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烟味儿（第九十七回）涟漪

　　林雨默原本就在心底里存着疑问的，但他实在是难以确定。他有些不敢相信她容颜的转变，刚才与她的一番交谈是愉快的，可他神思又恍乎起来，眼前这个小女人身体里散发出一股摄人的魅力，弄得他有些心旌摇荡。跟她这短暂的谈话里，他那渐渐老去的身体和情怀仿佛在瞬间被激活了，他的思绪一直在这十二年间来回穿梭着。
　　她抽烟的动作显然比十二年前更优雅，那一圈圈烟雾也被她幻化出更美妙的姿态来，他有一种身体与思绪游离的感觉。蓦地，他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雨雾飘飞的清晨，那个残破的亭院，那一排春意盎然的粉色杏花，还有他递给她的那一支烟。这些年来，他很少与女人聊天，除了对女儿的一腔期盼和工作的热忱，生命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麻木了，甚至，他已经忘记了笑的滋味。
　　
　　林雨默缓缓地转过身来，走到梅影的椅子旁，蹲下身子来凝望着她。梅影的心又开始慌乱，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神，她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他的声浪再次来袭，为她几近枯竭的心注入一丝养份。
　　“丫头，丫头，真是你吗？是的，是你！只有你知道那一年我老婆在那里生孩子。是女儿！可是我都没机会告诉你，一别都十二年了，我女儿也刚好十二岁。你怎么到了这里呢？还有，这十二年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怎么瘦成这样了啊？我哪里还认得出来，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难。”
　　林雨默激动地说完，突然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站了起来。他没有去在乎大厅里是否有人，一把就将她拥入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发，一句话也没说。这样的一个拥抱是梅影在少女时代就非常渴望的，她的愿望实现了，他的到来是梅影无法预知的。冷旭的离开让她万念俱灰，她和冷旭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爱，把她的心撕裂成了碎片，她的心一直无法复原，她的爱依然还附着于他的魂魄里。
　　可是今天，林雨默来了。如果说冷旭是她最真挚的爱侣，那么林雨默就是她心里唯一认定的初恋情人。这些年来，她几乎都不再想他，差不多都快忘记他了。此刻，在他的怀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体味着一个成熟男人的气息，她似乎又有些迷醉……哦，不！不行，不行，好像有些环节她还没细细思量过，她不应该贪恋他的怀抱。
　　
　　“老林，你看我刚才把酒都拿出来了，一起喝点吧，为咱们的重逢庆祝一下，怎样？”梅影松开他的手，虽心里万般不舍，但她...唉！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不知道如何去诠释这十二年后的意外重逢。
　　“好，好……”林雨默的声调居然有些哽咽，缓缓地坐回到椅子里，这一个有些停顿的“好”，把梅影的心弄得更加怅惘。
　　“这第一杯，你来说个由头吧。”梅影倒上酒端起酒杯望着他。
　　“为一个轮回吧，你觉得呢？”林雨默望着她，眼眶润润的。
　　“不，老林，你错了，是两个轮回。”梅影不再回避他的眼神，很坦然地望着他，生命里有一些人与事不是眼睛就能回避的，就如同他们这一段轮回之遇见。
　　“是的是的！我早就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小丫头，现在你已经是精明的小女人了。我们的岁数相差一个轮回，又相隔了一个轮回再次相见，的确应该是两个轮回。以前记得你说过不是好学生，看来如今做了经理，算数倒是大有长进哦。我说丫头，还是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林雨默的神情舒缓了许多，因为与她交谈总是令他愉快的。
　　“老林，你还真是笨得可以，我不是说了姓梅吗，从前你听我朋友叫我影子，你不是说过还蛮好听的吗？”对于面前这个男人，梅影的心底里游走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愫，可是她又不想与他的交谈太沉闷，她想与从前一样，轻松地面对，毫无顾忌地与他谈天说地。
　　“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梅...影，对，你叫梅影！你瞧我这榆木脑袋，下了飞机给老秦打电话时他还叫我来找娱乐部的梅经理，说是让你好生接待我。我这人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也就把这事忘了。丫头，你名字很好听啊，梅花簇簇，疏影点点，暗香幽幽……”
　　
　　林雨默没有再往下说，低下头来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梅影大概能猜到后面的话，终不过是“撩人心怀”之类的句子。是啊，她早已不是当年对他痴醉沉迷的小女孩了，可是他的身影和嗓音毕竟还是存留在她的心里许多许多年了。
　　“老林，你做诗啊？搞得这么风雅干嘛，你怎么不问我这些年的变化？好多人都以为我精变了呢，哈哈哈。”梅影又开始笑了，他的到来让她的心感到了无比的快乐，这样的笑声的确是发自于她心底最真实的笑声，没有一丝她往日里那些虚假的，应酬似的皮笑肉不笑。
　　“你个小丫头，还用问吗？瞧瞧自己都瘦成啥样了，现在的女人都时兴美容还有整容，你不会也去整了容吧？”看来林雨默也不相信她的瘦身来自一场意外，很多时候连她自己也感到讶异。
　　“谁有兴趣去搞那些鬼名堂，我可是原生态、纯天然、无污染、无公害，绿色环保哈，不信你来捏一下我这水灵嫩气的小脸蛋。”
　　梅影说完就站起身来将脸往他跟前凑，她还是那么俏皮，随性而随心。这是一次最真切的接触，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了，他的眼睛里泛滥出各种异样的情绪，有怜爱，有惊讶，有触摸她的欲望，还有一种想要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嗅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热气，看到他想要抬起手来去触摸她的脸，可是他又放下了。
　　“傻丫头，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吗，是不是还得喷点水保鲜啊？这里的气候太干燥了嘛。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受影响啊，肤色竟是比从前更好了。”
　　
　　林雨默在掩饰着内心的凌乱与漾动，梅影不经意间看到了他闪烁的眼神。她和他在十二年后的今天，心态已是大不相同，当年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长大了，那一年三十而立的他神色间更添了些沧桑感，隐隐的，她还感觉到了他欣喜之后的落寞。他们此刻的心为往事所缠绕，又为相逢后的喜悦生出一丝丝的迷茫。
　　她能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澎湃的心声，他一直在压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弥漫在他们呼吸的这片空气中。在那一瞬间，梅影想到了“涟漪”这个词。记得上学时，老师是这样解释的，“涟漪，就是细小的波纹”。
　　是啊，哪怕再细小的波纹也要有石子的投掷才能漾开，如果说林雨默的到来是那一颗石子，那么他投下去时所产生的能量只是一圈涟漪，还是在某一个狂风骤起的时刻里，那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是否会荡漾至整个的湖面？梅影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探究这恼人的问题，只是她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在那一刹那想到了涟漪这个词。
　　涟漪当然承载不了石子，但却可以将石子永远圈在湖底。当有一天，湖水干了，石子便再也无法躲藏；而那些被阳光蒸发了的湖水，便在天空里与石子遥遥相望。尔后，在每一个飘雨的日子里，湖水又化为了雨水，将孤独的石子拥入自己温软的怀抱里，再一次地浸润。
　　她觉得林雨默的神情和心底里那一些微妙的悸动很自然，在他的眼神里，她似乎还看到了他生活里些许的不如意，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她对这一点是坚信的。这十二年来，她的蜕变超乎了所有人能想像的范围，不光是她的外貌，还有她更深层次的内心。
　　梅影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而已，她的潇洒，她的坚强，她爽朗的笑声，她游戏人生般的调侃，只不过是给自己涂上一层伪装，心里怀揣着突然升腾起的一种朦胧的念想，但她又不愿意再受伤害。她感觉自己脆弱的心早已是废墟一片，轻轻一碰，那些残垣断壁就四处散落，伴随着一阵呛人的尘雾。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又在那逝去的流年里回望着自己曾经的青涩。青涩是未熟透的果子，青涩是不经世事，不圆润的代名词，青涩又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拼了命地想像大海的深邃与博大。青涩是春天的雨，淅淅沥沥…却也润泽了大地。青涩如同她那飘逝的记忆，酸与甜难以融合，唯有余留下来的那一丝丝苦还蔓延于她的舌尖。令她在这个与林雨默不期重逢的日子里心事繁杂，喜悦与困扰不断地交缠着。
　　他还是喜欢叫她丫头，其实很多男人都这样叫过她，可是这两个字眼里散发出的情韵却各有不同。老秦这样叫她是因为把她当做妹妹，他如同她的兄长般，由着她任性，竟是拿她没辙；冷旭只有在她调皮捣蛋时才这般叫她，冷旭喜欢叫她影子，做他甩也甩不掉的影子；而林雨默因了与她岁数的差异，这一声丫头里多了一些长辈似的温暖和疼惜。他们这样唤她，她都喜欢，她是幸福的。这么多年来，有老秦哥哥般的照顾，有冷旭刻骨的爱，还有林雨默一直没有忘记她的这份挂怀。只要他还记得便好，也不枉从前对他迷恋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