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5 21:55:05 字数:4639
这是一个大月流天的夜晚。
月不吝啬,散下的光溶溶斜斜地从没有窗帘的玻璃上流进屋里,于是,炕上就印上好多不规则的条条框框,粘贴的金纸似的。这时奶奶已经睡了,身子蜷曲着,盖着一条淡蓝色的被单,均匀的鼻息使得这静静恬恬的夜倍加温馨。惠丰本来是看书的,一些情节撩拨的她柔软处渐潮渐湿,放下书就想,又想的激情澎湃。就这样,看一会想一会,再看一会又想一会,动情处,就被思绪拴上一根红绳,拉得远远,脸上悄悄涌上红潮,木呆呆,直到有一只蚊子煽动翅膀在她耳边高歌,才惊醒似的,恶模恶样地骂一句,摁灭灯,屋里立马泻满光亮,惠丰透过玻璃默默看着那轮明月,心里热着,心里跳着。
月亮果真很好。
月亮原来这么好。
惠丰就看着这月亮,羞羞答答,飘飘渺渺的。天空并不是没有意外,意外就在这一刻出现,有一片无根的云,探头探脑浮来浮去,看准时机一下就缠裹住月,那月想挣扎再也挣扎不出来,但还在挣扎。
屋外一片麻黑。
屋里也一片麻黑。
黑影里,又一只蚊子偷袭,惠丰把灯弄亮。有一只蚊子在灯亮中飞舞,像一只黑色的小球在惠丰眼里跳动,嗡嗡声响好像戏台上的弦子,听起来柔柔和和的,但在她的耳朵里,这声响如战斗机一样炸响,后来,这蚊子旋儿旋儿落在奶奶的胳膊上,塌下双翅,腿脚落定,屁股一翘,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嘴扎下去。惠丰看着蚊子,奶奶不动,蚊子吸吮奶奶的血,贪婪且惬意。惠丰坐起,用手拍向蚊子,蚊子感觉有危险振翅想飞,正迎上惠丰扑过来的手掌,就这样,蚊子在她的两个手心四分五裂,但明显地印上一点血红。
一切都像天造地设。
看到血,惠丰就再现玉米地里她躺着的那个图案,再现那一片激情,还有头一次来的那次惊慌失措。
那年她14岁还是13岁?也许更小。
那是个白天,阴濛濛的,下着雨,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还没有晴的意思,时大时小,无论大小,但没有间断。这样的天气会让人沉闷,会让人怠慢,会让人打不起精神,会让人感到疲惫,会让人想睡觉。惠丰睡觉了,惠丰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扎了他一刀,那一刀真狠,扎在小肚子上,也许是扎在小肚子下方,不是很疼,她没有看清扎她刀的那人摸样,流了很多血。反正伸手一抓,粘糊糊的,五个手指就像五个冰糖葫芦似的,她被吓醒了,出乎意料的是,现实比梦中更让她惊心破胆,她感觉自己要死了。
惠丰喊:奶奶。
惠丰大喊:奶奶,奶奶。
奶奶是惠丰的神啊!
奶奶普通人一样在村里生活着。
惠丰印象中的奶奶,好像没有惊慌过,今天,以她这个年龄不相符的速度,走到惠丰面前,惊疑地看她,眼里满是问询,并伸手关注地去摸惠丰的头,又摸自己的头。
奶奶说:怎么啦?吓死我了,不冷不热的?
惠丰说:奶奶,我就要死了。
奶奶说:傻丫头,怎么会呢?
惠丰说:我真的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才这么小。
奶奶把惠丰揽到怀了。
惠丰感到奶奶两臂在微微抖动。
惠丰心里呼呼哒哒,话里抽抽涕涕,带着哭音,又尖又快又惊慌。
惠丰说:奶奶,我流了很多血,流得肚子疼,堵也堵不住。
奶奶拍拍她的脸,透一口气。
奶奶说:是不是头一次流血?
惠丰说:是。
奶奶慈眉善目笑笑,又透一口气。
奶奶说:都说我的孙女乖小伶俐,刁钻透体,看来也是一个傻丫头。
惠丰没说话。
奶奶说: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有告诉过你?
惠丰说:嗯。
奶奶说: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
惠丰说:嗯。
奶奶说:你整天抱着书,书上难道没看到过怎么回事?
惠丰说:嗯。
奶奶说:奶奶告诉你,我们都是女人,我是老女人,你是小女人,女人都会这样的,你懂吗?
惠丰摇摇头,又点点头。
奶奶说:女孩一见流血,证明就要成大人了,以后的每个月会有一次,正常的话都是在每个月的这一天,在庄稼人嘴里就是来事了,来血份了,见红了,来戚了,在人家有文化的人嘴里就是,月经啊,例假啊什么的,有了这东西,就可以怀宝宝了。
惠丰在奶奶怀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甩掉两颗眼泪,表情显得奇怪,若有所思。
惠丰说:奶奶,我妈妈说,我是我爸在西洼刨红薯时刨出来的,刨出来才猫一样大,其实,我知道我是妈妈生的。
奶奶说:你是你妈妈生的。
惠丰好像明白了,她高兴起来,满脸绽放光彩,她静静地躺在奶奶怀里不动,听奶奶说,听奶奶说了很多。
奶奶说:记住丫头,来血份是正常,不来就是不正常了。
奶奶说:到懂事的岁数了。
奶奶说:我大你几岁的时候,我都成你奶奶了。
奶奶说:整天抱着书,不懂这些,呵呵。
奶奶说:小小年纪,想到死,我老婆子还不想死呢。
奶奶说: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没用了,我会替你去死。
奶那说: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去死,你死了我就不活了。
奶奶说:咱家几辈就你一个闺女,你妈妈对你厉害那是疼你,只在你在我们面前晃悠着,平安着,累断筋也高兴。
奶奶说:我和一个孩子说这些,是不是老糊涂了,是不是一个疯婆子的话?今天这是怎么啦?
奶奶说:……
惠丰松开搂奶奶的手,忽然开口,但欲言又止。
惠丰说:奶奶。
奶奶凝视着她,禁不住催问,同时,捋了捋惠丰散乱的细发。
奶奶说:说吧,想说什么?
惠丰低下头,眯起眼,终于下了决心似的。
惠丰说:奶奶,是不是女孩都要嫁人的?
奶奶笑笑。
奶奶说:傻话,你看到谁家养个老姑娘。
惠丰说:奶奶,是不是嫁人的时候都要有嫁妆?
奶奶说:是啊,条件好的多点,条件差的呢,就少点啦、
惠丰说:奶奶,等我大了,到嫁人的时候,我就要一件嫁妆。
奶奶说:要什么得和你爸妈商量。
惠丰忽闪起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奶奶。
惠丰说:我就要你给我当嫁妆,别的什么也不要。
奶奶一愣怔,大笑。
奶奶说:行,只要你爸妈舍得,只要并不嫌我碍事,我就给你当嫁妆,不过,你得听我一句话。
惠丰迫不及待,攥紧奶奶的手。
惠丰说:你说,你说。
奶奶说:从今天起,不能再提那个倒霉的‘死’字。你记住,无论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要为爸爸妈妈弟弟奶奶活着,而奶奶我这个掉了渣的糟老婆子是为我的孙女活着的,你是奶奶的命啊,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奶奶就跟你去。
惠丰狠狠地点点头。
惠丰说:我不再提,奶奶咱拉钩。
惠丰伸出葱白似的小手指,欢快地说。
奶奶也伸出老筋暴外的手,
奶奶说:拉钩。
惠丰忽然欣慰地哭了。
惠丰的心境很久才平静下来。
惠丰70多岁的奶奶,虽然皱纹纵横,但郎朗地活着。因为奶奶念想有,奔头也有。
奶奶还在睡。
窗里窗外,一片好月光。起风了,夜风沙沙。
惠丰睡不着了,她的思绪好乱,如麻。
惠丰想到了一件事情,这个月的例假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了,按每年的每月应该来5天到6天了,她很是正常,最多往后推迟1天最多两天的样子。
惠丰想到了奶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来例假就可以怀宝宝了。更何况她是18岁的大姑娘了。
在那一刻,这种想化作千万钢针,刺进她的神经,在一种刺疼的折磨下,阵冷阵热,心脏也阵跳阵停,她很害怕,怕得浑身颤抖,闹痢疾一样。牙齿浑浑蛋蛋打架,白亮亮的月闪烁,无声狡黠地照她,看笑话似的。惠丰紧紧闭上眼睛,扯起被单蒙住脑袋,莫名其妙地想逃避什么,她盼望最好面前出现一个无底洞,只要钻进去才能保证安全,可是呢,无底洞没出现,有地洞也没出现。
第八天,该来的没来。
第九天,一切没有动静。
第九天夜里,惠丰小心翼翼地问了奶奶许多事情,奶奶也说了很多,村子里禁忌就像大野里的蚂蚱,蚂蚁,一样多得数不清,一套一套的,尤其男女之间的禁忌最痳达,最为人不耻,好人家是出不了这事的,这样的女人,脏心脏肺脏门庭,奶奶说了很多,惠丰听进去很少,她的耳边像敲了一声罄儿。奶奶睡了,她辗转反侧,口干舌燥,默默坐了一夜。清晨,惠丰从屋里出来做饭的时候,脸色苍白,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第十天,依旧,静默悄息。
都知道惠丰是被奶奶宠大的,被妈妈严管大的,她也不辜负自己,俨然树上的画眉,好笑,好唱,也好闹,爱在人群巷尾自由自在地走,这两天忽然变了,变得忧悒,郁郁寡欢,失了精神,失了笑,呆呆,木木。
惠丰的反常,奶奶看出来了,奶奶认为那是一种青春期的反常,孩子大了,大了的女孩都会有大了的心事的。
……夜,渐渐深了,还是白月风清,远处有狗叫,远处还有狗叫,几点朦胧灯光,都且不遥远。
惠丰感觉天要塌了。
惠丰下了重大决定。
惠丰决定明天自己偷着去医院检查。
天空浮着薄薄的雾气。房顶浮着薄薄的炊烟。雾气和炊烟融在一起,如烟如雾。心里有活的人,肩上扛一扒锄或胳膊上一竹篮,放羊的也赶着群羊,在清新的晨气中走出家门,尽管露水又湿又重。
惠丰也是这个时候走出家门的。
惠丰中午没回来。
到下半晌,奶奶就走到村口看了三次了,她没告诉别人,太阳还在下滑,夕阳再照,奶奶坐立不安了,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她赶紧招呼惠丰爸妈,爸妈又招呼族人和村里人,人们都放下手里活,跑到惠丰家,没有多少话,分头拉网式的找,通村外的路没几条,各条路上都有人去追去找,都是空,知道空了还去找,又去大野里喊,声浪一声叠一声,抑扬顿挫,荡气回转。太阳不等人,说落即刻没了踪影,找的人都回来了,垂头丧气,光叹气,不说话。
假如惠丰是个男孩,兴许还会平静几许,但她毕竟是女孩,还是个18岁的妙龄女孩。妈妈找疯了,挨家挨户的乱跑,问过这个问那个,还跑着骂,骂着骂着就眼圈红。红着眼圈跑到自家的大田里,一圈一圈地转,转完一块又跑到自己的另一块田里转,玉米叶像锯齿,在她的臂膀上割了许多粉道子,像白缎子上缀着一条条细长的丝线,她不管这些,若是能找着女儿,胳膊现在被卸掉也情愿。
妈妈想:丫是干活累了,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妈妈想:睡熟了当然很难唤醒。
妈妈想:大声唤醒她。
妈妈就大喊
丫——
惠丰的爸爸也在找,他总是不言语,默默的,他的行动就是言语,他急急地,连村里村外柴草垛,麦秸垛,犄角旮旯,甚至田野里的大小井眼,也都用手电照过,他的行动像他的身材一样细长,绵绵的。
这个季节,白天日照,风也是暖暖的,到了夜里,还是有点凉。蚊虫被风吹得站不住,很难贴近人的皮肤,尽管这样,奶奶的胳膊还是被盯了几个红包。村口,奶奶望穿了眼,和她一样望穿了眼的还有陪着奶奶的村人,奶奶不说话,谁也不说话,但不说话的人们听到了惠丰妈妈的喊叫。
丫——
那声音,颤抖着焦急和凄切。
夜很晚了,奶奶不回去,谁劝也不行,倒是妈妈哭了,奶奶看到妈妈哭了,奶奶也哭了,泪水长流,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犟孩娃。
妈妈说:这个死丫头崽儿,去哪里该放个屁啊。
妈妈说,守着守着就在眼皮底下守丢了,还是守得松啊。
妈妈说:咱管她严,是疼她,她疼咱吗?
妈妈说:咱家去等她吧,也许她现在到家了。
奶奶不动。
妈妈说:妈,咱回家吧,你不回去,村里这么多人陪着你,你舍得这么多人挨咬挨冻的
妈妈说:你不疼自己,疼疼村里人吧。
奶奶没再坚持,被妈妈和人们搀扶着回家了,回家后的奶奶一直抽泣着。
第二天,天没有麻亮,奶奶就起了,来到村口,坐着等惠丰,饭也不吃。天慢慢的又要黑了,快黑的时候,来了一片云,又来了一片云,连成一块灰布,紧跟着,金光乱闪,雷似霹雳,很快雨点就下来了,稀稀疏疏,但很大。奶奶坐着不动,好在冒出一场大风,刮散了乌云,星星又露出来,但风没有撤去,风吹起奶奶的头发,吹起奶奶的衣襟……
星光下的路,迷濛一片。
奶奶没有再哭,痴呆呆,一动不动。
奶奶就在黑夜里等,等她孙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