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离

　　“额涅很漂亮吗？”我站在阿玛身边，看他和泥。
　　“嗯，”阿玛扭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会和你额涅一样美的。”
　　我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谁知阿玛忽然话锋一转，说：“你哪儿像她啦！你额涅生病时，我一边照顾她，你在一旁又哭又闹的，当时我真想把你直接掐死！”说着他将沾着泥的手在我脸上一划，脸上一阵凉意。
　　我瞪圆了眼睛，却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半晌，他回头笑着说：“丑八怪，你哪比得上你额涅？”
　　“玩我啊！”我在阿玛的腰上打了一拳。
　　过了一会，阿玛将手洗干净，又沾水洗去我脸上的泥巴。
　　“阿玛干嘛给丑八怪洗脸？”我故作委屈，努力装出小孩子的稚嫩样。为了不让阿玛怀疑我的身份，我时常逼着自己卖萌，却是卖不像，哎……
　　阿玛“啧啧”了一声，“在腹诽我，嗯？”说着拿手指弹了弹我的脸。
　　“你就是坏人！”我的脚狠狠跺了几下，他过来抱起我，“不跟你玩了。你额涅要是听到你骂我，晚上我在梦里会挨骂的！”
　　“必须的！”我嘻嘻笑着，深深觉得这个萌卖得实在是辛苦。
　　“好好好，我是坏人。该睡了，明天还要干活呢。”阿玛将我放到了炕上，然后他弯下腰，捡起我刚刚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扇子。
　　已经入夏，帐子就是个大蒸笼，丝毫不透气。
　　“你先睡，我给你打扇。”他在炕的边沿坐下，阵阵凉风袭来。
　　“你也要早点睡。”我乖乖地躺下，虽然没什么睡意。来这里这么久，我只在过年那两天好好睡了一觉。
　　“好。”阿玛起身吹灭了帐里的蜡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闭上了眼睛，没过几分钟又睁开了眼皮子，依稀瞧见阿玛坐在我身边给我打扇。
　　“阿玛，不睡吗？”
　　“等你睡着了我就睡。”阿玛躺下来给我打扇。
　　他伸手擦去我额上的汗水，笑道：“你刚出生没多久，你额涅就病倒了。那时也是夏天，我边给她打扇，边给你摇悠悠车。”
　　女真人习惯把婴儿放在悠悠车里睡。
　　哎，原来雅吉曾经这么幸福，可这三口之家的幸福只维持了短短的几个月就仓皇逃走了。
　　“阿玛，你想额涅了么？”
　　我看到那把扇子停了一下，阿玛轻轻地碰了碰我的眼睛，“嗯，很想她。你快睡吧，明天还要干活的。”阿玛说完，凉凉的嘴唇在我额头上一吻。
　　小时候家里还没有空调的时候，爸爸除了开电扇，也会一直给我打扇，直到我睡着。
　　凉意沁入皮肤，驱散着热气。
　　黑暗之中，我听到阿玛在我耳边低声说：“快点睡觉。”
　　扇子有些破，还是能扇出阵阵凉风。我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昨晚比平常早睡，天还没亮我便早早醒来了，发现自己枕在阿玛的胳膊上。阿玛仍没醒，额头和脖子上渗出了细汗。我拿起阿玛枕边的扇子为他扇风，又用手悄悄地将他的汗抹去，动作很轻很轻。
　　扇着扇着，手臂有些泛酸，我终于体会到爸爸为我打扇时的辛苦。
　　我不断扇出凉风，可阿玛的额头脖子依旧在渗出汗水。
　　“怎么不多睡一会？”阿玛睁开眼睛，伸手拿过我手里的扇子，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睡不着。”说完我便跳下了床。
　　“哎呀……”阿玛忽然按着自己的手臂。
　　“怎么啦？”我问道。
　　“没什么，手臂有些酸。”他说着，我想起昨天晚上我把头压他胳膊上了。
　　忽然间我心里愧疚万分，道：“给你揉揉吧。”
　　“不用了，很快就好了。”阿玛柔柔地笑着，我抓住了他胳膊肘。
　　我将阿玛的袖子挽起，看到了由于被我的头压着而发红的皮肤。
　　我用双手轻轻拿捏着他的肌肉。
　　“行了，很舒服。头发散开了，阿玛给你编个辫子。”
　　为我绾了一条麻花辫后，他塞给了我一块萨其马，“昨晚才做的，吃完它再去干活。”然后他先离开了帐子。
　　只是一块萨其马，却是我在古代第三次吃早餐。
　　我刚踏出帐子时，一张令我厌恶的面孔出现了。来者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叫我厌烦无比的阿克敦！
　　“野人，总算逮着你了！”他走进帐里，我隐隐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的手中还有一条长鞭。
　　我下意识撒腿就跑，却被他死死扣住，紧接着双脚腾空而起，整个人被他甩到了帐子里的炕上。
　　“滚！”我迅速地坐起，想要快点脱身。
　　“今天得把账算清了！”此刻的阿克敦俨然是头饿昏了的狮子，巴不得一口把我吞下。
　　一座“五指山”压在了我身上喘不过气来，我几乎就要窒息。
　　“滚出去！”我话音一落，一条麻绳捆上了我的双脚。
　　“阿玛——”他的右手用力按住了我的嘴，将一大团纸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呜咽着，完全没了呼救的机会，很快双手也被另一条麻绳捆住了。他把我揪下地板，我像个不倒翁般左右摇晃着，打着趔趄，难以稳住。
　　忽然间，我惊恐地看见他从地上捡起了那条鞭子！
　　“雅吉！”是阿玛的声音，“雅吉！”
　　就在他冲进帐子的时候，阿克敦一个转身狠狠朝阿玛的脸挥了一个拳头。
　　“碍手碍脚！”我看到阿玛的嘴角又渗出了血迹。
　　“连我都敢惹了，上回的帐连同这次一起算清了！”又是一鞭子，疼痛在我的皮肤上蔓延开。
　　就这么……任人欺负吗？我的脑海中只剩下彻骨的绝望。
　　在我脑子一片混沌时，一切都结束了。阿克敦“啊”的一声惨叫后，我听到了“轰隆”一声，似乎有什么倒下了。骇人的血腥味开始传进我的鼻子。我想张开眼睛，可是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一刹那，身子腾空而起，我似乎躺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妞妞，妞妞……”在阿玛的一声声轻唤中，我终于将紧闭着的眼皮顶开了。眼睛一转，映入眼帘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昏暗的帐子，而是笼罩在晨光中的森林，还有阿玛急得几近发疯的脸。
　　我正躺在他的怀里，突然间他将我放到了地上。我手脚上的麻绳都已经不见了，可因为刚才被捆太紧，手脚因为麻木在不由自主颤抖着。
　　“快走！我杀了阿克敦，你快走！”阿玛忽然间将我夹在了他的胳膊下，急速跑到了帐子后头。
　　什么？我的脑子一片茫然，完全没从方才的噩梦中脱离。
　　杀人……他杀人了……
　　“我们一起走。”就在双脚落地时，我猛然间回过了神。
　　“额真大人的那条猎狗会闻出的气息。只要放出来我们都会被抓，我死了你怎么活？”
　　“不行，跟我走！”九个月的相处，我已对阿玛产生不少亲切感。我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妞妞！”阿玛忽然“扑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求你了，现在就走，别回来了！”
　　“阿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好好过日子，以后找个好人嫁了。”哀求的语气让我心中一阵绞痛。
　　“可是……”没等我话说完，“啪”的一声脆响，阿玛扇了我一个耳光。
　　我捂住了左脸，眼泪在打滚。阿玛居然打了我？他不是很疼这个女儿吗？
　　“别回来了，听到没有？”
　　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可是脚的反应快于大脑，已经开始慢慢挪动。
　　“走啊！如果大难不死就去找你！”他的眼眸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朦胧到让我无法看见他的眼神。他走过来抚摸着我火辣辣的左脸，迅速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又将我搂入他的怀中。
　　“走啊！快点！”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忽然推开了我，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可是脚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跑动。
　　阿玛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他只在我的世界里存在了九个月，就这么仓皇消失了。
　　我迈开步子开始疯跑。初升的太阳此刻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壮美，在我眼里只是张惨白的面孔。野花盛开，星星点点，它们为这片山林编织了一条美丽的裙子。
　　我边跑边流着泪，无心去欣赏色彩缤纷的花朵。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原以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还会有个亲人得以相依为命，可为什么一切只是个玩笑？
　　周边一片的寂静，潺潺的河水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无力向前流去，郁郁葱葱的树林此刻被层层绝望包裹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的身上汗流浃背，无数根钢针仿佛在扎入喉咙。跑着跑着，我的脚几近麻木，让我几乎感觉不到脚部的存在。
　　脚下一软，我栽倒在草地上。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暗淡，然后蒙上了一层黑纱，我的意识随着黑暗的降临而不断四散逃去。
　　“老天，求求你，求求你保佑阿玛，求求你……”这是脑子里仅剩下的一点意识，却伴随着不断消失的河水声一同消失。
　　最终，连那点河水声也从我的耳畔逃走。
　　一片绿叶落入了水中，随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