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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6 21:34:48      字数:5338

  今天立秋。
  昨天梨蛋子咬一口还满嘴青水味,舌苔发涩。今天再就咬一口甜汁满满了。
  过了立秋有这么几天了。
  惠丰起了个大早,太阳还在平静,自然光线很暗,远远近近尽管有蛐蛐一类的小物,偶尔发出鸣叫,但也舒缓许多。
  惠丰今天回娘家,是因为昨天木榕的小姑来过,看到惠丰,并没有表示出惊讶,这类事在农村,连洼种地的木庄和肖桥,就像大一点村庄的村头和村尾,憋急眼尿尿可以从这头泚到那头,一个闷屁可以臭到每家旮旯。所以小姑笑笑,惠丰笑笑,小姑笑笑说:在肖桥你该叫我嫂嫂,现在该叫我姑姑了,我沾光了,说完了,刚才还是平稳的笑,现在变得又脆又尖又亮,像母鸡。
  惠丰娘家村,叫肖桥。
  姑姑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家里情况,说爸爸没得说,藤蔓上吊着一个闷葫芦似的,有风荡动,没风安静。倒是妈妈蔫了许多,眼泡子黑着,一如被雨水浸久了的棉花桃子,很少像以前那样的大嗓门说话,喘气也像捂着半个嘴角,很少在人群站站,默默迎送着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七月定旱涝,八月量收成。奶奶原先也是出门的,现在呢,妈妈就把奶奶关在家里,反正就关在家里,提到奶奶,就像一刀砍在惠丰命脉上,奶奶怎么了?惠丰脑海里浮出一个爆炸性破碎景象。姑姑没再多提家里的事,惠丰也没再多问,说这些话时候,是在屋里,阳光稀薄,惠丰却感觉很重,重得像一块加热铁板平压在头顶。惠丰忽然下了重大决定,回家看奶奶,这个决定让她心变得硬钢,许多话无需说了,扬帆挺进吧。当然这个决定没有告诉姑姑。
  惠丰一夜未睡。
  屋里灯光落日一般,昏黄又柔静,照着屋里角角落落,腐败的灰壁,纤尘毕露。油渍,花花塌塌。还有泥土剥落。被虫蛀咬的檩条,遮不住隐私,面粉样的木屑从各个蛀空里飘下来,发出听不到的声音。惠丰不愿看到这些景象,摁灭灯,摁灯同时她听到一声呼,让她思绪一下子又沉入伤感,伤感慢慢缠绕她的心,如水潺潺,悄悄流到回家的那条蛇形土路上。
  赶早,是因为惠丰怕碰到任何一个熟人。
  起雾了。
  今年雾多。
  今年的雾不让人相信得多。
  雾来的迅疾,大野里清清爽爽。惠丰走在路上,路上雾更浓,这正合她心意,有雾,一切都朦胧。雾里她听到有脚步声,发闷,木榔头砸坷垃样,她想也没想,绕到路旁,站在一棵鸭梨树下,等脚步声走近走远,折回小路,折回小路就想了,家里门这么早能开吗?开不了怎么办?敲门,一敲门四邻八居都听到了,她这样想着想着又折回果园。等有说话的声音时候,惠丰在树下站了很久,头发上有水,脸蛋上有水,满身上下都被雾打上水。
  雾,烟似的,但淡了。
  惠丰犯了一个错误,若是有雾的时候进村完全是神鬼不觉的,也可以顺利进家门。她不知道,这个门口从她出走后,就没有上过锁,晚上虚掩等她回家,白天洞开着等她回家。就因为一个心里揣揣的。现在可好,雾来了雾去了,太阳从清河那边升起来,照耀着果园,流一眼碧翠,梨叶上有露珠滚滚,太阳下辐射出耀眼的晶莹。天气晴的真好。做活的开始出门了,惠丰左躲一个可能出现的人,右躲一个可能出现的人,她觉得有些累了,她想到那片让她恨死又后悔死西洼自家的玉米地,想起了那个狼一样的维和。惠丰猫着腰,打游击一样穿梭,玉米偏熟了,绿了一春一夏的玉米叶子开始无奈枯萎,就是种的较晚的玉米粒也硬盖了,片叶颜色有些黯淡。再过些日子,绿色就像烟云一样消失了。
  现在惠丰坐在地上,屁股下垫些玉米叶子,静静地想,太阳也像无精打采,被叶子筛下来的阳光也薄脆,犹如轻纱。这个季节,活物也殷勤,草丛中随时会跳出一只蹦兔,飞起一只野鸡,窜出一只田鼠之类,蛐蛐跃斗,蚂蚁掐架,蚂蚱配对....这些,让惠丰疲惫的心有了片刻安宁和舒畅。惠丰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和舒畅,渐渐她睡着了,直到脸上被什么咬一口,一抓,抓到一只毛毛虫,吓得一抖,抖出好远,清醒过来,才知道,不知多时刮起了不大的风,玉米叶你你我我,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田野里人开始向村里散,夕阳西下,田野暮气迅速上升。
  惠丰好饿,又有蚊子成群奇袭她。她焦躁盼望着,时间再快些,风力再大些,天气再黑些,盼着盼着就黑了。虫鸣海啸一样恋耳,偶尔远处有狗叫,引得孩子嘀哭。夜幕的确似块幕布一样,以看得见速度从西天蔸来,连同那几颗发亮的星子。
  夜来了。
  街面上静极,惠丰尽管小心翼翼,脚步声还是石子样一下一下地砸着,进村往左,走到十字路口往左,再走,过两个门,第三个门楼就是。大门敞着,院里灯光不眨,玻璃似的横躺在地上,惠丰感到很疲倦,前跨一步的气力也没有,大病初癒一样,她怕,怕的怕真怕,但想到奶奶,她就很想奶奶,说不定奶奶就躺在床上,连饭也不吃,她不再犹豫,不管受到怎么样惩罚,斥责,还是唾骂,她都不会再犹豫,她坚决地甩甩头,勇敢地跨上了第一步台阶。
  院里迎接她的是那条老狗,呜呜两声算是叫了,接下去以不和谐动作扑过来,用嘴舔着她的手,还一度摇那条又粗又硬尾巴,惠丰蹲下身拍拍老狗的脊背,老狗矮下身去温顺去蹭惠丰的裤脚。惠丰站起来,透过玻璃看那个熟悉的房间,很意外的,奶奶没戴眼镜,妈妈站在奶奶身侧,手里拿着眼睛,一脸的愁容,一脸的无奈。娘俩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僵持着。
  戴上吧?
  不戴。
  戴上吧?
  不戴。
  戴上干活,给你儿子,给我,给你孙子,给你孙子把鞋底都納好了,不戴你能看清干活吗?
  不戴。
  不戴行,不戴你就别哭了
  说了自己不想,不去想,怎么就总流泪呢?  
  那你不是想吗?妈,别这样,都是她傻,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家,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大错小错都是错,错了就错了,后悔了,知道后悔了就能改错,至于连家也不要了吗?是她不疼咱,她是个傻孩子,原先傻,现在也傻,她忘掉她爸她妈行,可是能忘掉奶奶吗?妈妈不好,妈妈知道不好在哪里。奶奶可是好奶奶啊。
  从小在手里捧着,怀里暖着,眼皮下看着,说没就没了呢?这个小丫头啊!
  妈妈情绪激动,嘴唇暗青,扁豆角似的。她倔强个性在骨子里,愣把涌上来的泪花压回去。她知道不能在老人面前掉下来,她知道那样会捅了马蜂窝的,她擦了擦手里奶奶的眼镜,递过去,奶奶撩起宽大衣襟,擦了擦眼窝,戴上,又端正一下。
  奶奶骂一句:这个小丫,我眼睛哭瞎了,非让她赔。
  妈妈附和奶奶说:就让这个丫头养的赔。
  奶奶说:你非让我干活,就不心疼累着我?
  妈妈说:妈,我怕你累着,每次看你摘掉眼镜总是哭,你说擦泪方便,还不是怕你把眼哭坏?
  奶奶说:就不怕我累坏?
  妈妈说:我感觉累比哭好,累可以让你活动活动筋骨,占着手又可以让你减去思虑,不去想个丫头养的。
  奶奶说:你认为占着手我就不想吗?
  妈妈说:我就让你戴着眼镜,妈,我就让你多陪我们几年吧?
  奶奶说:见不着她,我怎么能走?走也闭不上眼。
  妈妈说:说了不再提她的事,又提了,真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
  奶奶说:去了哪里啊?这个不省心的,见了我就咬她两口,没牙了也要咬。
  奶奶又说:对了,还有这双鞋底,这双鞋底就是给她納的。
  妈妈说:嗯。
  奶奶身边一个标有.鸭梨字样的纸箱里,拿出一只鞋底,鞋底中间缠着一团米粒粗细麻线,一条钢针闪着金属光芒,引着麻线的一端。奶奶右手中指套着一个,不点不点浑身是眼,据说那是干针线活的专用器物——顶针。奶奶每扎一下,右手高举,把针在稀疏头发上擦拭一下,每一下就像把念想输入进去,然后用力扎进鞋底,鞋底的另一面,就露出大半个针身,嫩芽似的探出头,奶奶不是用小钳子捏,就是偏开头,用那几颗为数不多的牙齿贴上去,拔出来。右手抻上一轮,呼呼的一根白痳线,招了野风似的响。奶奶的工作量几乎都是用右手完成的,这时妈妈就在旁边,累了一天农活,还要陪着奶奶,怕奶奶孤,怕奶奶单,怕奶奶摘掉眼镜不停地抹泪。她让奶奶累着,她更是累着在奶奶旁边陪着她搓麻线,一个搓,一个纳,把所有心思都揉在里面了。
  夜,小院。
  灯光,惠丰。
  屋里,奶奶和妈妈对话,让一动不动的惠丰骤然泪掉,僵住身子如开冻一样,血哗哗涌上头,又从头上分泻,似乎要找个突破口喷出来,可是这个突破口就是找不到,血就失了方向,在身体了翻涌。惠丰站着,面对自己灵魂,两手猛抓自己头发,两行热泪,若屋檐雨水下落,成灾。直到有人喊姐,又喊,还喊,她才从怔怔懵懵中清醒过来。
  奶奶不信,妈妈不信,爸爸不信,弟弟信,弟弟把她半抱半推搡进屋里,听到动静的爸爸从另一间屋里出来,失了魂魄一样,呆一下,木一下,揉揉眼睛,问一句?真是你吗?
  奶奶,妈妈才信。才信的奶奶妈妈和爸爸一个表情,木着,呆着。
  爸爸似乎没话找话,也许不知道说什么。
  爸爸说:吃饭了吗?
  惠丰说:吃了。
  妈妈信了,奶奶目光极柔落在惠丰脸上,那目光闪着光亮,透过石头的镜片,显得有些深邃和高贵,对,就是这种眼光看着惠丰,生怕疏忽了每个细节,终于看到了什么,颤微微凑到她跟前,用筋筋爪爪的手去摸惠丰的脸。
  奶奶说:这脸上的红点怎么弄的?
  惠丰摸了摸,又疼又痒的,但装得满不在乎,给奶奶个正脸说:来的路上,蚊子叮的。
  妈妈问,妈妈气呼呼地问:你多咱来的?外边蚊子只有傍黑才有,这个时候还有蚊子吗?再说,木庄到肖桥就四里路,怎么不骑车来,走着这么黑?
  惠丰吞吞吐吐了,惠丰心里激动一下子,惠丰是一条鱼,这条鱼一直被妈妈放在心里游,无论怎样摇头摆尾的游来游去,你能游得出去吗?只能在心里,惠丰不想再犹豫,就毫不犹豫的实话实说了。
  惠丰说:我早晨出来的。
  奶奶惊愕地问?早晨出来的?
  爸爸也一脸惊愕地问:怎么?早晨出来的?
  弟弟抢上话说:姐,你的意思是出来一天了。
  惠丰听到家人话里多了许多东西,每个眼波每个神情都是逼真,心里那一包叫做感情的种子碰撒了,落了满地,又满地长出一些新的情感嫩芽儿。她的眼睛潮湿了,她想让自己镇静,让自己高兴起来,先是笑一笑,陪上一副笑脸,企图把一屋子惊愕弄软了,但张开嘴。
  惠丰说:我是早晨出来的。
  妈妈脸色泛黄,气色恶劣,腮帮子鼓鼓,牙齿开始嘎巴嘎巴响了,又追问一句。
  妈妈说:你吃过饭了吗?
  惠丰不语。
  妈妈说:你吃过饭了吗?刚才你爸问你,你说吃过了,是不是在骗我们?你个丫头养的。
  妈妈强横地说:你说没吃饭,说,你说没吃饭?
  妈妈更强横地,声调提高许多,简直是嚎也似的叫:你说没有吃饭,你说你饿一天了,说啊!
  惠丰哇一声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流,任它流。
  惠丰哭着说:我饿,我饿了一天了,我怕,我害怕,妈我怕啊,好怕好怕!
  曲曲折折的人间苦难。妈妈垂下头,几步走到洗脸盆前,捧起清水,扬在脸上,又滑落到下巴,又垂直地掉在地上,不知是盆水还是泪水。话,揉的奶奶心碎,爸爸心酸,弟弟心疼,屋里,禁不住一片欷歔。
  惠丰哭。
  家人看着她哭。
  奶奶说:哭吧,哭吧。
  奶奶说:只要能哭就有心。
  奶奶又说:只要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她的哭倒让老人产生一种通电效果,一下子,觉得一亮,整个人像灯泡一样就亮了。奶奶放下话头,颤悠悠奔向锅台。
  妈妈拦住奶奶说、
  妈妈说:我去做饭。
  奶奶说:我去吧。
  妈妈说:你娘俩近,陪她说话吧,还是我去。
  奶奶说:你去你去,去做丫头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汤。
  妈妈说:这回可以摘掉眼镜了。
  奶奶说:偏不,就戴着
  妈妈去厨房,妈妈出厨房。问奶奶,征求奶奶意见说:妈,西红柿没了,做什么吃?
  弟弟说:我去买。
  爸爸说:快半夜了,小卖部早关门了。
  弟弟说:我就去砸门,不开就砸。
  惠丰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在,一家人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吃。惠丰吃着吃着就哭了,一家人看着看着也哭了,她就哭着大口大口吃,她真饿了,好像从走出这个院一直饿到现在。饭桌上两个馒头,两颗黄瓜,一小碗面酱,再有就是一锅香气弥漫的西红柿鸡蛋汤,汤面上放着少许香菜,红红绿绿,缓缓地动,轻轻舒张着。她吃着,她哭着,泪珠像天上落下的雨,不住落进碗里。
  惠丰觉得这顿饭好香。
  奶奶老了,整个身躯矮了许多,好像一只风干茄子那样皱缩。脸上颜色骨头样苍白,肌肉也松垮的只有皮似的,但眼光泽明亮。
  没有什么冗长的解释。
  惠丰好像出了趟远门才回家一样。
  惠丰执意往回走的时候,已近12点,本来爸爸说送的,妈妈不让。弟弟又说送,妈妈也不让。妈妈送惠丰,还有那条好事的老狗,惠丰走,妈妈走,妈妈步子总压住惠丰步子,就这样,走出村外还在走,走到现在娘俩没有一句话,包括狗。终于,惠丰站住,妈妈也站住,妈妈说话。
  妈妈说:往前走,我送到你村口。
  妈妈说:别为难自己,缺什么东西回家来拿。
  妈妈说:你是妈妈生的,是奶奶养的,别忘了常回家看看。
  妈妈说:到了这份上,你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的鬼。
  妈妈说:错了也错过了,别再错,一家人为你死过一次了,别让我们再死一次,一家人都病了,你奶奶经不起折腾了。
  妈妈说:你走了以后,派出所帮着找了三天,你奶奶那么大岁数都给人家下跪了,该想的法都想了。
  妈妈说:我一生不会进你婆家门。
  妈妈说:好好的。
  送到木庄村口,妈妈不走,要看着惠丰先走,惠丰也不走,要看着妈妈先走,到底妈妈怒嚎了她,惠丰就先走了,不知道那条温顺的老狗陪妈妈在原地站了多久。
  天黑色,没有月。
  星夜,夜风吹着,带着一些凉意。星稠密得很,一颗颗攒成团,闪闪烁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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