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23 23:22:32 字数:4913
月光依旧明亮。
月光如水。
……夜啊!你可知道惠丰心境?
这个夜晚,墨一般黑。惠丰害怕,怕自己从此沉进黑暗里,再也浮不上来。她让蜡烛一直亮着,虽然光不是很明晃,这点光明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人说,人老了觉少,可奶奶嗜睡,饭碗一推,头一挨枕头就着,今晚已经不错,和她说了几句话。因为自己悲拗,注意到奶奶老手微微发抖,惠丰后悔,想逗奶奶,也像逗自己,话到嘴边,就觉得惭愧,内疚,说不出来了,自己的不幸干嘛去折磨一个70多岁奶奶呢,奶奶还是没忘嘱咐她一声躺倒,中间夹着重外孙康康,久久沉默,又沉默好久,看似睡着了。烛光里,惠丰看看奶奶,奶奶忽然老了,从踏进这个院这个屋,忽然变老,头发就白了,不多头发倒伏着,如银丝盘旋,总是一根一根前伸眉毛,也瘫软下来,脸色泛黄泛白。但睡得安详,安详的睡相平静的像一盆在屋里放了千年万年不见风雨的水一样。
惠丰想:人说,惠丰长得像奶奶,只是长得像而已。
惠丰想:奶奶睡觉踏实,因为奶奶百毒不侵。
蜡烛几时灭的,惠丰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惠丰也不知道。反正灭的时候已经灭了,睡着的时候已经睡着了。
这一夜,月与她无关,梦也与她无关。
这一夜,奶奶骗惠丰睡着时候,小心翼翼地绕过康康,用胳膊去搂惠丰瘦小肩膀,惠丰自然的脸部贴向奶奶胸部,惠丰在奶奶臂弯中变成一个婴儿。惠丰依偎着奶奶,像依偎在松软温热襁褓里,奶奶搂着惠丰,看着康康,就有了一种沉重感觉,烛光拖着奶奶灰糊糊影子,奶奶叹息一声比一声长。
惠丰醒的时候,天亮了。
奶奶肯定起得早,一碗米粥稠的母奶一样,还有几颗剥了皮,放在碗里的煮鸡蛋,等她消灭呢。
木易一直没露面。
木榕和木易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来这屋次数也少了,就是来,也是没目的没方向转一圈,屁不放一个,遛茅子鸡一样。就像惠丰和奶奶租了他家房屋,到时来收房租,除此之外,你是你我是我。
院里没有一丝喜庆景象。
木易就是木易,像一片阴影,罩着小院。每天木易起来,就把眼睛贴到那块玻璃上,偷窥院里一切,这时候,他会把木榕赶出去。木榕感觉自己是个没用人,倒也落个自在,去村里人多地方晃晃了,侃一些荤的,累了,可以斜靠在一棵树上,躺倚在一个土坎上,看清河水粼粼波动,也可以眯起眼睛打盹,想七仙女和董永的事,想嫦娥和猪八戒的事,想自己写诗的事,想起自己写的《清河岸边》,他决定该去趟文联了。
院,就十几米长短,木易什么能看清楚,什么也看不清楚。门口一排篱笆墙。靠篱笆墙一棵枣树,大半个树头浪在院外,秋后秋收数不清的枣,玛瑙似的吊着树上,红通通的。东侧有一个茅厕,离茅厕不远有一颗杏树,杏树长得也野,麦黄杏年年不空,满满的,小院里唯一代表丰收的象征,剩下的就是一样碧绿,草。木易还在窗前,眼还贴在那块玻璃上,而院里沉默依然沉默,没有因为一群飞鸟经过而引起一丝骚动。院里有鸡有鹅,也依然有鸡有鹅。木易好像在等什么。惠丰奶奶扫完地,去厕所,木易眼睛这时变色了,彩色耀耀,流着火花。木易盼到了一个迷人景象,他终于知道等什么了,奇迹总在这一刻发生,木易老衰身体里,竟有一股波涛掠过,他那么一想,想得时候,自己也感到害臊,老脸烫热,没人形。但,似乎越让人害臊没人形的事情越耐嘴嚼,越提人精神,叫人荒唐,叫人张狂,叫人胡梦颠倒。
木易嗓子忽然嘟噜出一串没有语言的声音,又烂又难听。
木易忽然笑了,又丑又邪恶。
人间有多少让人无法理解无法注释的生活方式,就像永远无法说清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一天。
康康十二晌到了。
这期间,惠丰爸爸来过两次,也是送些鸡啊鱼啊麦乳精啊蜂蜜啊一类的,第二次来告诉奶奶,说惠丰妈妈不来,她说不来时候是哭着说的。她不来,远远近近的亲戚也都辞了,人不来礼到了,说着掏出一叠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喜钱。小院清静,连鸡狗似乎也有了人的意识似的,这样清静让奶奶很不舒服,像不小心有胡椒面掉了眼里。惠丰在这个屋里习惯了,不说什么,但是康康的喜日必须要过,奶奶不护短,早晨就招呼惠丰下床,在不能出门基础上,干些轻松的活或者什么也不干,溜溜就行。奶奶炒几个菜,那阵木榕不在,好像去买酒,喜事就要有喜气洋洋气氛,喜酒也要喝的,就想到了木易,就想招呼一声十来天没见过面的亲家,奶奶心里系个结,死结,解不开,闹不懂是自己缺理还是木易没礼貌,脑里盘旋着这个问题来到木易屋里。
屋里阴暗,一股更浓郁浊气弥漫着。奶奶先是听到一声大一声的呼吸急促着,她感到这呼吸声火烫火烫的,后看到木易煮熟的蛤蟆一样仰躺在炕上,也是煮熟蛤蟆一样颜色,也是蛤蟆一样赤裸,他的右手放在两腿交叉处,上上下下动作着,一个奇怪有节奏声音,仿佛在重复一个词语:龌龊,龌龊,龌龊……
奶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没喊没叫,惊愕退回身子,双手捂住脸,天塌了,仿佛世界末日也要到了。
这夜。
这夜,苍穹悬吊一勾残月,如霜。
这夜,奶奶看着惠丰,说明天回家。奶奶声音极低极弱,却像惊雷,惠丰心被震得生疼。
惠丰问奶奶,说过了满月才走的,奶奶没回答惠丰的话,却嘱咐了惠丰许多话。
奶奶说:丫儿,凡事要靠自己了。
奶奶说:你是奶奶一根筋啊。
奶奶说:你妈妈不进这个院门是对的。
奶奶说:你命苦。
奶奶说:这真是个坟圈子啊。
奶奶说:认命吧。
奶奶说:……
这个夜漫长又暂短。
这个夜心酸又愉悦。
这个夜凄风又喜雨。
这个夜过去了。
第二天,奶奶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家门,景象好败落好败落。
第二天,奶奶前脚走,木易后脚阳魂一样飘出来,固守在门口。
奶走了,惠丰世界又夤夜一样漆黑。
惠丰不知道奶奶走得原因,扔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仓促地就走了。惠丰想,奶奶一定碰到了一些意外,假如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许奶奶真的像惠丰嫁妆一样,陪到自己再也不能当嫁妆。陪过康康满月,陪过康康周年,陪到惠丰羽翼丰满,看着她能在蓝天旋空飞翔。奶奶心细,细的若一根丝线,稍动都能牵扯她的心,但奶奶走了,身在肖桥,心在木庄,这样奶奶会很累,可奶奶宁愿很累。
回到肖桥的奶奶病了。
确切地说,奶奶变了。
第一次是因为惠丰小,是因为惠丰懵懂,让她无颜面对阳光,只有把自己封闭。
这一次,是因为木易,像一道黑色闪电,彻底把心击碎。奶奶决定不再戴眼镜,并不再是因为掉泪,她怕看到人世间肮脏,宁愿什么都模糊。
奶奶变木,木制品一样。
奶奶的笑也枯萎,好像严冬唰的就到了。
奶奶积攒将近一生的淳朴,平和,高贵,自尊心和……都化作一缕清风,一声叹息,或者一个梦。
日子,像清河水,天天,流过去了,流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惠丰感觉是一棵干瘪金丝小枣树。
惠丰感觉自己是一只奔跑的鸡。
惠丰感觉自己是一只奔跑的鸡身上掉下来的羽毛。
惠丰感觉自己泡在盐水里。
惠丰悲哀着无可抗拒的一种色彩。
康康降临人世,给惠丰生活增添新的内容和寄托,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埋藏在内心痛苦,锅碗瓢勺中,她把心全扑在孩子成长道路上,极力不给自己片刻闲暇。这也不行,木易冷风热刺铁蒺藜似的往她身上扔。惠丰咬紧牙硬撑,现在不是她一个人硬撑,还有儿子,凝聚两人力量,惠丰的泪不断,她宁愿让泪在干裂的心板上,一个坑一个坑地砸,清瘦脸颊也不让它滚。相反,那笑,在那张霜打过的脸上流现,尽管很惨淡。
惠丰引以自豪的是她的双乳,本来盈盈一握,生了康康后,发酵似的一夜长大,两条小布袋似的。青筋暴露,就在表皮趴着,树根一样错杂。又像气球,晃荡荡,晃荡荡,每晃荡一下,流淌的汁液都含着生命节奏,它是火,它是热,即在燃烧,又在流动,自然就是这样展现生命。惠丰奶水丰硕,滋润的康康也康康的。惠丰捧着粉嘟嘟活肉,捧着太阳一样。康康能笑了,奶声奶气出一串铃铛似的稚笑,康康能爬了,在地上蜘蛛神一样爬骚。康康能吃东西了,尽管捡起地下的鸡屎当糖果吃,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活泼,十个月不到,竟能站起来,走出木易那种步伐。看到蜻蜓飞,蝴蝶舞,也迈着碎步,东一闪西一扑,天真出满天绚丽。搅动的空气也沸扬。惠丰的心在这一刻,被活鲜鲜生命光忙着,陶醉着。
暮气合拢,黑幕遮天时,惠丰似乎厄难又到了。一天三顿饭像数学方式A+B=B+A一样,铁定的。木易早中两顿饭,吃完,鸡一样抹嘴就走,走不出那棵老槐树了,黑了,吃完,萎缩在窑洞似的屋里。木易放心了,从那件事发生后,再没男人来,也没有女人来。那是几个月以前事了,木榕晚上挨班浇地,木易在门口铺一层沙土,沙土精细,是康康睡土剩的,好像他还用箩筛一筛,均匀铺开,阔的面积着实不小。这些,木榕不知道,惠丰也不知道,都是木易一手策划,制作,导演的。第二天他起个大早,果然发现晚上有人走进院,清晰着几个脚印,花纹印出43码鞋的样子,木易像小网兜住大鱼,兴奋踩着云彩的样子。他眼不给力,有嘴有耳,私访明察,旁敲侧击。当认准是狗蛋时候,他找到狗蛋娘。
狗蛋娘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护短,碎嘴子,又找她的是木易,虽然憎恨木易,又怕木易,见着苍蝇似的腻歪躲避,但同时,也可以把木易当成垃圾桶,好的坏的都可以往里面招呼,木易说话也不绕弯,直奔主题。
木易说:他嫂,以后别让狗蛋像狗似的,晚上到处瞎转悠。
狗蛋娘说:狗蛋偷你了,抢你了?
木易说:前天晚上是不是去我们家了?
狗蛋娘说:是,前天晚上我让他去的,去找惠丰,问问肖桥一个亲戚的事,看着灭灯了,就回了。
木易说:那么巧,正赶上木榕去浇地,离肖桥这么近,不会自己去问啊,再说灭灯在篱笆外边就能看到,还犯着去院里看吗?
狗蛋娘说:也是啊。
狗蛋娘又说:洋沟眼子你也楔橛子吧。
木易说:惠丰还小,好多事还不懂。
狗蛋娘说:你懂得多,她怀孕是不是你教的,你可要看好不儿媳妇?
木易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狗蛋娘说:你害了一个,毁了一个,我家狗蛋再进你家院,不用你,我自己打断他的腿。
木易说:再有人蔫啦吧唧的进我院,我就让他躺着出来。
狗蛋娘说:你英勇,我们怕你,行了吧?
狗蛋娘完了又加一句:你可总活着。
木易说:我得啊,我得活着看着你们。
木易放下话头,舒口气,又完成一件任务似的,拐棍撑在地面上槖槖声重重移动。这件事,当然在村里不会平静,篝火一样烧烧熊熊。好像木易就是一本教材,又一课上给木庄的男人们。
木榕从奶奶走后也变了。也许木榕是从惠丰生康康时变的,也许木榕是和木易睡觉时变的,也许木榕在更早的时候就变了,反正,惠丰感觉木榕变的时候就变了。更多时间,木榕往哪儿一坐,就凝固成一座雕像,苦皱着眉头,费力思索,却无论怎么思索也思索不起来,思索不起来还在努力思索。记得生康康后的第一次,就是奶奶走的那晚,灯泡小,鸭梨似的黄,光晕也弱淡,像一盏守尸的太平灯。孩子没睡,惠丰敞着怀喂奶,木榕一股魔鬼般的激情涌上来,高耸眉骨,两个眼窝阴在眉骨洒下的椭圆形阴影里,两眼炯炯,炯炯放光,像闪电一道耀眼。惠丰被这种表情吓呆,木榕就恶狗扑食,把呆着的惠丰放到,身子耸动着,一耸一耸靠上来,实实在在搂抱一起,康康哭耍,也没阻止木榕动作。惠丰感到木榕那个部位在颤动,那种颤动电流一样,传导到他全身,在一刹那变得强烈,强烈到不可抑制。惠丰感觉到了木榕喘气的火辣,雾气般的东西在眼里洇开,木榕啊啊啊地叫着,惠丰也叫着,惠丰叫着护住自己衣服,不让他撕扯下去,木榕也叫着撕扯。木榕那么有力,惠丰把一个光滑呈现在木榕眼前时,惠丰哭了,大声大声,并哭着哀求。
惠丰说:不要,我才生康康13天。
惠丰说:你听话,你不能毁了我?
惠丰说:我是你老婆,我又不跑,机会有的是。
惠丰说:我求你,我求你了。
惠丰说:你难受,我用手让你舒服,用嘴也行。
惠丰说:……
这夜,哭声是有了。木榕好像被惠丰眼泪软化,一下子苍老一截,木榕拼命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一整盒烟就用了一根火柴,吸得他脸上随便一个部位,都能飏刮出灰烬来。动荡的一夜。然而过了这一夜,他还要,惠丰心绪变得更糟,糟到了不知用什么办法去面对,她的心里像被塞了一球驴粪。
惠丰提出了离婚。
惠丰看到木榕身体明显一颤。
惠丰感到了一丝悲哀。
这丝悲哀,倏地漫进自己心底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