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2

　　这一天，晚上八点的时候，他带着一只小老鼠坐上西去的车。这个县城的客车总是在夜晚发车，一夜行驶，天亮就到了终点站——省城，省城有开往西去的列车，列车的终点站是西宁，如果还要继续往西，就要改乘长途客车。不过，西宁有一趟从成都过来的火车，是到达格尔木的。他的记忆中，小时候跟着妈妈走南闯北，有了弟弟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有妈妈陪着，现在是他一个人，虽然有小老鼠陪伴，但它是个没有出过远门的鼠辈。也没什么。走出来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是这样想的，他决定先不和妈妈联系，突然站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
　　但是，在西宁火车站下了火车，他刚到长途汽车站还没有来得及买票，就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拦住。胖子说：哥们没有钱啦！多少借点就谢谢你了！这话听着客气。他第一次出门又不知道把钱放隐蔽一些，轻易而举就被这两个小子搜得干净。总算给他剩下十元钱。临走胖子又说：我有钱还你！
　　能还么？我认识你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还？难道让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们还我钱？在人生地不熟的西宁，他全无在学校里的勇武气概，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头蛇真他妈的可恶。他用十元钱买了一盒香烟，妈妈临走时给他办的银行卡上只有六十块钱，一分钱也取不出来，身上从此就身无分文了。西宁距离西藏还远着呢！怎么办？妈的！不行他也像那胖子一样打劫去！
　　小老鼠急忙阻拦他：“万万不可！你会吃亏的！”
　　他说道：“那怎么办？”
　　小老鼠道：“这样好了。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走一步说一步吧！”
　　他问：第一步怎么走？
　　它决定用鼠族的绝技——偷！也不偷个人的，去偷超市里的。超市里便于小老鼠隐藏的地方很多，这是它早就踩好了的点子，而且超市里有老鼠，被老鼠偷袭过的食品，与导购也没有关系。反正超市里多的是积压食品，有的半年也没有人去光顾，等到点货查到了，很多都被老鼠糟蹋了。好像食物人吃了就不是糟蹋，老鼠吃了就是糟蹋。不过小老鼠是不招呼这些人类复杂的用语，反正谁吃都是吃，总比坏了扔了好得多。
　　幸亏有小老鼠跟着，它偷来的食品总算没有让他饿肚子。小老鼠偷来的吃食还真不少：方便面和火腿肠，面包和袋装鸡爪鸡腿卤鸡蛋，果汁饮料等等，荤素都有。但是，每次小老鼠也不偷多，也就是两三样。坐在候车室里，吃着小老鼠偷来的食品，他心中忍不住有些难过：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这么狼狈啊！他不但没钱花，而且还没有烟抽。抽了两年的烟，已经有烟瘾了，但是小老鼠找出各种借口不为他偷香烟，借口是自己进了放香烟的箱子就过敏，马上就要昏迷。他对小老鼠说：“你得想办法弄些钱来，有了钱，我就可以那钱买盒香烟抽，不抽烟我难受！”
　　小老鼠说自己想过弄钱。容易偷的钱都装在人的身上，不容易偷的钱又装在不是人的身上。
　　他听不懂小老鼠的话，还嘲笑小老鼠故作高深，蒙他不懂呢。它认真地告诉他：其实，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就是智慧的人，可是实质上是，这人世间只有少数是人，有大部分不是人。虽然在他这么一个肉眼凡胎的眼里看着都是人，在它眼里看得可是一清二楚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人的世界。他对小老鼠说：“那你就给咱弄人身上的钱去！”小老鼠说：“不行！我只能偷吃的。偷钱就是逆天而行。”
　　“再不行，你给咱偷窃不是人的钱包里的钱去！”
　　“谁的钱我也不能偷。”
　　他听了有些绝望：“你不是一般的老鼠啊！怕什么？”
　　小老鼠欲言又止。
　　第二天，他和它又在火车站转悠了一天，仍然没有想出办法继续西行，他靠着路边一棵小树坐在那里，小老鼠东张西望不知道想干什么，因为他们刚吃过小老鼠从车站超市偷来的面包和火腿肠。到了晚上，他这才起身打算再继续去候车室过夜，刚走到大厅门口，站在门口的警察要他出示身份证，问他去哪里，他说自己失去西藏的。警察告诉他，去西藏到火车站干什么？火车站对面的长途客车站，就有发往西藏的长途客车。他只好按照警察的指点，过了马路，来到长途客车站。长途客车站的大厅没有火车站的大厅条件好，到了晚上候车的人也不多，都是一些穿着藏袍的一群群的藏民，藏袍都是牛皮的穿在身上到了晚上就可以轻轻松松当做被褥，随便躺地下就可以睡大觉。但是，他穿的是单衣了，连厚一点的外罩都没带。他勉强将就着在候车室的长排椅上睡了。虽然是夏天，西宁毕竟是西北部，夜里最低温度只有几度，到了半夜，夜里的寒气冻得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好不容易坚持到天亮，有些乘早班车的人们已经进站去了。车站警察已经注意到这个男孩，那个矮胖的警察过来把他带进值班室，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对警察说：“叔叔，我要去西藏的。可是钱被人抢了！”警察训斥他：“不好好念书，到处跑什么？！西藏是你想去就去的地方吗？”
　　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我是有身份证的。我不是学生了。”
　　警察接过他的身份怔：“去西藏干吗？”
　　他说去找妈妈。说着还把妈妈的电话号码说出来。警察们也有些拿不准是把眼前这个小孩往回送还是送西藏。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竟然有身份证。他的身份证是高考前两天才办好的，有了身份证，他才可以进考场。证件上标明他是十八岁。警察们只有给他妈妈打电话。
　　妈妈手机暂时无法接通。
　　没什么再商量了，车站派出所决定送他返回。他急了，蹲在地上就是不起来，一副耍赖的样子，其实他这个时候感到很绝望，他不想回去。可能是夜里受凉，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鼻涕一下子流了出来，他从挎包里掏出纸巾擦鼻涕，吭吭哧哧，那样子看上去很让几个大人同情。西宁的车站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了，看到一个孩子蹲在地上要哭的样子，引来很多人围观。这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背包客，问警察这个小孩子怎么了。等他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证件说：“就让他跟我走吧！看样子他不像是淘气的孩子，没有说谎。”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就这样，他跟着背包客在西宁坐上去西藏的长途卧铺大巴。这趟开往拉萨的大巴车上，在西宁上车的几乎都是藏民，大人小孩，他们身上的膻味，使他有点不习惯。但是小老鼠却很兴奋，在他的背包里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上了车小老鼠趁人不注意，从他的书包里探出头悄声说：“车开始行驶的时候千万不要往外面看。记住！”他问为什么。它告诉他这并不是在路上奔驰的车，是在天上飞的，可能直接飞越昆仑山，飞过唐古拉山口。小老鼠不说这些话还好些。一听这话，他好奇心大增，心痒难忍非要往窗外看，其实，他应该想一想：一只没有出过远门的小老鼠，怎么会知道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呢？这会儿，他心里没有一丝丝对小老鼠的怀疑，而且对它的话坚信不疑。
　　明明是一辆大巴车，而且明明是从西宁客运站开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在天上飞呢？
　　躺在靠窗卧铺上的背包客见这个少年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吱唔说想看车走到哪里了，是不是走到戈壁滩了。背包客微微一笑，偏了偏身子让出个地方让他看。他看见车窗外是翻腾的云海——，这辆客车真的在天上飞。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方才相信小老鼠的话。背包客拉家常一样问他小小年纪为什么就不读书呢？他就把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了背包客。他觉得自己的不如意妈妈应该负全部责任，主要是妈妈不该稀里糊涂再嫁给弟弟爸爸那样愚蠢的男人，这是妈妈人生最大的败笔。他第一次滔滔不绝给一个大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和家事。这样说出来，也是一种宣泄。他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了一个好人。在好人面前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背包客听完他的讲述，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是个男子汉！妈妈养育你这么多年，不应该再存有责怪妈妈的思想，每一个人的妈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以后如果你还处理不了一些事情，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是别人的错误。所以你今后找不到妈妈的话，就要靠自己了。”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有个大人热乎乎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后脑勺，感觉一种异样，就像一股很舒服的电流在全身通过，仿佛在这温暖的手掌下自己置身在一股祥和中。他点点头，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在车上的第一夜他睡得特别踏实，中途醒来是小老鼠的呼噜声把自己吵醒了。他捏住它的尾巴想要往一边挪一挪，省得那比人的呼噜声还响的声音打扰了自己的美梦。小老鼠嘟囔：“不要这样嘛！尊重所有生命你知道吗？”
　　他说：“你打呼噜把我吵得睡不着！”
　　小老鼠咂咂嘴：“说一声就是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你也有呼噜声呢，我都没在乎。”
　　“我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小老鼠：“你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你都是神仙了。”
　　说的也是。他在此睡过去。觉得自己还没有开始做梦，只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是一个男生，仿佛狮吼一般的声音：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半梦半醒地，这歌声就在耳边一直回旋，他沉浸在这歌声带来的空旷高远的氛围之中。
　　天亮了。中途客车停在一个小地方，很小，只有几个店铺经营吃的喝的等一些生活用品，路边像是个检查站设在这里。跟着背包客去一家川菜馆吃了砂锅面，又去找了地方方便了一下，回来见背包客买了两大块煮熟的牦牛肉，预备着路上吃。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想买盒烟抽，可是背包客好像知道他心里想要什么似的，递给他一盒芙蓉王，并叮嘱他只能在下车才能抽，车上不准。
　　日出日落了三次，三天后，客车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方停下来。周围的山峰也山脚寸草不生，但是那些高高的山峰却是白雪覆盖，而且，在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却有一个花香鸟语的城市，这个城市的名字叫“圣城”。
　　“伯伯！这里是哪里？是到了西藏吗？”
　　“这里已经是西藏。但是不管是哪里，既来之则安之。好好生活，你就有机会见到妈妈。”
　　他与背包客就是在河边的汽车站里道别。分手的时候，背包客又给了他一些钱，以便他在此饿不着肚子，然后有充足的时间找到工作。望着背包客的背影，他有些舍不得与背包客别离。亲妈还撇下自己走了呢，何况人家一个外人，和自己又非亲非故，得到他的无私的帮助，已经是自己撞了大运，应该满足了。
　　小老鼠也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背包，趴在他的肩膀上，望着远去的背包客，很留恋地自言自语说：我也舍不得他离开我们。
　　比起西安和西宁，圣城并不大，狭长型的，顺着一条河，高楼大厦把河水夹在中间，河上不远不近有两三座刚修建的大桥。没有来西藏之前，在自己的想象中，并没有想过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外来人，如果仔细观察，大街上每十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甚至更多的外来人，除了佛珠和手里的转经筒的区别，还有藏袍的区别，那些在这里生活太久的人们，肤色上已经分辨不出谁是当地人，哪个是外来人了。不过开口说话，语言上还是有区别，外来人大部分不会说当地话，但是很多当地人的普通话说得特别标准。这个地方也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他对这里没有丝毫的陌生感，相反觉得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到这里来？为什么妈妈不早点带着自己到这里来？总之，他的潜意识中，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很快的，他就在一家网吧找到一份做网管的工作。他觉得在网吧工作，既可以挣钱还能玩电脑，一举两得。等挣了钱，再去找妈妈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