打倒司马昭,
田地要自管!

原来,杏岙上泛地方的农民反对田地打拢,有一个来自五尺岭根名叫郑丙汉的领导硬要纠正包产到户,处理群体性事件不当,被农民用锄头脑砸死,当地政府对该类事件一直非常敏感。现在芙蓉大队竟出现这等暴动,上头也要从严从重从快从狠严肃处理。马昭不敢惹柿花,考虑再三却要在他丈夫鸣烟的头上开刀。鸣烟以前因打赌进过学习班,是个出了名的老“乌蜂”,这次他自然被列为头号打击对象。
接到通知又要进公社学习班的那天晚上,柿花捂着丈夫,象牛娘舔犊一样极尽温存和煽情。可是丈夫的生命之火老是不能升腾。天不可抗拒地亮了,太阳升起,生产队长要社员出工的呼声鬼叫一样响开,柿花按捺不住心头之火一脚把丈夫踹下床去。
鸣烟被押送到公社学习班后,公社安排由庆枢初审。马昭的意图是要他说出那首歌谣和口号是继鹰编的,要庆枢“好好对付”。如果罪名成立,这次就可以把继鹰这滑溜的枇杷核给整治了。庆枢要他实事求是地坦白,该是谁编的就说谁编的。老“乌蜂”鸣烟说,那些“马昭吹牛皮,害了统楠溪”、“皇天三宝,田地要自管”之类的歌谣都是他自编自喊的。庆枢说不是,你没有这等水平,芙蓉谁编顺口溜最好群众都知道的。鸣烟还是坚持承认什么都是自己干的。最后写了谈话记录,叫他签字,他却死活不肯签。他在审问时听出这次他们是冲着继鹰来的,担心签下什么字可能对继鹰不利。这激怒了所有相关领导。
鸣烟被“依法判处”20年有期徒刑。柿花气急到了极点,乘黄昏人静之际爬到郑山寿桃岩上,对马昭、马昭整整叫了一夜的“皇天三宝”。她边剁着板砧刀边叫:“皇天三宝啊,打倒司马昭,田地要自管!皇天三宝啊,天下好人不在世啊,怎么就剩你庆枢害人啊……”
第二天,看马昭和庆枢跟往常一样,毫发无损,柿花有些纳闷。
陈继勋上门劝说柿花以后不要咒谶了。“鸣烟屋里的,你听我老人讲一句,这谶是谶不得的,我的上辈人与别人为一元钱谶愿,结果双方都谶死一个人。一个在四份祠堂摸雀窝摸出蛇来,梯上摔下来死了,另一个暴病而死。”这个当年吴万玉面前猪篰供认做支部的老人,老来修心养性,一再告诫她,“我听你谶起来那么凶,心头就有一个卵搁着一样。千万别再咒谶啊,孩子。”
鸣烟屋里的一听火冒三丈:“你这个老‘乌蜂’!”她不但不听劝告,当即便决定改变方式,继续咒谶。天黑后,她身穿白布衫,到郑山“十八塘”谶,竟从一更谶到五更:

一更谶愿谶落来,
郑山杉树是我栽;
只愿毛人早日死,
杉树锯板给渠做棺材。

二更谶愿谶落来,
郑山茅竹是我栽;
只愿毛人早日死,
茅竹夹钉给渠钉棺材。

三更谶愿谶落来,
郑山桐子是我栽;
只愿毛人早日死,
桐子打油给渠髹棺材。

四更谶愿谶落来,
郑山苎麻是我栽;
只愿毛人早日死,
苎麻做布给渠盖棺材。

五更谶愿谶落来,
郑山茅草是我栽;
只愿毛人早日死,
茅草割来给渠遮棺材。

赶在鸡啼之前,她跪在一枚米筛里念咒,要带领“十八塘”里众多红十三军战士的亡灵,利用阴兵与那些害人干部打。
从此这以后,芙蓉村原先那句“继马屋里谶人——皇天三宝镂芋一样”的歇后语,也改成“柿花们谶人——皇天三宝镂芋一样”了。柿花成了继谷献珠之后芙蓉村谶功第一强的人。不过芙蓉人还有一句话,说柿花的谶功是芙蓉村第一,楠溪山第七。
这前面的六位都是些什么人呢?大家都说不上来,反正溪南村卢信法的老婆比柿花更厉害。前些年郑九蓼带领一批干部来到溪南村,要把包产分户种起来的小麦收归集体,实施统一收割统一分配。这引起了全村村民的极大愤慨。待小麦收割以后,卢信法的老婆捡了一点漏在田里的麦穗,悄悄地煨起来吃。这事不知怎的被人告发到郑九蓼那儿。郑九蓼说:“这还行?私捡集体粮食,破坏打食堂政策,等会儿去斅她一顿。”
溪南卢光卿等失势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又将郑九蓼这话传到卢信法的老婆耳朵里,信法老婆便主动去找郑九蓼。“九蓼同志,听说你要嗅(斅)我,”边说边脱了裤子,干脆来一个太极站桩式,张开双腿,说,“来来来,你要前嗅还是要后嗅由你。前嗅尿臭,后嗅粪臭。”
光卿起哄:“大家来看哪,这老媵客大腿张开排港额一样喔。”
这时,老媵客却来劲了,大骂:“头毛儿,太婆娘辛辛苦苦种点小麦,硬要打拢给集体,你们眼睛烂了又汪痒吗?太婆娘捡点麦穗,你们又来管什么?……”一时谶得兴起,“来来来,太婆娘把你们重新生了。”
一忽儿围拢上百人。光卿高喊:“哈哈,这叫一件服一件,蜈蚣怕蜥辫,工作同志还不逃的话,真要让她生过啦。哈哈哈。”
郑九蓼一班人羞愧难当,当即撤退。可是她竟不罢休,她为害人的干部感到羞耻,却又不能用确切的话语表达出来,干脆拿着短裤追了过去,要用短裤当遮羞布包住干部们的头,干部们只好拼命逃脱。
柿花听到这则旧闻,甘拜下风,并亲临溪南取经,与她交流心得。想不到信法的老婆佩服的竟是柿花:“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女乌蜂’呵。”
楠溪几个有名的女强人都想像不出还有谁比“乌蜂”更有水平,还有谁比“乌蜂”档次更高。这样一来,柿花的名头响裂了。她那女强人的排名芙蓉第一,楠溪也是第一。
万物消长自有规律,庆枢从柿花身上悟到一些名人效应的道理,将柿花列为第一个“乌蜂”删减对象。当然,没人敢宣布柿花怎样怎样,怕平白遭她狗血淋头般的一顿臭骂。下次开会、打扫街路什么的就没点她的名,这明摆着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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