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品名称:关东匪后 作者:李百合 发布时间:2015-08-12 18:22:14 字数:5871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连贤因交不起伙食费就跟班主任卢絮请了病假回家,他实在是迫不得已。
昏黄的豆般光亮的油灯下,陆连贤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这凄冷的寒屋,这恶劣的环境,丝毫没有使他对生活的追求退缩,反而更执著,更炽烈无比。已是夜半钟声的时刻了,屋子里愈发显得冷了。屋顶黝黑的椽梁上,积满了塔灰,被风一吹忽撩忽撩地动着。写字台上一碗水已经冻成薄薄的冰渣。连贤一边写着,一边用嘴向左手哈着气。
他又感觉到膝关节有些疼痛了,他感觉到整个下身凉得很。可是当他看到自己写得好的地方的时候,心理十分得意了,便忘却了这样的凄苦。执着的追求,会使人不在意环境的好坏。
他以极强的生命力和超人的毅力在环境及其恶劣(退学的危险,家中无吃烧)的情况下,居然完成了近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逝者斯夫》和教育系统理论论著《教学中的“舞台艺术”》二十万字。
有志者,事竞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相信一番努力不会化为乌有的。
他相信真理,永远属于为事业而努力拼搏的人。
人们一切愿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如饥似渴便是这种心理的最佳体现。
光瞒怨磋砣岁月的,和期望美妙命运而不付诸行动的,是当今世界的懦夫。新时代赋予“懦夫”这个概念,有新时代的意义,就象“车”一样,古代人只知道有马车,而不知道有汽车。吴承恩在塑造孙悟空这个形象时,也不知道现代人能登上月球。现在人若写一部《西游记》在吴承恩看来,简直说是比他还要荒唐。
历史在发展,观念、思维也在更新。
对于这部长篇小说,他耗费的精力是相当多的了。
他给别人看过,可看过的人都说,开头、结尾使小说的色调太暗了一些。
他曾苦苦地思索着。对于他来说,生活条件的本身难道就不暗淡了吗?
暗淡的生活,反映在这文学作品中又怎能不会暗淡呢?
文学色调,难道不要求暗淡吗?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礼宾司崔嵬。被明月兮佩宝路。世溷浊兮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人之所以想带长铗、冠切云、佩宝路,是想从暗淡的生活中冲突出去。人心都是向上的,毕竟追新比怀旧进步。
东方破晓。
他又迎来了第二日的黎明。曙光就在前头。他坚信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自己的执着。
天光大亮,妈妈起来了。见连贤还一直点着灯学习着,又看一看给连贤捂的被子一点儿也没有动弹的痕迹,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一晚上没睡觉,真是的,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了。”
连贤听到妈妈的话,这才发觉天已大亮了。赶紧吹息了灯,回妈妈一句,“这有什么受不了的。”遂又匆匆地写起来。
妈妈多少次的叮咛,多少个的日日夜夜,多少寒冷的冬天里那昏花的油灯,都伴随着、支撑着他生活奋进的力量。
“教师进行艺术的教与学生们艺术的学,加之艺术舞台的环境渲染,双方所取得的效应会成倍的增长。因为这里所提到的艺术,是更富有新意的艺术,是生动性、新鲜性、能力性、技巧性等诸多因素荟萃精典的统一和综合,而这种统一和综合任何演技高超的电影演员也是无法比拟的……”
妈妈催他吃饭了。他满意地合上了本子,看到自己一晚上写的几十页稿纸,嘴角露着微笑。饥不择食,他吃得格外地香甜。寒冷会使人体急需热量的补充,而这种补充得须食物补偿,更何况,他劳累了一夜。
连贤吃完帮助妈妈收实桌碗,陆姗推门进来。她戴着棉帽子,上面挂着很多霜。
妈妈替她把帽子摘下。
“连贤,怎么还在家,没去上学。”
连贤没有做声。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陆姗坐在炕沿上,手搭在炕上的火盆上。
屋子里很静。
从外面传来了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脱得长长的,激进中不无古老的哀伤情绪。
“这年头,没钱,到哪儿也玩不转啊!伙食费也太贵了,苦庄稼人,上哪去弄那么多钱。功不成名不就,恐怕念不下去了。”连贤妈又叹了一口气。
连贤的情绪又很明显地低落下来,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本,目光直直地望着窗处。
自从杜撰进狱以来,陆姗的家庭生活反而好了许多。她陆姗现在可阔得多了,出入名牌香烟撑面,家里录音机、电视机等电器一应俱全,近些日子又议论盖砖房的事。人真是难以理智。虽然外面传闻说陆姗生活作风如何如何,可人家毕竟是过了起来,而且照杜撰在家更红红火火,也许这是别人眼气不到的。
掌声骤然响起。
经久不息。
似乎有限度,似乎又无限度。
人们知道,能赢来这样的掌声,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呀!艰辛的生活,总须一步一个脚印,而蹉跎了的岁月,又总是那么地绵延、冗长。
历史是冗长的,用艰辛踏出的足迹,也是冗长的。
陆连杰在全县教育工作大会上刚做完先进事迹报告,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涌出了泪花。
象感激?象歉意?
大概这两种成份都有。
感激兼歉意,这种表情该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任何一个能看出喜、怒、忧、思、哀、恐、惊的人都会知晓通融的。
内衷对表情肌的支配或多或少能起点作用。
“首先,我向县委县政府及县教育局的领导,以及全体学生家长、全体人民教师致以由衷的感激!”
又是一阵掌声。
“其次,我向县委、县政府、县教育局领导及全体学生家长、全体教师,致以无比的歉意。”
没有掌声。
全体肃穆。
声音,象被老鹰捉上了高空的毒蛇。
“几年来,我虽在教育战线上取得了点微末成就,但这不能代表过去历史的全部,更不能代表将来。大家不知道,就在前年,在我班上,有一对谈恋爱的同学……”
……
会上,县长于千做了很长很长的报告。杜明作为全县的西瓜大王,参加了这次大会,并在这次大会上发了言。全县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乡镇长和县直各部门的一把手都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于千亲自给杜明颁发了奖状。
杜明的心中升腾着喜悦的火花。是的,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他终于获得了成功。人心所向,他大智大勇,是他能够创立基业优先致富的基础。
人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才智与能力是起码的保障。可以说,他在另辟蹊径上得到了通过自己一番痛苦努力的成功。
摄影机一闪闪地,给会场上的人依先就发光的面目,又镀上了层层灿烂的银光。
杜明在台上总结着他的致富的经验。
他的发言,字迸珠玑,连同那雄辩的口才,及其青年人那种超俗的仪表,逐步在征服着会场上每个人的心,包括于千县长在内及各位与会人员。
人们心理产生的念头是这样:一个农民怎么会有这样了不起的才能,能够不拿讲稿一连两个多小时地进行讲演,而且文采飞扬、字正腔圆、滔滔不绝。
“致富的路,客观上倒是通顺无阻,因为自身的知识及培植的经验已烂熟于心了,似乎毫无阻碍。可是,大家想到没有,人为的主观障碍,层峦叠障。单就人际关系而言,更使我绞尽脑汁,奔遍四方。为贷款我前后跑了十几遍、二十几遍村政府、乡政府乃至县政府。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情,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就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呢?请客,送礼,难啊!官僚主义,行业不正之风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根除。人们难到愿经此道?可要知道,送礼的是少数,请客的是少数,那些社会上的伴脚石只为少数啊!……”季老广屯的村党支部书记吴山有些受不住了,其次受不住的是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于千也感觉得杜明这次的演说有点不对头了,这不明显地攻击政府吗?你杜明再厉害,不得在一级政府的领导下才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吗?他看了看台下坐着的他的连桥吴山。吴山满脸绯红,见连襟望着他,更觉没有脸面了,就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场。
如此涉猎政治上敏感的问题,是官家大忌。对于基层干部的影响可想而知,而杜明的呼声唤起的是下面更多人经久不息的掌声。
发表了,终于发表了。夏馨的作品就象新出生的婴儿,终于在一声啼哭声中诞生了。
有志者,事竞成。
有谁能想到她夏馨能有如此天赋,她的小说《关东匪事》居然在全国一级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又有谁能够想到其作者居然出生在这么个穷困的、偏僻的、落后的小县城;又有谁会想到她的成功,伴随着多少个辛苦的日夜,变卖家产、离家供读、与丈夫离婚。又有谁会想到她家中,离了婚的丈夫不支付一分钱的费用,只靠她卖报纸的几个钱维持着她们母子生活的同时,还要担负起自己与儿子上学的费用而含辛茹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行拂乱之所为”。
夏馨落泪了。
欣喜、激动、辛酸、痛苦。
成功是用诸多的辛酸、痛苦及无数次的失败、努力堆砌得以升华的结果。
要知道,人每成功一步,就得付出艰辛的代价。
《萌蘖》杂志来约稿了。读者来信一封接一封,使她目不暇接了。
渐渐地她感到招架不住了,招架不住进而又生起烦腻之心。唉!不成功难,成功也难。她放下笔,抬头望着前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哀悼艾可乐斯》。这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画家荷伯特.加波的作品。这是古希腊传说中一段优美的故事,技艺高超的发明家、雕刻家蒂德鲁斯父子,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双手,给人民创造了许多劳动工具,因此,受到人们普遍的爱戴。
要想叫任何人达到普遍的爱戴,用心良苦抑或故意做作是万不能达到的,他必须投入全身心的无我当中去,毫无自我意念地为别人、他人做着无私的、默默无闻的贡献。
而残暴自私的克里克特岛国国王米诺斯却不顾人民的反对,用卓劣的手段把蒂德鲁父子监押在岛国的孤堡里,强迫他们为自己服务。
自私本身乃为原始性已未更变的本能,倘若私心太重,变得独,限度的崩裂度就会到了它本身的发爆期。中国古代的曹操对华佗不就是一例吗?
自私的成份一大,便不为人的自私,而是兽类的自私了。虽然人人都有自私。
而智慧又是主观意志所禁锢不了的。可见米诺斯的愚蠢绝不止于禁锢智慧,而最为根本的是为一己之利,损害的是人民的利益,人心不可违,违者必受惩罚。
严密的封锁并没有使父子两人屈以节气。他们失去了平常人所应有的自由。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肯把智慧献给那专横的国王。
专横只能征服形式,绝对影响不到实际内容的丰富内涵。要知道,征服一切的力量,专横的办法是愚蠢的下策。“忍为上,和为贵”,可强大自私的前提就已决定了它的专横性。
遁出牢笼,飞入自由的人间去,因为那里有充满着他们无私奉献的精神空气。
天生我材必有用。
有用即为大多数。为帝王将相服务、操持,只能维持自身的利益、充当奴下罢了,而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方为苍桑世界之人间之正道。
一代伟人毛泽东说过,人间正道是苍桑。
中国古代的文明不次于它古希腊。
而要顿开铁锁,飞回自由的人间,就要有飞翔的翅膀。聪明的发明家运用了超人的智慧为自己制造了蜡制的翅膀,振翼飞离于克里克特岛,蒂德鲁斯安全降落,而他的儿子,由于飞翔时离太阳太近,烤化了翅膀,坠入了大海而身亡。
无情的爱琴海水吞没了他艾可乐斯年轻的生命。
父子的壮举深深地感动了海上的仙女,她们为艾可乐斯啜泣着。女人的啜泣是无言的较之男人更为悲哀,更为心伤的哀悼。
哀悼死者的亡灵。
她们把英雄的躯体托出大海,放在海面最美丽的岩石上。
大海在为亡灵唱着悲壮的挽歌。
仙女们围拢在英雄的身旁,轻弹七弦琴,和着大海的波涛,唱着一支悲怆而动人的挽歌。
天生我材必有用。
芸芸众生有用何在?
芸芸众生都有用?
芸芸众生无用者又将奈之何?
她夏馨还在面对着这幅名画发愣。画面色彩浓郁,感人至深,落日的余辉把哀悼的场面衬托得十分壮观。她似乎能够听到大海的波涛、悠扬的琴声和着仙女们的挽歌。
名画的媚力就是要把激越的情感与优美的情调和谐完整地揉和在一起,来表达出不朽的内涵。
而丈夫陆连舟并不这么看待,他认为这幅画太富于刺激,仙女们那赤身裸体的姿态叫他心旷神怡。
她想到这些,不仅长叹一声,把头又调向窗外。窗外迷迷茫茫的一场雪,下得正紧……
“连贤,请客吧。”连贤刚刚跨进寝室内,同寝的几个同学便一同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放下提包,坐在自己的床上,竟不知他们所云是何事。
“看,这是什么。”
上床的同学举着一本《北方论坛》的杂志。
“什么?难道我的文章发表了?”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人在出人意料之外的时候,往往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好啊,老六(连贤在寝室按年龄排行老六),洋洋几千言居然能在这屈指可数的省级刊物上发表,真是了不起,你小子有道啊!”寝室中的老二望着连贤说道。
“没别的话,请客。”
陆连贤只是淡淡地一笑,他并未把惊喜的心情流露于外表。
夏元坐在对面,没有言语地望着连贤,满脸的忌妒之情,可他马上又意识到这种情绪的不对,忙笑着道:“连贤,家里一切都很好吧?”他的腔调很象上级对下属关心的口吻,可他的心理完全是为了差开这个话题。
连贤并不知道他已是全校有名的学生会主席,鼎鼎大名的人物啦。
“很好,只是……”连贤欲言又止。
“怎么?”夏元探问道。
“你家那头二百多斤重的大猪死了。”连贤想夏兰被强奸而自杀的事情,在这种场合说不太好,就撒了一个谎。
夏元听到这里,一打愣复又很快地转变成毫不在乎的口吻:“那有什么,我是问你家中我婶子的身体,我爸妈的身体怎么样。”他毫不在乎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给宿舍中的每个人都分了一支,自己点燃了一支。
“我妈妈身体倒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连贤想还是不能说,便接着撒起谎来:“姨母因死了猪而发起病来了。”
夏元最不愿意他提及到这种话题,他瞒怨了一声:“唉,这老太太……”再往下的话他没有说,把脸转向窗外,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
班主任卢絮走了进来,她关心地问寒问暖,不乏一个女政治家王熙凤的角色: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当代人应该给王熙凤评反昭雪,这才是应该的,因为时代的变更,要求人们行事如此,而且重要得很。
她告诉陆连贤国家级刊物《雨竹文学》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闲话时髦》,已寄来了样本,让他到她的办公室去取。
连贤又是一惊,又是一喜。可他这种心情还没表现在外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陆连贤知道,这成功的代价是用他多少的血汗才换来的。
卢絮又和陆连贤谈了关于《闲话时髦》及陆连贤论文《课堂上的珍珠连线》的一些看法,之后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也就走了。
“请客!请客!小说又发表了,这哪能没有请客的理儿。”同学们又嚷了起来。
“以后稿费来了再补吧,鄙人现在实在是罗锅上山钱紧啊!以后一定补上,一定补上。”
夏元见这种气氛,很是渺视地说道:“人家发表了文章,你们眼热什么?你们有能耐,自己也去写啊,发啊,何必叫人家……”他以下的话没有说,但语意里不无对陆连贤的挖苦。
陆连贤很吃惊,拿目光望了望夏元,没有说什么。