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二十三)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02 09:56:50 字数:4725
第二天孟婷要上班,许杰代她把假条交给施老师。施老师这方面不顶真,崇尚无为而治。他的《当代影视赏析》是大课,两个班合并,在阶梯教室里上。另一个班是留学生班,日、韩、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应有尽有。许杰跟崔俊坐,赵鸿舜被许杰拉着坐在左边,有意无意地把方袁孤立了。方袁只好坐在后面一排,跟戴文忠、江雪凝聊天。江雪凝有女中豪杰的味道,做人讲义气,既跟许杰为友,又见过方袁陷害许杰的伎俩,不齿他的为人,所以问三答一,神情冷淡。所幸方袁承受力强,自尊心弱,这个反差为他挡住了很多难堪。
门“呯”地一响,一排进来五个马来西亚学生,三女二男。马来的女生多数偏矮偏胖,行为粗莽,明明没有恶意,也像在挑衅一样。三女生书包一甩,重重一坐,整排椅子晃了一晃,半分钟后还有余震。方袁把头伸到前排说:“加州海象。”许杰”哧”地一笑,崔俊、赵鸿舜也笑了。方袁难得看到自己获得这样显著的反馈,再接再厉说了些损她们的笑话。这次就不大有人笑。
施老师先放了一部台湾电影《蚵女》,据说是台湾第一部国语长片,看演员的衣着就知道是很早期的。当男女主角在山洞里慢慢倒下时,镜头转到山洞外的火堆上。中外同学都心领神会地说:“干柴烈火。”证明知识是不分国籍的。
施老师后来叫大家讨论台湾电影的特色,不限于《蚵女》,不限于现实题材。这个范围有点大了,好在之前已经讲了好几堂课的港台电影,所以大家以一充十,大着胆子评价,从李行、陈坤厚说到侯孝贤、杨德昌,又是李安、蔡明亮,还有较后的校园纯爱影片。有一个马来男生是公认的中国通,普通话流利之极——当然不可能不带一点口音,比如把亚洲发成“哑洲”。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柳承志,乍一听好像跟《碧血剑》有关,细一问他真知道金庸,代表作都读过的。他就站起来发言,表扬胡金铨是一代电影大师。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没什么,坏在他说高了兴,把香港导演徐克拖过来作对比,而对比的结论处处是徐克略逊一筹。这就触到了许杰的忌讳。在许杰心中,徐克横绝四海,神圣不可侵犯。
气归气,他还是先举手,征得施老师同意;又彬彬有礼向柳承志请求和他对面辩论。
人丛中掀起一阵小小的兴奋的浪,在大多数中国同学眼里,纯然的学术之争已演变成“为国争光”。柳承志口才甚佳,罗列丰富,自班长戴文忠起,不知多少同胞输在他的铁齿铜牙之下。方袁怂恿过许杰,许杰只笑笑并没答应。意气之争实在无谓,这个道理他懂。此刻情形不同了,为了徐克,他不惜出战。
柳承志说:“胡金铨先生是前辈,徐克先生好多作品是借鉴了胡先生的做法,比如国画山水的背景、古中国的意味,还有侠义精神、儒家风骨。”
许杰说:“徐克学习过胡金铨,也学习过张彻。杂取百家是自成一派的必然阶段,不代表他的成就永远笼罩在前辈之下。”
柳承志说:“可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对‘士’的弘扬和继承,他是从胡先生那里学过来的,发挥得并不比胡先生好。他的口齿太犀利了,主题常常直接就说出来。”
许杰立刻说:“徐克作品有‘士’的一面,还有道家独善其身的一面,无力对抗浊世往往封剑归隐,比如他的《笑傲江湖》系列。”
柳承志说:“说到《笑傲江湖》,我想请问许同学,总导演是谁?执行导演是谁?”
许杰便知他的用意,应声答道:“那是胡金铨和徐克联手打造的,总导演挂胡导的名字,其实他是中途退出的。发挥主导作用的是徐克。在香港,监制的力量比您想象得大。”
戴文忠向江雪凝小声说:“南洋人好厉害,幸亏许杰扬我国威。”江雪凝说:“那还用说?许杰向来就是好样的!”戴文忠看看她,没吭声。崔俊向后排一靠,平和地笑着说:“谈文论艺,扯不到国威上去,你们都太紧张了。”方袁说:“你说得轻松,我这儿一头汗!”崔俊笑道:“别什么事都往政治上靠,荣誉感不体现在神经过敏上。我们当是看国际大专辨论会,同时欣赏双方的精彩。当然,最好是自己人赢。”说得赵鸿舜等都笑了。
那边厢许、柳舌战,方兴未艾。柳承志说:“胡先生是第一个以武侠导演的身份获得国际荣誉的。英国的专家那一年把他列为‘世界五大导演’。难道不是罕见的奇迹吗?”
许杰说:“李安的《卧虎藏龙》获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您觉得那片子能代表中国武侠片的最高水准吗?某种意义上,英美越看重的,离我们的文化精髓越远。”崔俊等笑着拍手。
柳承志倒很儒雅,淡淡地纠正:“您说得太绝对了。胡先生的《侠女》、《山中传奇》等等就是又民族又世界的。”
许杰很有风度地说:“不错,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只是觉得,具体的好坏可以争论,后代一定不如前代的‘祖师爷思想’却非肃清不可!”
柳承志说:“没有《龙门客栈》,哪来《新龙门客栈》?没有李翰祥先生的《倩女幽魂》,哪有徐克版的《倩女幽魂》?没有关德兴主演的那么多‘黄飞鸿’,哪有徐克的《黄飞鸿》?没有贵国民间流传千年的梁祝、白蛇传传说,哪有徐克的《梁祝》、《青蛇》?站在前辈大师肩膀上成功的徐克,是擅于旧瓶装新酒的奇才,却不是原创力强、开时代风气的宗主。”
许杰说:“我重申我的中心论点:徐克虽是后辈,但已青出于蓝。他从胡金铨他们那里吸收了好多养分,但不代表他从此就是个哺乳期的小艺术家。《新龙门》胜过《龙门》,徐版《倩女》远超李翰祥版,徐克的《黄飞鸿》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上有大量精妙的描写,无论深度广度,关德兴的那些个黄飞鸿只能甘败下风。”
柳承志一笑:“您总是毫无保留地把好评给后来者,未免让人为当时条件所限的胡先生、李先生不平。”
许杰说:“不平则鸣,这不在这儿争鸣呢吗?”
江雪凝笑得“格格”的。马来女生集体向她怒视。江雪凝打个手势,二十多个女生一齐瞪向马来女生。江雪凝得意地说:“比人多,谁怕谁?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柳承志紧接着赞扬胡金铨的稳健、柔净、精微。许杰反驳说他刚好就喜欢徐克的诡异、奇丽、锐利,何况徐克像斯皮尔伯格一样敢于挑战任何类型,武侠、神怪、喜剧、都市、科幻、恐怖甚至实验电影,相比之下胡金铨就显得单一。柳承志待要再说,施教师打手势止住二人笑道:“再说下去要下课了。”大家都笑。施教师说:“两位同学都说得很好,有理有据,对电影有较深入的了解,连当老师的也听入了迷。我建议你们交个朋友,保持联系,把徐、胡之争化为许、柳之和,让你们的毕业论文更丰富,更客观,更雄辩!”
课后许杰果然找了柳承志。他告诉柳承志大陆学者陈墨评金庸时抨击胡金铨和徐克拍砸了《笑傲江湖》,语多讽刺;柳承志又惊又气,说这一版“笑傲”是最得原著之魂的。这一下找到了共同的“对头”,顿时聊得分外投机。二人互相钦佩,立场虽不改,却是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良友。
十多年后,许杰在事业上因柳承志而另起奇峰,那却是此刻的他们无法预料的了。
周末许杰带孟婷到“江心洲影视基地”去玩。许杰事先跟副导演说,想和女朋友过一过群众演员的瘾。副导演和谢添华是好朋友,谢氏还是此剧的赞助方之一,当下满口答应。许杰怕他在导演那里难做,特地把自己和孟婷的合照传过去。副导演转了导演的话来笑说:“唯一的意见是你们太靓了,怕抢了主演的戏。”许杰慨然表示,不介意在脸上涂灰。
那江心洲是江中的一个小岛,生态环境原就极佳,兴建了影视城,又隔着茫茫大水,等闲之人无法上岛干扰,更是占尽地利。许杰一早接了孟婷,租了一艘古色古香的画舫,从上游慢慢驶来。画舫是机动的,许杰要船夫把噪声减到最小,速度调到最慢,近乎于顺水漂流。他便和孟婷在船头上并排坐着,指指点点,欣赏美景。
清晨薄雾未曾全消,远处依稀可见江心洲颜色如黛,只是笼在雾中,如披轻纱,另有一种朦胧趣味。孟婷穿着藕色纱衫,松松搭着荷叶边的披肩,许杰笑说她和山水背景打成了一片。孟婷偎着他笑道:“待会儿要和其他演员打成一片才好。我又不会,你非拉我来,出了洋相,贻笑大方。”许杰笑道:“我打听过了,主要演员的戏都在下午,上午就拍群众演员的。混在人堆里跑来跑去就行了。”孟婷剥了鲜菱给他吃。许杰张开嘴道:“啊!”孟婷喂了他一个。许杰大笑,嚼了两口,一下子被菱肉呛到,大咳起来。孟婷给他拍了半天的背。许杰又把水花生剥好了托到她嘴边,说:“投桃报李,投菱报花生。”孟婷低头吃了,笑得甜净净的。
许杰提议说:“咱俩对诗,你说上句,我说下句,都要关于风景的。”孟婷笑道:“你是男人,你先说,我随着你就是了。”许杰笑道:“好。淇水悠悠,桧楫松舟……”孟婷续道:“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许杰说:“散怀山水,萧然忘羁。”孟婷笑接:“秀薄粲颖,疏松笼崖。”许杰道:“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孟婷过了片刻才说:“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许杰笑道:“奇怪,冷僻的诗你对答如流,不大冷的你反而冥思苦想。”孟婷纠正说:“想了一想和冥思苦想,差很远的。”许杰笑了,说:“君子有逸志,栖迟于一丘。”孟婷便说:“仰荫高林茂,俯临绿水流。这诗倒是适合你念。”
许杰客观地评价自己说:“说实话,当君子很难,我有时候倾向于以恶治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君子。”孟婷顺口说道:“人世这么艰险,谁能事事问心无愧,事事用正道去应付呢?要我成天‘俯临绿水流’,我也是做不到的。”许杰信手给她梳理着长长秀发说:“下面两句是‘恬淡养玄虚,沈精研空猷。’我怀疑古人也未必就做到了,只不过把这种境界当成追求的目标。”孟婷幽幽地说:“有目标总比没有好。”许杰看看她,她忙转谈到别的上头去了。
太阳升上来了,晨雾散去,碧琉璃似的江面上,江心洲如同浮玉。清风习习,凉爽怡人。许杰搂着孟婷,归于安静,在画舫的微微晃动中,体会到半梦半醒般的惬意。
上了岛,跟船夫约好了午后来接的时间,许杰便和孟婷各自挂上证件,携手走进拍摄场地。保安见了工作证,知道是剧组的人,点头招呼。许杰也礼貌地微笑点头。
这时才刚刚七点,副导演没想到他们来这么早,说其他群众演员还一个没到,不如先逛逛。许杰便和孟婷在岛上随意走走,又到影城里去瞧新鲜。
一条街道,两排房屋,都是人工搭的布景,从中间看俨然如真,从另一个角度就能看出,那些“房屋”是只有门窗,没有实体的。走在“街”上,看着左右一溜儿饭店、当铺、绸缎庄,却没有脚步声、说笑声、吆喝声,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的,不禁有种荒诞之感。孟婷轻声道:“简直有点怕人。”许杰也说:“是的,深山老林里没人声不稀奇,在这种最家常的地方,这么空荡荡、静悄悄,真觉得怪怪的。”孟婷说:“不过景子搭得很逼真。”许杰笑道:“‘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考考你,谁说的?”孟婷说:“张爱玲。”许杰笑着竖大拇指。孟婷笑了笑说:“以前大家老说真善美,假丑恶,我倒觉得‘真’里面含着不少丑恶。纯粹的善和美,倒只能在假和虚构里头去找。”许杰赞道:“这话到位。理论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用顶礼膜拜。”孟婷倒没留心他后面的话,心中默默想道:“作假有时候也是不得已的。”
八点不到,人来齐了,简略地套上民国时代的衣装,就正式开拍。导演说戏,副导演具体教各人如何站位,如何走动。许杰大概因为身份特殊,还额外给他个奔跑的镜头。孟婷则是和其他人一起对突然而来的事变予以惊叫、围观、议论。许杰戴着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路都走不好,跑步姿势跟鸭子似的,拍了几条都不过关,最后眼一闭直冲过去,反倒成了。孟婷却顺利得出奇。她戴着头套,围着围裙,不论是惊是惧,是看是议,全都丝丝入扣,把别人比下了一大截子。中午副导演给许杰和她发盒饭时还直夸她会演戏,她半谦虚半当真地承认:“如果有台词,是一句也说不好的。玩玩还行。”副导演临走时让许杰“代问你舅舅好”,言下透着十足的尊重。孟婷见了,不无欣羡,转念想到,未来她也将加入到这个显赫的家族中去,大树底下好遮荫,一应危机,迎刃而解,母亲妹妹有靠,严伯伯再不能成为困扰,不禁喜气盈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