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孤舟豪雨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莽古济了。
　　自从她改嫁给了蒙古敖汉部首领琐诺木杜棱后，便较少来探望两个女儿。敖汉部原属察哈尔，后来说是蒙古大汗林丹汗无道，残害蒙古各部落兄弟，因此才率部归附了皇太极。当时莽古济的前夫，也就是阿木沙礼姐妹俩的父亲吴尔古代去世，皇太极便将这个异母姐姐指婚给了琐诺木杜棱。
　　可她名为琐诺木杜棱的大福晋，却并未有多少威信。琐诺木对一位亲信大臣的妹妹言听计从，并没将莽古济这位大金公主多放在眼里。
　　皇太极似乎不想和莽古济打照面，便让代善和豪格岳托三人招待她，我和色堪在一旁好生伺候着。
　　“大汗怎么不来？病了还是又不想来了？”我一进来，就掉进了莽古济阴森的眼神里。她的眼睛和父亲很像，颇有几分凌厉果断。
　　我甚至误以为，眼前看着我的人是努尔哈赤。可是她只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却没有父亲的沉稳。
　　此话一出，我看到色堪握紧了拳头。他对皇太极是真的忠心耿耿，怎么会容忍莽古济如此说话？他正要开口时，我便抢先道：“回福晋，大汗说，今日二贝勒要前去永平府换防，此事走不开，所以……”
　　“所以就叫你们两个来了应付了？大汗要是不想见我就直说。”
　　“三妹。”此话一出，一旁的代善开口道。
　　“二哥，看来我今天来错时候了。大汗既然不想见我，我还跑来受气了！”她不再盯着我和色堪，而是对代善愤愤地说。
　　“父汗没来，但是儿子都来了，额涅就不必多计较了，否则如果招待不好额涅，父汗怪罪下来，儿子可惹不起。”莽古济正欲起身，一旁的豪格立马站起对自己的岳母赔罪。说着，他向莽古济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豪格非常不喜欢莽古济，曾吐槽莽古济总喜欢干涉他和阿塔丽之间的事，并且极其护短。岳托虽然没明着跟我抱怨过，可是看他此时阴郁的表情，便不难发现他也不想理莽古济。
　　莽古济“哼”了一声，代善见她如此，无奈地笑着摇头。
　　“二哥，你身为大贝勒，就不能替妹妹向大汗讨个说法？琐诺木杜棱根本没把我当大福晋，他眼里只有那个贱人！堂堂大金的公主竟然受此对待你们都无动于衷？”
　　莽古济已经没了一点风度，她一点都不像一个公主，只是一个受到丈夫冷落的妻子。见她面色愤怒又不甘，我隐隐生了些许同情。
　　“此事琐诺木杜棱是有错，可是吴尔古代已经死了，你就别太惦着他了！琐诺木杜棱好歹是个男人，见你这样子，怎么可能想搭理你？”代善厉声对莽古济道。
　　“二哥你不也是对岳托的额涅念念不忘？”
　　莽古济右手食指定定地指向了坐在她身边的岳托，却没有回头，“吴尔古代这人是懦弱了些，可是比琐诺木好多了。琐诺木早就被那个贱人迷住了，根本不是因为吴尔古代！”莽古济怒道。
　　一说到“岳托的额涅”，代善便不似先前那般静如止水，一抹伤痛掠过了面庞。
　　莽古济说到了他的痛处，我心想，而岳托原本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瞪大了。
　　“你少说几句，木已成舟，你还想要吴尔古代活过来不成？人死不能复生……”
　　“二哥！你不也为了岳托他额涅伤心了一辈子？我的心情你难道会不懂？”莽古济咬着牙，几乎就是在质问代善。
　　“额涅！”岳托突然站起，他抿着抽搐的嘴唇，“您对我阿玛放尊重些。阿玛和我额涅的事您别插手！”岳托见莽古济语气很不友好，便在一旁提点莽古济。
　　代善的脸上满是欣慰，他嘴角扬起，对着儿子泯然一笑。岳托全力保持平静，可是震惊之色明显，嘴唇不断抖动着。
　　这件事情，看来他一无所知。
　　“敖汉部原属察哈尔，如今它归附大金，对于攻打察哈尔是一大利好。大汗将你许配给琐诺木杜棱，就是希望能够相互交好。三妹，这口气你必须忍着……”代善好言好语地劝道，莽古济则难以息怒。
　　“又是为了大金么？”莽古济绝望的笑意中似乎就要流下绝望的泪水。
　　“阿玛逼着我嫁吴尔古代，也说是为了建州好，我还和阿玛大吵一架。若不是我和吴尔古代恩爱，我早就跑回建州了！大汗要我嫁给琐诺木杜棱，也是说为大金好！你们这些人就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现在阿玛死了，你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闭嘴！”代善忽然怒了。
　　当年哈达部被灭后，由于哈达部与明朝来往密切，努尔哈赤扶植了吴尔古代这个傀儡作为首领。吴尔古代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是为人老实。努尔哈赤后将莽古济嫁给了他，借此牢牢控制住哈达。
　　可是这一切都由不得莽古济。身为努尔哈赤的女儿，婚姻就注定是要和政治永远牵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是生在爱新觉罗家。
　　皇太极对乌吉莎万分疼爱，也还是把她远嫁到了蒙古。
　　其实莽古济也是个可怜人。
　　一句“闭嘴”后，代善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冷冷盯着莽古济，直到把她的气焰全部压了下去。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地上的尘埃被微风吹起。
　　见大家都闭嘴，莽古济也放弃了。她嗓子暗哑，低喃着说：“我去看阿木沙礼和阿塔丽，你们几位军务繁忙，不必送我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也没对身为大贝勒的代善行礼。
　　“额涅疯了！”豪格摇了摇头，起身想走出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对代善道，“阿牟其，我先去八角殿，失陪了。”
　　“阿玛，您对额涅她……”岳托又是惊喜又是惭愧地开口了。代善似乎料到岳托要说什么，便抬起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他是不愿多提这段伤心往事。我向岳托摇了摇头，叫他别再多问，要不然两人都要伤心了。原本面色阴郁的色堪，现在也面带叹息。
　　莽古济身为公主，看似享尽荣华，可谁知道她也有自己的痛苦？如今努尔哈赤已经去世，她更是无处倾诉自己的痛苦。
　　回到八角殿时，里头已经挤满了金国的要员们。阿敏今日要去永平换防，几名重臣都来了。今天莽古济来得真是时候，我才招呼完她，就要这样马不停蹄地回来轮值。
　　“大汗，臣来迟了，还望大汗恕罪。”代善道。
　　“二哥言重了，是我叫你负责招待三姐，辛苦二哥了。”
　　话音刚落，阿敏便朝皇太极跪下，“大汗，臣想和济尔哈朗一同驻守永平，硕托太年轻，还是留下为好。”
　　驻守永平期间，萨哈廉和济尔哈朗二人一直在重用汉官，严惩造谣生事之人，二人还不断去安抚城中百姓。这么一番努力下来，算是稳住了永平城的人心。
　　阿敏这话倒是毫不客气，好像在逼迫皇太极答应。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刷”的一下几乎都变了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阿敏这是活腻了么？他这番话不单单是挑战皇太极，更是不给代善一点面子。
　　“你和硕托去没什么不行的。他也立下许多战功，年轻不是问题。”皇太极见阿敏口气如此生硬，也不跟他客气了。
　　阿敏以前就发表过很多很“神奇”的言论，那时皇太极还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已经是要忍无可忍了。
　　“大汗，济尔哈朗是我弟弟，兄弟理应在一起不应分开。父汗在时，每次出征都是我和济尔哈朗同行，大汗现在硬要拆开我们兄弟俩，阿敏不服！”
　　“你身为兄长居然不知道关心自己弟弟！济尔哈朗已经在永平驻守许久，理应叫他回来休整休整，不然以后怎么打仗？你当你弟弟是铁人？”皇太极道。
　　阿敏竟然从跪着变成站着了！他抬头直视皇太极，目光寒森。
　　“大汗，我无非是想和济尔哈朗一同驻守，这点小事大汗居然不允许，是把阿敏当成破石头吗？”
　　“阿敏你疯了，到底谁是大汗？”代善见势不妙，马上在一旁怒声呵斥。
　　“代善！你别老是当和事老！我和我弟弟一同驻守，这有什么不妥？”阿敏也不再给代善面子了，指着他唾沫横飞地怒骂。
　　“济尔哈朗在永平驻守已久，他也想回来休整休整，要不然我何必叫你去接他的班？”皇太极“砰”的一拍桌案，“你用脑子想想！”
　　“这也不打紧，我到了永平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叫济尔哈朗留下。我是他兄长，他若不从，我一箭射死他！”
　　阿敏此言一出，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阿敏是个急性子，皇太极今日的一言一语中显然都在顺着阿敏的话，以言语相激，叫他露出把柄。济尔哈朗是否回防的问题，显然不是什么大事，皇太极完全可以让济尔哈朗继续驻守永平。
　　偏偏皇太极揪着不放，让阿敏显然在不知不觉中，给皇太极留下了足以取他性命的理由。
　　八角殿上一阵窃窃私语后，又恢复了鸦雀无声，温度正朝着零下急速下降，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投向了怒不可遏的阿敏。
　　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还有阿敏粗重的呼吸，显然他是极其愤怒，他看了莽古尔泰一眼，大概是希望莽古尔泰可以帮自己几句。
　　莽古尔泰却是一脸无奈。他和阿敏俩人关系不错，可此时此刻，阿敏在众目睽睽下对皇太极不敬在先，莽古尔泰也不好再为他多辩护了。
　　“如果你想早点见到你阿玛，那你尽管把济尔哈朗杀了，事后我皇太极一定成全你！”皇太极见阿敏气势逼人，便说了重话。
　　当听到皇太极说起自己父亲时，阿敏好像有些收敛了，只是很快，他的怒火又卷土重来。
　　“哼，我要杀自己的弟弟，你们谁能把我怎么样？”阿敏说到此处，居然捋起了袖子露出半只胳膊，如一头发怒的恶狼般死盯着皇太极。见阿敏气势汹汹，一旁的四名正黄旗御前侍卫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太极面前护住他。
　　“阿敏！你还想不想活了？”多尔衮站了出来，指着他，“济尔哈朗哥哥哪是你说杀就杀的？就算你要杀，也得先问问大汗的意思！”
　　“臭小子，你别火上浇油！”阿敏骂道。
　　“你可看到了？连十四叔都明白济尔哈朗不可杀，阿牟其比他年长数岁，居然连这等道理都不明白，如此您不配大金国贝勒的称呼！”豪格很是时候来了个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